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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香(一)

其实,真正会唱戏的不是楼官,而是我的二舅。

二舅是我外公堂弟的儿子,其实应该是二表舅。在我们那里,亲戚的远疏,有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的说法,但周家是个大家族,而且大都在运粮河附近。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从前只要过年的时候,我外公家热闹得跟戏院一样,总有那么三四天,大家在一起吃喝玩乐放鞭炮。二表舅虽然不是我嫡亲的舅舅,但却是个最好玩的舅舅:讲故事、变戏法、唱戏、哄孩子,他做什么都让我们这些孩子钦佩得五体投地。春节的时候,他的任务总是负责带我们这些惹是生非的孩子,他能把我们哄得舒舒服服,管得服服帖帖,是个典型的孩子王。我们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春节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可以见到二表舅了,期待着二表舅今年又会有什么新花样。后来,二表舅结婚了、出去打工了,不仅仅是二表舅,大家似乎都开始越来越忙了,拜年还是要拜的,但也就是拎些礼物吃顿饭这样,由人情变成了礼节。当然,我们也渐渐长大了,童年的乐园似乎也没那么大魅力了。但我大舅是个怀旧的人,现在,每到春节,他还是每家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回来哈,都回来过年,我们做了很多点心,还杀了猪。从大年初一到初五,他每天一大早便站在幸福桥上往城里的方向看,眼巴巴地看着每一班停下来的中巴车里走出的人有没有他的亲人------但是,他疼爱的那些侄子侄女、外甥男女眼见着一年比一年来得少了。年轻人么,以事业为重,也好也好。一次次的失望以后他为他们找到了借口。好在,我爸妈、小姨和姨父这样的老姊妹,每年都回去。在一起的时候,晒晒太阳,打打输赢五十元钱上下的小麻将,说说这些年来运粮河想都想不到的新闻,他们在这些新闻里叹息、回忆、感慨-----我母亲每次从大舅家回来,总会打电话继续和我谈她的那些家乡人,不管我认识不认识当事人。而这些年,她说得最多的是二表舅。

老二这些年老得太快了。老二又去北京了。老二在北京出事了。老二咳嗽老不好-----

去年,我在电话里听母亲说二表舅死了,肺癌。我母亲叹息一声:老二才五十多岁,本是个特别明白的人,这一生却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对二表舅的一生,母亲用了“糊里糊涂”这个词。我放下电话,发现自己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模糊。如果从亲戚关系上说,二表舅是我母亲的堂弟。到我这辈,已经可有可无了。但我对二表舅,可能不仅仅是血缘或者亲情,当然也不是儿时孩子王的缘故。糊里糊涂这个词用来归纳二表舅的一生,好像是确切的,但又是让人心痛的。

在我可能并不那么完整的记忆中,二表舅是我最原始的艺术熏陶,我之所以如此喜欢戏曲,跟幼年的时候看二表舅演戏有关。

那时候我最多五六岁,还在西乡镇,我们那里除了看真人演戏,没有其他的娱乐项目。那时候,西乡镇有自己的乡剧团,唱的是传统锡剧《窦娥冤》《双推磨》《珍珠塔》《唐伯虎点秋香》-----我母亲常常带着我去老电影院看戏。小时候的我当然不喜欢哼哼唧唧的生旦,也看不懂青衣的幽怨,我记得我在整场戏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趴在妈妈怀里昏昏欲睡,而二表舅一出场,我立即就会来了精神。我对戏曲的兴趣,是从二表舅演的丑角开始的。

二表舅,生于1953年,卒于2010年,享年57岁。

我想给二表舅做传,但二表舅不是阿Q,作不得正传。关于二表舅的那些事情,跟文化扯不上边,二表舅不过就是西乡镇上一个刚刚死去的男人,他没什么文化,二表舅并不大稀罕文化。二表舅的幕拉开的时候,已经是2009年的清明。

清明不明,雨若有若无地飘下来。二表舅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三爷爷的坟墓,他还没有做好来到这里的准备,他是来给父亲扫墓的,不是他一个,是弟兄三人。每年的清明,二表舅都来,哥哥也来,弟弟住在省城,很忙,除了忙,大概还有些其它的原因,不大来,每年打个电话托哥哥烧点纸、磕个头。但今年,他们弟兄三个齐全了,一起来上坟。现在二表舅的两个兄弟正在往车的方向走,而二表舅将坟前的香插插好,饭菜摆摆齐,走了,又回头看了一眼。

弟弟和兄长正在车边等待他,弟弟说,医生说了,我哥要是按照他的方案治疗,活个十年八年没有问题。兄长闷着头抽烟。

两个人同时向二表舅的方向望过去,他们看到他们的兄弟周三昂首挺胸地过来了。

等会儿狗小就会把饭菜倒走了,狗日的吃吃玩玩过到老。二表舅说,颇有些羡慕的口气。

狗小是常常在这片墓地流窜的二流子,他不打工也不种地。这片墓地像一个庞大的小区,十年前这个乡实行土地规划管理,那些本来自以为是自家的土地上埋葬的祖宗突然被限定在半年内全部迁到这里。于是,这里便成了西乡乡的第一个小区,一层层往上、一排排铺开,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整个乡的故人,每人一块盒子大小的地方,很平均。差不多每天都有新的骨灰或者祭奠的人过来,狗小有吃不完的大鱼大肉,他不用打工也不用种地。

但,如果时光倒回去,倒回到狗小这个年纪的二表舅,打死他也不会羡慕狗小。

车出门的时候,二表舅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门口的人乐呵呵地打招呼,走了哈。

好的,慢走!

公墓的门口有三间小屋,住着一家人,他们看守并照应着这块墓地,顺带卖一些钱纸和元宝。

他也快了。丈夫对正在折元宝的老婆说。

哦。老婆向远去的车看了一会儿说,周三才五十多吧?

嗯,人得了这个病,阎王才不管你多大。

车载着弟兄三人在新修的乡村公路上奔驰,二表舅的弟弟对他说,哥,你这病没什么了不得的,张医生见得多了,十多年前就说不行的人吃了他的药活得好好的人有的是。

二表舅说,有什么有命吃饭,没命滚蛋。

车在舅家的门口停下来,二表舅和大哥下车进了二表舅的家门。弟弟下车前后看了一遍自己的车,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爆竹,车前一个,车后一个。

两声巨响以后,弟弟拍了拍手,跺了跺脚。墓地的晦气算是除掉了。

吃饭了,江民。二表舅的老婆秀兰出来喊他。

就来。周江民答应了,但没有动。他看着前几年二表舅刚刚翻新的楼房,不知道他的二哥是不是真的能再活七八年,要是这样,还能享几年的福,也不错了。

屋外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了,江民进屋看到母亲周李氏坐在门口,她说她不饿,她坐在门口的一张藤椅上看外面的雨,看着看着突然说,让周三吃,让他多吃点。

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二表舅叫周三,他明明是家里的老二。二表舅的大哥叫周江庆,弟弟叫周江民,都是江字辈,只有二表舅从小就叫周三。他的父母到他上学的时候都没有给他一个好好的名字。如果一定要解释为什么叫周三的话,那么只能牵强地说生他的那年是1953年。后来,国家事情多,人民也就不那么在乎自己的事情了。

二表舅有一个诚惶诚恐的父亲,一个聪明绝顶但脾气暴躁的母亲——我的三奶奶周李氏。三爷爷的诚惶诚恐来自于自己的出身,他不像我外公喜欢赌也不像二爷爷喜欢酒,他曾经是一个没有多少恶习的周家三少爷。在公私合作化之前,青山县大部分的米店都是三爷爷家的,解放以后,虽然他的米店都公私合营了,但三爷爷因为这个心里总是不那么有底气,对谁都有些点头哈腰,一直到糊里糊涂地死了。我的三奶奶那时候还活着,活得没年轻时候那么有声有色了,但是有不少关于她的传说,大雁一样过去了,依稀有声。九十多岁的三奶奶,保持着每天两将麻将的习惯,她耳不聋眼不花,甚至连周江民给她买的拐杖也不大用,那根拐杖后来成了陪二表舅散步的工具。二表舅按照医生的吩咐,每天出去散步,一早上要走四五里路,有时候是二表舅的老婆陪着,有时候是瞎眼姨夫文化带着他,他们为二表舅拿着拐杖,等他累的时候再给他。

文化姨夫说,老二的心态真不错,悠闲得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得了绝症的人。

文化姨夫已经忘了本来的二表舅。

看雨的周李氏在想,明年的清明不知道家里有几个人。在大家听了医生的话以后,都对周三的病情充满信心地时候,只有周李氏,她知道她的孽债就要彻底地结束了。

总有一天这个小镇上的人也会忘记周李氏的,关于那些传说,亲眼目睹的人已经渐渐离开了现场。现在,这个小镇上偶尔还有人会将麻将桌上眼疾手快、作奸弄巧的人,戏称为周李氏。周李氏是谁?西乡镇就像王朝换了主子一样,而今基本上都是外来的人,很少有人知道麻将桌上的周老太就是周李氏。本来我想写的其实是二表舅,这样侧枝旁逸可能会将故事拉得太长。但是,既然是和家谱有关,总有些来龙去脉是要交待的。

周李氏有很多传说,周李氏性格泼辣、脾气暴躁,这样一个人应该是村姑或者烈女,但周李氏不是。有一种说法说周李氏曾经是个妓女,是三爷爷到外面看货的时候带回来的。这个传说有很多版本,有人说三爷爷花了一大笔银子帮她赎身后带回来的,有人说是周李氏自己跑出了妓院,来找三爷爷的,还有人说周李氏自己赎了自己以后找了个娘家,让三爷爷明媒正娶地抬过来的。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但那时候三爷爷家里还有一个老婆这件事情是肯定的,天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反正那个还没有来得及生育的忠厚女人不久就乖乖地回了娘家。周李氏来了三个月就从二房变成了太太,如果她真是一个妓女,那么一定是最聪明的妓女。而且,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西乡镇的人谁也不知道周李氏原来是窑子里的。当然,那时候周李氏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那时候周三已经出生了。实际上,周李氏在怀上周三的时候,有关她身份的事情就不知道被谁传出去了。三爷爷没有因为第二个儿子的出生而欣喜,相反,从那以后,他就很少有笑脸了。周李氏在外面是一把刷子,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谈起她的过去,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三爷爷的成分不好。西乡镇的人都知道,周李氏不是好惹的,她口齿伶俐、词汇丰富,能滔滔不绝连骂两个小时没有一个词重复。但在丈夫面前,周李氏连一句高声都没有过。周三家在西乡镇原是风平浪静的,没有河东狮口,也没有鸡飞狗跳。然而随着周三的出生和成长,原本周家的安静突然间被打破了。周李氏对待周三像对待宿世仇人一样,常常让人感觉怀着很深的仇恨,她打他的样子是不打死不罢休的气势。而三爷爷,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三爷爷在外面是个好人,很好的人,对谁都笑眯眯的,在家也不是不好,但不大有笑脸。他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也许有个女儿他就会笑得多点,谁知道呢。反正三爷爷安静得不大像一个小镇上的人,倒像是有点学问的人。相比之下,整天挨打的周三不管怎么打还是热闹得不行,他成天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他一点也不像他爹。

周三从小就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野孩子一样,但是并没有妨碍周三长成西乡镇最帅的男孩。

周三的帅气是整个小镇上的姑娘都私下里倾慕的那种帅,他没有多少文化,小学五年级就退学了,但他有一手非常漂亮的木工手艺,哪家要嫁娶,总会想起来周三做的板凳桌子,不那么方正,但是觉得怪好看;他一点也不儒雅,但是他会拉胡琴、会吹口琴,一把常常断弦的破二胡被周三拉得荡气回肠:《孟姜女》《小方卿》《四季歌》,他本是个和冬天里的太阳一样让人感到明亮和舒服的人,却喜欢那种婉转的有一点凄凉的曲子。《二泉映月》他只会拉前面一段,常常在人多的时候拿出来显摆;他是周李氏从小骂到大的人来疯。那个时候,小镇上不是现在这样都是老人和外地人,那时候小镇上一茬茬韭菜一样鲜嫩的姑娘小伙,常常会有诸如庙会、赶集那样传统的节日。这样的节日公社的文工团会组织一些节目,总是少不了周三的即兴表演。有些人可能还比较专业,比周三拉得好,唱得好,但是人多的时候就不行了,会让你为他着急和担心;但是周三不会,周三让所有的人都很放心,而且大家都对周三充满期待,因为人越多周三越兴奋越有灵感。有一次元宵上灯演出,文工团约周三排练,周三不想去,周三说彩排再去吧。彩排的时候,周三说我在家练过了,你们不要担心。结果,周三出丑了。他拉了《孟姜女》以后,有人要听他的口琴《铁道游击队》。《铁道游击队》当时如同今天周杰伦的歌一样,每个人都会哼哼,但是周三吹了一半,吹不下去了,忘曲了。平时忘曲不要紧,可是周三在台上,整个公社的人将可以容纳三百人的电影院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沉浸在摇头晃脑的周三造出的气氛中,周三突然停下来了,有两秒钟电影院鸦雀无声。但是,周三突然开口了“爬上那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腾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周三像今天舞台上的明星一样,一边唱还一边舞动着手臂,只一会儿,口琴独奏变成了浑厚、雄壮而欢快的大合唱“爬火车那个搞机枪,撞火车那个炸桥梁------”,而这段过后,周三又接下去继续吹“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大合唱在应该抒情的地方再一次变成了悠扬的口琴独奏。当最后一个音符从周三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此之后的很长时间,这首亦歌亦奏的曲目成了乡里演出的保留曲目,但没有一次达到过当年周三的效果。这样的周三怎么可能不是公社几乎所有未嫁姑娘的梦想?

不但姑娘们喜欢周三,孩子也喜欢他,他常常召集孩子们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张口就来,至少有一肚子一裤子(周三自己的语言),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扣人心弦;不讲故事的时候,他跟小时候一样,喜欢爬高下低,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捉了放,放了捉,常常纠结镇上一帮毛头小子在炎热的夏天深更半夜地到野地或者泥塘里等待出来乘凉的黄鳝和青蛙。为了防止碰上毒蛇,他们穿厚胶鞋,戴着厚胶手套,他们有天生的火眼金睛和敏捷的行动以及百毒不侵的阳刚之气。因此,在周三的整个青少年时期,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任何的生物伤得了他。

生于1953年的周三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从小就不讨母亲喜欢,周三的童年一直都在周李氏的打骂中过来的。实际上周三很听话,尤其听母亲的话,每天早晨所有人都还在梦中的时候,周李氏就将周三叫起来了。你还睡?你再睡狗屎都被人拾光了,起来!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外面漆黑一片,是天亮之前的那种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三闭着眼睛,摸索着胡乱套上衣服。春夏秋还好,最苦的是冬天,周三只有一件破棉袄,又没有人给他烧早饭,又冷又饿。他常常是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门,走进外面的黑暗和刻骨的寒冷。有时候还得等会儿天才会亮起来,周三就在黑暗中跳来跳去地让自己暖和起来。周三必须拾完狗屎才能回来吃早饭,然后去上学。周三的童年每个早晨都是这样度过的。在他长大了以后突然想起来一件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年到头就是他拾狗屎?家里谁都不拾,为什么他的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让他睡个懒觉?但童年的周三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好像他天生就有这个任务,而且,他在天亮以后马上就会把寒冷和睡意全都忘了,变得生龙活虎。一路上他最高兴碰到跟他一样拎着篓子拿着耙子的人,那时候就要看谁的本事大了。本事大表现在眼疾手快,在这点上周三没有对手。这种竞争会给周三带来骄傲和成就感,有时候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发现被遗漏的狗屎(也不一定是狗屎,可能是牛粪或者人屎),周三就像捡到金子一样高兴。拾狗屎让周三的童年充满乐趣和自豪,所以周三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件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周李氏只让他做。周李氏也没有想过。周李氏老了以后被周三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显然有点意外,她愣了半天,不确定地说,可能是因为你这件事情做得从来没让人操过心。

周三笑了,脸上浮现出了自豪和自得。周三说,除了上学的时候,我什么事情让你们操心过?周李氏也笑了,她给了周三一个很满意的答案。其实,可能这不是准确的答案,准确的答案周李氏心如镜明但是说不清楚,她肯定是有意让周三承包了这个任务,就像她常常会不顾一切没头没脑地打周三一样。在这个家里,她打其他孩子,三爷爷会有忍不住制止她的时候,唯独打周三,她怎么打三爷爷都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听到。偏偏周三是个天生的人来疯,五岁下河摸鱼,上树捉鸟,八岁上学,上课铃一响就坐在桌子上(不是凳子上),屁股朝向老师,终于所有的老师都找上家门来了。周三的母亲拿着扫把没头没脸地抽周三,周三不逃,在原地跳来跳去地躲避。周三十岁的时候,快要过年了,母亲在锅台上炒瓜子,他个子不高,在锅台下面跳上跳下地兴奋,一不小心锅台边缘的一个碗摔下来了,粉碎。正在炒瓜子的周李氏很顺手地将自己手中的锅铲就砸到周三的头上去了。那个时候的东西都是很实在的,那是一个很有分量的铜锅铲,一瞬间周三的头上开了一个裂开的嘴。那是在大年三十,所有的人家都在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大年了,但是周三的头上血流如注。即使那样,三爷爷也没有说过一句阻拦的话。

很多年以后,弥留之际的周三躺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语的是:娘,你饶了我,你饶了我------。这也是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说得最多的话。而周李氏,就坐在周三病榻前的一张藤椅上,她不作声地看着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周三,手中拄着曾经被周三拿去的拐杖。那个时候,周三已经用不着拐杖了,拐杖又回到了周李氏的手中。自从周三不能起床以后,周李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的能力,包括打麻将和从来没有停止过的饭后散步。拐杖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拄着它颤颤巍巍地一天两次来往于自己家和周三的家之间。她在周三床前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两小时,有时候歪着脑袋就睡着了,然后被周三惊恐的梦话惊醒。弥留的周三好像在地狱里一样,除了痛苦和恐惧,清醒的时候一声不吭。当他看到母亲在他床头的时候,也会笑笑,叫她,娘。声音很微弱,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说下去了。噩梦已经消耗掉了他全部的精力。

惊醒的周李氏坐在藤椅上,枯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有一天,当周三的妻子告诉她,周三再也不肯吃任何偏方的时候,周李氏说,让他去吧,让他去吧,他已经多活了54年了,让他去吧。

厨房里的水缸里有很多活着的蟾蜍,另外几个用稻草编织的草筐里住着刚刚生下来还没有睁眼的小老鼠,它们有的是周三的朋友送来的,有的是周三的妻子买来的。它们,都是周三的偏方。

而那年的清明,成了周三一生中最后的清明。

但周三在彻底躺下来之前似乎一直是乐观的。

周三说,能吃能睡,我怕什么?

周三说,有命吃饭,没命滚蛋。

所以,周三的食欲一直都很好,每天他都把自己的肚子喂得再也装不下一口饭才罢休,在经过了最初的恐慌之后,周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他没那么容易完蛋,而且,他受了那么多苦,还没开始享福呢。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儿子马上要让他享福了,他可没那么容易完蛋。

大哥周江庆和小弟周江民面前都有一杯白酒,周三原来是周家最能喝酒的,但是现在他一滴都不能喝了。医生说,烟酒碰都不能碰,他就再也不碰了,他还是很听医生的话的。医生说像她这样的,按照他的治疗方案,八九年还活着的有很多。周三说,我才五十三岁。周三的意思,八九年是不够的。

周三有着强烈的生存的欲望,生命对他来说,虽然不如意的太多,但是他一直在不如意中让自己如意。现在,只要活着,如同他那过去了的六七个八九年,他真的什么也不在乎。

我们说过周三的童年,在娘的谩骂和爹的冷漠中度过,虽然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并不妨碍他的好心情。一摊冒着热气的狗屎,一尾被他抓住却还在扭来扭去的鲤鱼,一棵茂密的大树,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会让他忘记周李氏带给他的不开心。赤着脚的周三在一个又一个寒冷的漆黑的早晨渐渐长大,长成了西乡镇最惹人注目的小伙子。

在西乡镇,周三有不少今天所说的粉丝,那些粉丝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她们常常借上街的机会在周三的家门口过来过去,她们当中有很大的一部分知道自己配不上偶像,只是为了能够制造一次心跳或者偶遇,也有胆子大点的姑娘托媒人来说亲。那时候,周三的家像一个十八九岁姑娘的家一样门庭若市。但是媒婆们总是被周李氏的冷淡赶走。周李氏用一口浓浓的苏州口音说,个讨债鬼个少年亡我也不晓得他死到哪里去了。媒婆说,那我晚上来吧?晚上他总会回家。周李氏说,晚上我都不晓得他啥辰光回来,伊人来疯,我根本找不到伊。媒婆说,女方条件不错的,你是他娘,你帮他做个主,回头约个空档去女方家看看。周李氏说,先拉倒吧,我没得空档。周李氏对这件事情连一点点热心都没有,好像周三跟她完全没有关系一样。

而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的周三,的确也是常常看不到人影。他很忙,那些农村草台班子的乐队,都会叫他去帮忙,这种忙他总是来者不拒。有时候,周三常常刚刚从泥土里拔出脚,来不及洗就晃荡晃荡地走在某一个村庄的夕阳里。那时候,他在西乡镇周围各个村庄的名气,并不亚于现在周杰伦在80后心中的地位。应该是七十年代左右,周三可能十八岁的样子,被乡剧团的团长看中了,于是,他从山寨艺术家变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戏剧演员。虽然乡镇剧团不那么专业,每年也就传统的几个剧目或者家喻户晓的几折戏,但是作为一个剧团的演员可以不上工,每天的排练就是工分,而且随时有调到县剧团的机会,周三的前途一片光明。于是,从来没有学过戏的周三经过两年的学习,成为了一个专业的丑角。团长本来想让他演生角的,他的扮相实在太好了,方面大耳、高鼻梁、浓眉大眼,还白净。但是,周三喜欢演丑角。谁都看得出来,周三的生角扮相虽好,但是毫无生气,而一旦化了丑角的妆,周三的神气就出来了。

“秋香,端杯茶来切切(吃吃)。”

周三演唐伯虎不大像,却将试图调戏秋香的少爷演得活灵活现。

演秋香的是邻村队长田家富的女儿,叫田添,不仅仅是剧团,整个乡的人都说她美,家境或者家庭成分好些的人家多少都想过她的心思。

秋香没有爱上唐伯虎,却不可思议地爱上了不学无术的少爷。

周三的初恋在二十岁那年,剧团的当家花旦秋香撇开了唐伯虎,义无反顾地投进了少爷的怀抱。二十岁的周三对感情表现出少有的迟钝,连台下的观众都看出来了秋香实在是喜欢那个不是东西的少爷,周三自己还不知道。一直到三奶奶提醒周三.

你不许跟那个狐狸精好。

那时候周三已经不拾狗屎了,生产队取消了狗屎可以当工分的规定,周三因此不拾狗屎了,但是二十岁的周三依然是周李氏可以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的人。可是,周李氏为什么不喜欢田添,可能一直到死周三都没想明白。

周李氏说,我告诉你,你不许跟那个狐狸精好。

周三问娘,哪个是狐狸精?

周李氏哼了一声,还有哪个,你还装?

周三说,娘,我真不知道你说哪个。

周三的确不知道,剧团里的姑娘跟周三关系都很好,他是她们的活宝,开心果。

你要是跟她好,我就不许你去演戏,我告诉你。娘说。

周三后来想啊想,猜想娘说的可能是田添,因为和他闹得最疯的就是田添,在台上他调戏秋香秋香不理,可是在台下,是秋香调戏他。老是找他,有事没事都找。有事也罢了,没事跟二百五一样,喜怒无常,让他摸不着头脑。在娘警告他的时候,周三还根本没有恋爱。和鱼虾鸟雀一起长大的周三只揣摸动物,对人的情感比较迟钝,可是被周李氏一说,好像心窍被打开了一样,他开始认真地看田添了。本来只有田添一个人认真,还很着急怎么才能让这个呆子知道自己的心思,后来周三也认真了,因此两个人就认真地好起来了。

长到二十岁的周三除了周李氏以外,没有真正地接触过女人。所以在他和田添恋爱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像在云端里那样迷糊和幸福。女人原来这么好的,比一砣热腾腾的狗屎还要好,比一个黄鳝窝带来的惊喜还多,也比一网捞上来的鱼虾更活。他完全忘了周李氏的警告,从来都是惟娘命是从的周三因为恋爱而完全违背了周李氏的警告。

周三到死都不知道周李氏为什么恨田添,就算田添的爹散布了周李氏的谣言,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啦?你跟寡妇好都不许跟那个死丫头好。只要我不闭眼,那个小骚货就不要想进我周家的门。周李氏不能再用扫把抽周三了,她用绝没有商量余地的话来命令周三和田添断绝关系。

周三到底是怕周李氏的,他对田添说,不行,我娘不同意,我娘不同意我们就不能结婚。

田添立即就哭了,周三记得,那一天田添哭得好好的太阳阴了下去了,蓝布一样的天空后来布满了灰色的云。

田添哭完了说,我又没得罪过你娘,你娘为什么不同意?

周三说,我也不知道,我娘好像很不喜欢你。

田添说,我不弄清楚为什么决不罢休。

后来,田添果然弄清楚了,她说,我听人家说,我爹说过你娘的坏话。

周三说,你爹和我娘不是一个村的,怎么会说我娘的坏话?

田添说,我就是听人这么说的,我爹说过你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

周三说,你爹瞎说,难怪我娘生气。

田添说,我爹是不好,我还跟我爹吵了。他也不同意我跟你好,说你是------。

田添住了口,周三说,你爹又说我?说我什么?

周三一定要问,田添只好说,我爹说你是婊子养的。

周三真的生气了,他一把推开田添,田添却扑上去抱住他不肯放手。

虽然周李氏和田添爹都不同意,但是两个人天天有机会在一起,当然不是说分就分的,相反,那以后两个人更加想要在一起了。下班了迟迟不肯走,休息了还是来团里,只要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周三就忘了娘,忘了娘的话。

周李氏在一个庙会的下午来到了剧团。

庙会在阴历三月十八,是乡镇的大节日,生产队这天是不用上工的,剧团也是休息。这个时候,天有点热但还不是很热,怕热的人穿一件衬衫,怕冷的人加个春秋衫。这天天气很好,周李氏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来到了应该空无一人的剧团。她站在大门前,大门上没有锁,于是,她伸手推,门是虚掩的,开了,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门,从第一个房间开始,踮起脚由门中间的小玻璃往里看,一个个看过去。剧团的房子是二层楼,她看完了一层,想了想,由中间的楼梯上了二楼。在二楼左边的第三个房间,她看到了。

周三和田添抱在一起,田添坐在周三怀里,周三的背对着门,周李氏其实看不到周三怀里的田添,她只看到田添的两条腿,竟然是光溜溜的两条腿。周李氏还看到环绕着周三脖子的两条胳膊,也是一样地光溜溜地缠绕在周三的脖子上。

周李氏的脸立即白了,整个剧团一个人也没有,没有谁看到周李氏的腿突然地抖了起来,周李氏慢慢地蹲下来。蹲了一会儿想起来背对着她的周三好像是穿着衣服的,于是,恢复了体力的周李氏再一次从玻璃里往里看,的确,周三穿着黑裤子白汗衫,连腰间的人造革皮带都系着。于是,周李氏几乎是立刻,想也没想就咚咚咚地敲起了门。

她看到,从周三怀里跳起来的田添慌乱地整理胸前的衣扣,她并不是周李氏开始以为的一丝不挂,她穿着一件当时乡里姑娘很少穿的人造棉白色短袖连衣裙,只是胸前的两颗扣子没有扣好。

而站起来的周三立即将田添拉到了自己的后面,他的确衣衫整齐。与此同时,周三看到了娘贴在门玻璃上的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周三不敢开门,是田添开的门,田添在短暂的惊慌以后,决定向未来的婆婆陈述一下自己爱周三的决心,她以为,只要是事情都可以好好谈。

门一打开,周李氏便冲了进来,她的力量大得像是后面还有一个人,将田添推得失去了重心,差点跌到。她直接走到周三的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畜牲,你这个畜牲。

田添吓坏了,她看到自己喜欢的那个天掉下来当帽子戴的男人呆如木鸡。

你还在这干什么?给我滚。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大白天的勾引男人。周李氏打过自己的儿子,转身就骂田添。田添完全忘了自己刚才想要说服周李氏的想法,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哭,现在哭?哭的日子在后面呢。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勾引周三,我到你家放一把火把你一家大小烧个精光。周李氏眼睛瞪得如同要突出眼眶,里面满是凶光,逼视着田添,好像随时都会将她一把抓过来杀掉的样子。

田添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夺门而出。

我告诉你周三,你要是敢跟那个不要脸的丫头做出不要脸的事情来,我拿根绳子吊死,你到哪里做我就吊死在哪里。

后来,周三和田添都离开了乡文工团。田添在一场大病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被县文工团调走了。而周三,没有了田添的剧团对他来说比地狱还难受,他坚持了一个星期,没有等到田添,走了。

自那以后,周李氏逼着周三跟她一起去相亲,只要有人介绍,她都去看。她看谁都觉得好,而周三看谁都不入眼。周李氏活生生地拆散了周三和田添,周三由先前的人来疯变成了整天不着家的游荡鬼,他学会了抽烟喝酒,赌博。

在后面的两年里,周三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

这一次,周李氏真的是常常找不到他了,但有关周三作恶的消息不断地传到了周李氏的耳朵里。

一个星期有五天周三把自己喝得找不着北,醉到哪里睡到哪里;剩下的两天传说周三在勾引良家妇女。周三勾引的不是没有结婚的姑娘,是结过婚的妇女,她们供应他五天醉酒的钱。这是传说,没有一个女人站出来揭发过周三。

周李氏不管这些,似乎只要周三跟田添断,她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周李氏跟踪了周三,并不是要找他勾引良家妇女的罪证,只是确定周三有没有死心。

周李氏亲眼看到了周三在社棚的西南角被一个中年的女人抱在怀里。然后,周李氏向四面八方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人,她安静地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

那些和周三有关的流言,风一样地穿过周李氏的两耳,并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迹。

周三晃荡了两年,传来了田添结婚的消息,宣布周三的初恋灰飞烟灭。

周李氏终于放下心来,她对周三说,我不管你啦,哪怕你找个妖怪回来也不怪我的事情,养儿养成仇。

就在田添结婚的那一年,周三遇到了沈秀兰。

沈秀兰不像个姑娘,而像个妇女,皮肤黝黑,粗胳膊粗腿。虽然周三的口碑在西乡乡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好,但周李氏还是没想到周三会看上沈秀兰。

周三迷上了沈秀兰,跟当初和田添的恋爱完全不是一回事。周李氏看出来了,沈秀兰虽然不好看,但是让一直游荡的周三找到了归宿,在她的身体上。沈秀兰有着一副大地一样的身量,有着让周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

那时候,周三的哥哥已经结婚另外造了三件瓦房住出去了,而周三的弟弟在高考恢复的第一年就考上了一个省城的大学。三爷爷通常白天要么在茶馆要么在澡堂,而周李氏则经常以下地为借口为周三和沈秀兰创造机会。所以沈秀兰常常毫无忌惮地进进出出李家,而只要沈秀兰来,周三的房门马上就关紧了,他们甚至等不及周李氏出去就会弄出响声来。有一天上午周李氏没有出去,整个上午从周三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居然没有停过,周李氏不停地看墙上的钟,时针转过了两格,周三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沈秀兰一个人走了出来,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和周李氏说话。周李氏说你在这里吃饭吧?沈秀兰说,不了,家里中午有亲戚来,要早点回去。沈秀兰说完就走了,而周三并没有起床,他一直睡到下午两点。

除了和沈秀兰睡觉,周三并没有多大变化。有时候,两三天连沈秀兰都找不到他,但沈秀兰一点都不着急。她说,那些都是谣言,除了她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满足得了周三,她才不怕那些骚货。

周李氏想,可能儿子应该结婚了。他要是结婚了,就不用她来操心了。

周三就在那年结婚了,周三结婚的时候,沈秀兰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她天天跟周三长时间的纠缠。

周三似乎彻底忘记了秋香,他是真的迷恋黑黑的沈秀兰和她的丰乳肥臀。

三爷爷说,让他们住出去吧,这样子折腾我受不了,我要早睡早起的。

三爷爷看不上沈秀兰的模样。

周李氏说,家里有房子就先住着吧,等我跟老二说说,让他用心点挣点钱,等明年孩子生下来再争取造屋,明年。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西头我们家老屋。

三爷爷哼了一声,端着茶壶出去了。

周李氏望着三爷爷的背影,这个男人当年就像老二迷恋沈秀兰一样迷恋她的身体,才不惜一切代价赎了她的身。当然,后来她也没让他吃亏,她像书上写的杜十娘一样有着自己的体己钱,当她将那些金银珠宝放到三爷爷的面前的时候,是在确定自己的确从良了以后。她的“姐姐”,那个忠厚得近似木呐的大老婆,不久就让出了正房的位置,回了娘家。从此以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成了周李氏做人的目标。除了三爷爷,整个村子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历史,她每一步都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知道她本来是一个卖头油的穷人家的闺女。周李氏跟着丈夫过了两年幸福的日子,和现在的周三一样,丈夫夜夜在她的身上乐此不疲,很快她就为丈夫生了一个男孩,她想接下来生个女孩,然后再生个男孩,然后再生个女孩,这样的日子就是她的梦想,一直到老。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再遇到田家富,这段让她大伤元气的孽缘原来还没有结束。

田家富曾经包养了她大半年,他给了她妈妈一大笔钱。所以有大半年,他们曾经像夫妻一样生活,从良的最初念头就是从田家富开始的。

在她正沉浸在甜蜜的梦境的时候,百般呵护千般温存的田家富说不见就不见了,她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谎称田家富的包身银给了妈妈,又等了他半年,终于等得心如死灰。重新开始接客,并且来者不拒。田家富让她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的梦破碎了,她不过就是个妓女,她还有什么好怜惜自己的?后来的半年她练就了一个妓女应有的风情万种和床上功夫,名声大振。但她再也不做梦了,她只挣钱,从不装模作样和人谈感情。一夜欢笑,人走茶凉。一直到遇到三爷爷,当然,三爷爷那时候还不是老爹,很个风流倜傥的中年男人。他要了她一夜,第二天立即付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的钱,他越来越舍不得离开她,更别说让出来给别人了。他为她荒了不少生意,因为她不肯承诺在他不在的时候不接客,他只好不去管生意。后来有一天,他说,多少钱可以赎你?她愣住了,她没想到她梦寐以求的真的要变成现实了。从那时候开始,她才对他交出了心,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他把她赎出来以后要直接带她回家,她摇头,她说,我要你花轿来抬。他奇怪了,总不能让他到妓院来拜堂吧?她说,不用。她早准备好了,她暂时住在一个卖头油的婆婆家,她已经认她做干娘了,三天以后他只要去那里抬就行了。也算她好好地将自己交给他了。

她费尽了心机,想以一个干净的形象出现在百里以外的西乡镇,她要完全和过去告别,不再在任何时候被提起。

谁知道,她会再一次遇上田家富。后来的事情,不堪回首。她糊涂了还是旧情复燃了?居然再一次相信了田家富。是她对不起丈夫,她心思太乱了,她听信了田家富的诱惑和威胁,她相信他不会透露她的过去,她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用自己做了一个赌注。结果,只赌了一次,就输了一生。周三一出生,她就知道,她要为自己的轻率付一辈子的心债,她不能抱怨谁。

周李氏知道,三爷爷肯定不会拿出钱来给周三造房的。但是,他已经开口了,她就要想办法让周三出去,一辈子,她都欠他的。

周三的儿子出生在第二年的八月,立过秋了,天气已经早晚凉了,到九月的时候,周李氏决定,不能再拖了,她要好好地和儿子谈一次,她还有些三爷爷不知道的私房钱。自从她拆散了他和田添,她明显地感觉到了在儿子和她之间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甚至有时候有些讨好地跟儿子说话。周三从来没有怪她,只是伤害自己,但是,她知道,他再也不是之前那个心甘情愿对她俯首帖耳的儿子了。有时候,她看着儿子,突然间就感觉孤单起来,她和他,都很孤单。儿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苦心,和自己亲生的儿子有着到死都不能说的实话,周李氏认为,这是她的报应。

周李氏是中午的时候跟周三和沈秀兰说起造屋的事情的。

中午的时候通常三爷爷不回来吃饭,他有洗头锅澡的习惯,每天早上十点钟澡堂开门总是他第一个进去,泡到中午就去街东头的老朱家小吃店,一壶茶二两酒两个小菜一直吃到太阳下山才会回家。小吃店有很多三爷爷这样的人,方圆二十里的新闻都在这个小吃店里迅速地向外传播。在西乡镇,基本上没有什么瞒得住的事情。周李氏的真实出身就是从这里被编成无数个版本向四面八方流传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三爷爷每天来这里消磨时光。三爷爷本来就不在乎周李氏是什么出身,在乎的话怎么还会娶回来?三爷爷在乎的是和这个传说有关的另外一个传说,有关周李氏和田家富在西乡村芦苇荡里的一次幽会。尽管传播者总是在三爷爷离开的时候才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但是,三爷爷还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因为事情的偶然性和不确定,并没有延续下去,过了段时间,又被另一个跳河女教师的新闻淹没了。三爷爷没有去追究,但周李氏从三爷爷对她的态度上已经猜到男人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他们谁也没有去戳破那层薄薄的纸,彼此心照不宣地生活了二十多年。这让心怀愧疚的周李氏觉得她欠这个男人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她在外面泼辣、精明,在那些运动中,为三爷爷扛了很多冤屈和负担,但在家里对自己的男人,这一辈子都没有一句高声过。就像小时候打周三,其实只要三爷爷说一句话,周李氏立即就会停下来,但是三爷爷不说,周李氏就越发地要打,那种狠劲似乎就是为了打给一声不吭的三爷爷看的。

现在三爷爷好像终于要赶周三出去了,周李氏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私下里存了钱,全是为了周三。

中午的时候,周李氏开门见山地对儿子和媳妇说,你们有没有想自己盖屋?

周三的筷子上正夹着一块青菜,因此他的手一下子就悬在半空了,然后慢慢地将一口青菜送进嘴里,他没有说话。

沈秀兰看了周三一眼,看周三不开口,沈秀兰把筷子放下来了。

凭啥?家里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凭啥赶我们出去?自己的孙子也不要了?

周李氏说,不是赶你们出去,是单过你们也自由些。孙子我来带。

可是我们哪有钱造房?你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玩心比什么都重,有手艺也不出去做,光猫尿不知道喝了多少钱,我们没有钱造屋。沈秀兰说。

周李氏说,我们大家凑点,再借点,先把房子盖起来再说。有点债没啥,哪家盖房造屋的没债?有债了你们肩上有担子了,他也会收心的。

沈秀兰说,我爹的主意吧?

沈秀兰很快就想到了三爷爷,而且,她显然看出来了三爷爷不喜欢这个儿子。

周李氏说,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在一起过,老大那边也会有意见。

沈秀兰说,他有什么意见,他的屋不是我爹出钱盖的?让我爹也给我们盖,我们就出去。我们也不稀罕老住在一起。

周李氏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鼓鼓的手帕,她把那个手帕放到了沈秀兰的手上,说,这钱就能先动起来了,你们也别对爹说是我给的。

沈秀兰说,我爹也太偏心了,周三不是他儿子啊?

周李氏说,你哥是老大,老大总要多得些,你看老三,我们不是也没有什么给他?

沈秀兰说,老三上了这么多年学,不知道用了多少钱了,娘你也别当我是白痴。就我们家这个,没家产也没钱上学,难不成是捡来的?现在好好地又要赶我们出去了,虽说中间的孩子会吃点亏,但也没见过这样偏心的。我要跟爹说说,评评理。

周李氏连忙说,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你爹身体也不是很好,你们就别去烦他了。你们先动起来,后面的钱我来帮你们想想办法。

沈秀兰不作声了,她低着头吃完了饭,站起来,踢了一脚周三,恨恨地说,窝囊废。然后,拿着周李氏给她的手帕包,旁若无人地回房了。

沈秀兰再一次让周李氏见识了她的厉害是三爷爷居然主动提出来要沈秀兰从家里的存折里拿出两千块钱来给沈秀兰。

三爷爷虽然一直不管家里的经济,他可能并不清楚周李氏管着的家里到底有多少钱,但是他看不得从家里拿钱出去,他平时最反对周李氏买东西,绝对不能看到家里多用一分钱。周李氏为了不让他生气,有时候会把一件刚买的新衣服说成是晚辈送的,或者把衣服本身的价钱瞒掉,只说一个估计不会引起他不高兴的零头钱,尽管这样,三爷爷还是会说周李氏大手大脚。但是,那天晚上,他竟然对周李氏说,你拿两千块钱给秀兰,他们准备造屋了。周李氏的惊讶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相信地问男人,你说,拿钱给老二他们?三爷爷说,不要给那个畜牲,钱到他那儿还会有?给秀兰,明天你去银行拿两千给她,也算我们对得起他们了。

第二天,当周李氏将两叠崭新的十元放在沈秀兰面前的时候,沈秀兰不但没有高兴,而且冷冷地说,哼,有钱还要我们去借钱。她没有对周李氏说一个谢字。

沈秀兰到底是能干的,她在坐好了月子以后立刻跟正常人一样开始忙起了造屋的事情。那两千块钱,是她跟三爷爷要的,她用了点小小的手段,她是这个家里的人,不能就那样被扫地出门。那老头不喜欢儿子,难道不喜欢孙子?不喜欢孙子,她沈秀兰也会让他喜欢媳妇。反正,她受不了不拿她当家里人看。有了这两千块,再加周李氏给的一千,沈秀兰估计,也差不了多少,她不怕,差的她会弄到的。她其实并不喜欢跟老东西住在一起,哪个年轻人不喜欢有自己的房子?只是他们没钱,她总要装一装。现在既然有钱了,她还等什么?

房子是从9月中旬开始动工的,虽说是早晚凉,但9月的白天还是热火朝天,沈秀兰每天在家和工地之间来回要跑无数趟,她要管工地,还要算好时间回家喂奶。沈秀兰本来就是以一对巨乳征服了自己男人的,现在,这对巨乳派上了更重要的用场,孩子除了吃奶,并不要怎么太操心,被沈秀兰充足的奶水养得白白胖胖。她的奶多得一小时不吃就会溢出来,有时候沈秀兰在工地忙得暂时回不去,就只好找个地方将奶挤出来,白花花的奶水喷泉一样,让一些在场的妇女惊叹不已。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如此丰富的奶水。

周李氏也开始忙起来了,她要烧工人的饭,一大早就要去菜地弄蔬菜,每天多少还要去买些肉回来,烧好了饭要一趟一趟地拿到工地去给工人吃。让周李氏很安慰的是三爷爷主动上午不去泡澡了,他留在家里看孩子。虽然孩子不要他张罗,但总不能将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万一被老鼠或者猫狗什么咬了。周三本身就是个很好的木匠,瓦工什么的也能做,自从有了儿子,周三好像的确有了改变。不大醉酒了,似乎还变得肯吃苦了,和其他的工人一样在工地一忙就是一整天。沈秀兰一两个小时回来一趟喂孩子奶,喂完了马上就去工地。周李氏感到很欣慰,她觉得一家子齐心协力,真像一家子了。她忙得心甘情愿,忙得喜气洋洋。

周三的三间瓦房在众人的努力中终于拔地而起了,半个月以后,已经要上梁了。那天晚上,三爷爷对周李氏说,秀兰说没钱了,你再给他们壹千块钱吧,差不多应该够了。周李氏早上已经听过沈秀兰的抱怨了,钱用光了。周李氏自己已经没有私房钱了,正寻思着要不要先挪用点家里的钱,以后慢慢补上。三爷爷给了他们两千元,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一点也没有想过再一次跟三爷爷张口。而三爷爷居然自己提出来了,周李氏抱着胖嘟嘟的孙子,喜极而泣。

从上梁到完工一个星期左右,眼看着周三的红墙青瓦的房子已经竖起来了,周李氏对三爷爷说,唉,快一个月了,你也辛苦了,明天你去泡泡澡吧。三爷爷说,一个月了,还在乎这两天?你忙你的去吧,我心里有数。

事情就发生在完工的前一天。周李氏田里的菜早就所剩无几了,可是明天要完工,周李氏算了下,有四桌人来喝酒。前两天周李氏就开始计划这次完工酒了,该借的桌椅碗筷明天都会送过来,厨子也请好了,明天过来,帮忙的邻居也都说好了,但还是有许多临时想起来的事情。

那天周李氏去集市上采购,半路上碰到正赶回去喂奶的沈秀兰。周李氏对沈秀兰说,你回去把锅里的早饭再热一下给你爹吃。三爷爷起来的时候一般都是周李氏已经忙了两小时了,然后周李氏把早饭热一热给三爷爷吃了再出门忙外面的事情。但今天,周李氏事情太多,出门的时候三爷爷刚刚起床,周李氏居然忘了三爷爷的早饭。本来周李氏想转回去,但是正好碰到了沈秀兰,所以就安心地将早饭的事情交给她了。

周李氏又走了一段路,总觉得沈秀兰回去要照料孩子还要给三爷爷弄吃的,可能会很麻烦,而且,万一沈秀兰给孩子喂完奶忘了三爷爷的事情呢?所以,周李氏觉得还是自己回去一趟好。

周李氏到家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周李氏到厨房里摸摸锅灶还是冷的,就返回房间看看三爷爷是不是又睡着了。三爷爷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周李氏经过厅堂,后面是周三的房间。周李氏听到了周三的房间里有声音,她很自然地就推开了周三的房门。周李氏看到了她这辈子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情。

三爷爷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两手托着沈秀兰的一只巨乳,吃力而贪婪地吮吸着,而沈秀兰的另一只乳房则被怀里的孩子安静地吮吸着。沈秀兰一只手神态自若地拍着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三爷爷的后背上。

沈秀兰先看到周李氏了,她显然也没有想到所以愣住了,而三爷爷因为太专心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嘴里的咂巴声和喉管里的咕噜声显示出他是那样地享受。周李氏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发出一声模糊的混乱的尖利的低叫,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周李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儿子的房门口,一只脚在外一只脚在里面。沈秀兰已经不在家了,三爷爷坐在刚才沈秀兰坐着喂奶的地方,孩子在他旁边的床上。

三爷爷看到周李氏睁开了眼睛,便站起来要扶她起来。周李氏的眼泪滂沱大雨一样地往下流。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不就吃了她几口奶,她奶多,不吃也是浪费。三爷爷说。

周李氏哭了一会儿,总算止住了,她问三爷爷,你就吃了奶,没干其他的?

三爷爷说,我就吃奶,我还能干什么?

周李氏说,你怎么想起来的,啊?你要是被人家看到会怎么想,啊?

三爷爷说,我在我自己家里,人家怎么会看到?她奶那么多,孩子吃不了,一碗一碗地挤了倒掉,多可惜。我就当牛奶吃。

周李氏说,你要吃也得挤出来吃啊,你就那样啊,啊?

三爷爷说,开始是挤出来吃的,后来我说麻烦,挤得到处都是,她也同意了,就那么吃了。

周李氏说,你每天都吃?

三爷爷想了一会儿说,吃了有两个礼拜了吧,每天早上吃两次,她喂孩子的时候顺便喂我。人奶最有营养了,你没看我这一个月精神不错?

周李氏说,要是被儿子看到呢?

三爷爷说,他怎么会看到?他看到我也不怕,我怕什么?要不是秀兰,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个杂种。

周李氏不能说什么了,她装作没听懂三爷爷的言外之意,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她还要去买菜,明天儿子的房子就要完工了,明天有四桌完工酒。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能怎么办?不要说老头子跟她说没干别的,就是她亲眼看到他们干了别的,那又能怎么样呢?早点把房子了了就算了,老头子总不会每天跑媳妇家里去吃奶。

周李氏现在比三爷爷还急着要让他们住出去。

可能三爷爷的确只是喝了沈秀兰的奶而没有干别的,周李氏后来甚至想,三爷爷上了沈秀兰的当,她很实惠地用多出来的奶骗到了老头子三千块钱,否则她实在没有必要让一个老头子一天两次地钻进她的怀里。从女人自身的角度来想,若是没有目的,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会这样做的,三爷爷毕竟快要七十了。周李氏想,后来的一千块钱,一定是三爷爷从喝挤出来的奶直接升级到喝沈秀兰的奶而答应给沈秀兰的。但是,房子造好了,三爷爷的特殊待遇也结束了。自从周三搬进了新房以后,沈秀兰一次也没有进过老周家。周李氏在他们收拾妥当以后,去过一次新房,碰到的是沈秀兰的冷脸,沈秀兰甚至没有叫她一声,而周三,自从离开了田添就再也没有和周李氏单独说过超过三句话。周李氏每个房间看了一遍,讪讪地走了。

三爷爷死于新房造好以后的第二个月,沈秀兰的奶水并没有让他衰老的器官复苏,相反,它们变得更加不堪一击。三爷爷是被沈秀兰骂出门的。具体的情况周李氏不知道,但是那天上午吃完早饭应该去澡堂的三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周三家,而周三正在邻村的一个家里打家具。三爷爷可能是想去看看孩子,也可能是想念沈秀兰的奶水了。他没有想到,他在周三家呆了还不到三分钟,就被沈秀兰骂出来了。他已经出门了,沈秀兰还站在新造的屋门前叉着腰骂他老色鬼,想爬灰的老色鬼。

三爷爷那天没有去镇上,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往床上一躺就再也没有能够爬起来,过了两个星期,镇上的老朱家小吃店传出了三爷爷无病而亡的新闻。大家都觉得三爷爷还没到死的时候,每天一把澡二两酒三道茶,比神仙还快活,也没听说得什么病,怎么说死就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猜测还是沈秀兰那天的破口大骂被人听见了,在猜测的众多的死因中,居然有一种跟沈秀兰的丰乳肥臀有关。

而沈秀兰以一场大闹灵堂立即扑灭了跟她有关的谣传。沈秀兰以刚造了屋手头没钱为借口,拒不出三分之一的丧葬费,她列举了无数条理由可以使得她的无理变得有根有据,她不但绝口不提三爷爷给她的三千块钱,也不提周李氏给的一千块,并指责李家二老从小到大没有为周三用过一分多余的钱,她用对比让看热闹的人自己想想,如果他们处在周三的位置,会不会给钱,有没有钱给?周李氏根本不能反驳她,因为反驳意味着引起更大的麻烦,四千块钱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真的说出来不但会因此引起更多的流言,而且会带来兄弟的不和,周李氏真怕说出来一个儿子都不肯出钱。沈秀兰好像料定了周李氏说不出口,她毫无忌惮地撒谎,理直气壮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份钱给赖得光光。

三爷爷死的那年,周李氏并不大老,这辈子她除了三爷爷,根本没有买过任何人的帐,她不像大部分寡妇那样六神无主,哭哭啼啼,她的眼泪都在没有人的时候流,但对于沈秀兰的毫不知耻,她的确一点办法都没有。

时间过得飞快,三爷爷家的哗变并没有在西乡镇流传多久,而是很快被西乡镇扑面而来的变化淹没了,到时候了,老朱小吃店的那些常客也一个个地悄无声息地就没了,西乡镇的人越来越没空管人家闲事了,后来,连小吃店都关门了。周三的儿子三岁的时候,改革开放已经如火如荼了,西乡镇的街上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很多从乡下或者外地来的人在西乡镇安了家。西乡镇有点能力的人都到县城买了房子了,西乡镇的年轻人开始常常将打工这个词放在了嘴上。

周三想去打工了。周三想的不是挣钱,是外面回来的人带来的新鲜空气打动了周三的心,有些什么在周三的身上蠢蠢欲动。他喜欢的其实不真的是沈秀兰,也不是刚刚盖好的新屋,这些都不是周三喜欢的,甚至,儿子也不能彻底地让周三感觉到满足,周三想要的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楚。

有一天,周三对沈秀兰说,我去北京打工吧?跟乡建筑队一起。

沈秀兰说,我早想叫你去啦,人家都在外面赚多少钱回来了。

周三说,我想出去见见世面。

沈秀兰说,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见世面?世面能当饭吃?

周三说,他们回来的人也挣了不少钱。

沈秀兰说,就是啊,钱才是最重要的,要不出去干什么?

第二天,沈秀兰就买了两瓶酒一条烟,拉着周三给建筑队队长拜年去了。

队长说不要送礼,我们正缺人,周三有手艺,加入到我们队伍高兴还来不及,过了正月十六我们就走。

正月初十,沈秀兰已经将周三要带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铺盖和衣服全部塞在一个很大的蛇皮袋里。

沈秀兰说,你在北京干一年,比在家东一榔头西一棒十年都强。你好好干,争取明年还去,多挣点钱比什么都好。

沈秀兰说,什么都没有钱大,你有钱才有其它的,不管干什么,都是为了钱。有钱再困难都要去干,没钱的事情再容易也没用。你听我的,保证没错。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但周三有些心不在焉。

正月十五的那天,周三对沈秀兰说,我去看看娘,告诉她我明天就走了,让她有空多来咱家帮帮你。

沈秀兰说,去干什么?我要她帮?她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你真是,受了那么多罪还不够?没记性。你是儿子,你去你的,我也不拦你,但你不要说什么让她来帮我,我不要。她管你不关我事,想管我门都没有。

周三说,那我去看看就回来,我总要说一声的。

周李氏在三爷爷死后也失去了周三,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两个人几乎是她人生的全部,说没有就没有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李氏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但周李氏到底不是一般女人,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虽然悲伤,但倒不像以前那样常常有烦心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悲伤呢?死的也活不过来了,走了难道不是更干净了吗?她不是一直觉得周三是她一生的债吗?现在,债没有了,为什么要悲伤呢?于是,想通了的周李氏很快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她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下地干活,上街卖菜,她手头还有一些钱,她甚至想要用来做点小生意。她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做生意的时候,周三来看她了。

周三说,我明天要去北京了。

周李氏说,你去那么远干什么?

周三说,我去打工,跟乡建筑队,我们乡不是很多人都去了吗。

周李氏说,去多久啊?

周三说,一年。年底回来过年。

周李氏想了想说,你一年不在家秀兰呢?

周三说,秀兰在家,带孩子,她说孩子三岁了,不麻烦了。她要是来找你,你就去帮帮她。

周李氏说,她不会来找我的,她找别人也不会找我的。

周李氏从来没有告诉过周三房子完工前看到的那一幕,但是现在,周李氏突然想告诉周三。

周三不作声。

周李氏想,要不要说呢?周三一年不在家,沈秀兰万一做点什么谁晓得?只要有利可图,沈秀兰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周三沉默了一会儿说,她脾气不好,但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好,顾家,对我也好。你不要计较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能帮就帮她点。

周李氏立即判定,不能说,说了不但没用,还可能出大事情。

于是周李氏说了些要周三出门在外一个人小心的话,周三走的时候,周李氏塞给了他一个纸包,说这个你拿着不要告诉秀兰,出门在外万一有什么好救个急。你不要告诉秀兰,我估计她不会给你多少钱放在身上的。你告诉她肯定就没了,就到她那里了。你自己也要留一点的,万一有个什么呢?

周李氏将准备做小生意的钱给了周三一半,也就断了做生意的念头了。不久,周李氏学会了麻将,周李氏的麻将打得像她的人生一样,真真假假。除了对三爷爷,周李氏在外面从不在乎是不是盗亦有道,这点小的是非对周李氏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认真的了。那是后话,跟后来的周三并没有多大关系了,所以不说也罢。

周三的人生似乎注定有一个强大的女人,沈秀兰慢慢地不知觉地完成了和周李氏的交接。开始的时候,沈秀兰不过是周三发泄的一个工具,周三根本没把沈秀兰当回事,结婚好象也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可与不可都行的,只要让他能够在她身上放掉自己,而他的能量的确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以承受的。要不是沈秀兰利用怀孕一定要结婚,周三根本想不起来还要跟沈秀兰结婚。可是,沈秀兰没要周三操一点心而赤手空拳地盖了三间房。沈秀兰让周三看到了类似于他母亲的能量。母亲的能量让他不能反抗,但沈秀兰的能量却仿佛是专门用来帮他对抗周李氏的。沈秀兰对周李氏和三爷爷的态度,周三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了一种解气的感觉,他不敢做的事情,沈秀兰都做得相当得体。沈秀兰给他生了儿子,盖了房子,然后将周李氏的阴影从他心底除掉了。沈秀兰肯定是能干的,但是对那时候的周三来说,她还不是那么重要。

那时候,周三想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