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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巴塞罗那】高迪先生他没空

建筑师高迪生前就很忙,现在,估计更没空。上帝在天堂里,一定需要高迪建造更多奇迹建筑以确保子民对他的信仰。因为他那些子民们,在人间的时候,经历了太多的阴谋和猜疑。

高迪先生一辈子都很忙,但是他的忙法,和现在的成功人士大异其趣。他忙碌的一生,在财务上绝对是一个悲剧。他忙得没有结婚,忙得每天住在工棚里,忙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乞丐一样。幸亏一个福利医院的老太太,不然他甚至会无人知晓地死去。但是他死后,却不断有人感慨他的幸运,感慨他得遇知己,一辈子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够有人不惜工本地支持他实现梦想,创造天堂般梦幻的建筑,将一个原本乏味的商业城市变成辉煌的世界遗产。

他们赞美高迪,赞美高迪喷薄而出的才华和天神般的想象力,也赞美高迪隐士般的勇气,但是他们不知道,高迪也曾经是一个在财富和捧誉中飘飘然的潮流宠儿,也曾经陶醉在奢侈品的温柔乡里,然而有一天,他的人生故事陡然急转,他抛弃了本已握在手心的成功、财富和幸福。

为什么?高迪最终变成了一个苦行僧般的圣人,一个不朽长存的传奇。

流云般,时光飘过一个十年,我第二次站在高迪的造物脚下——圣家族大教堂、巴特娄公寓、米拉公寓、戈埃尔公园……它们变了,有点儿像老朋友重逢,有回忆重现带来的亲切,但也有时过境迁刻画出的意外,甚至都有些认不得了。

他的建筑让人们看到现实存在的神话故事。——萨尔瓦多·达利

承认自己妒忌,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我还是愿意坦然地承认,我嫉妒巴塞罗那那些每天在高迪建造的房子里上班的人。尽管在巴塞罗那盘桓了很多天,但是高迪设计出来的那些小小细节,仍然像是一部细节充盈、情结跌宕又永不落幕的奇幻剧,让人每天都期待它的上演和陪伴,让人期望能永远生活在其中。这种贪念,就像那些只有高迪才能创造得出的骷髅阳台和黑铁龙爪,既邪恶,又甜美,有种出人意料的美感。

我一把拉住哈维尔的胳膊,问他天天在这儿上班兴不兴奋。

这个每天在大名鼎鼎的巴特娄公寓上班的西班牙男人,穿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一条灰色裤子,不打领带,头发也是中规中矩的灰白色,两眼如同普通上班族,谨慎而缺少光彩,完全不具备人们想象中阳光西班牙的潇洒气质,也没有我认为的顺理成章的幸福感和自豪感。要知道,他可是天天在巴特娄上班的!面对我迫不及待的问题,他沉吟了好几秒钟。

“你是说工作还是房子?”

这回轮到我不知如何回答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说了一个长长的西班牙文名字,当然也可能是英文名字,我只听出是什么基金会,我相信一定和高迪有关。

“两者都是。”对我来说,无论是“为高迪先生工作,”还是“在高迪先生的作品里工作”,都应该是一种享受。

“要说工作嘛,天下的差事都差不多,只要你做得够久,感觉都差不多。”

我有点儿出乎意料,对游客说这样的大实话,无疑有点儿残忍地把我从粉红色的天堂花园拉回冷酷现实的意思,不过我也只能点头称是。

“要说房子嘛,就是有点儿不方便,抽根烟得去天台,我这会儿就正要去呢。”

“别把梦幻职业当工作,别跟梦中情人结婚,也别在梦幻豪宅里上班,生活就幸福多了,是吧?”我脱口而出。

旅行者之所以幸福指数飙得很高,不就是因为他们那个可爱的“生活旁观者”身份吗?旅行者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而哈维尔显然不能。他显然已经对高迪大师的建筑审美疲劳,对他来说,办公室的外墙可能美得摧枯拉朽、惊世骇俗,不过办公室里那点儿闹心事,估计可以说是天下大同,四海一家,谁都不能免俗。窗外有蓝天,不过我们经常无暇欣赏,而且,他每天都需要为了抽根烟往返顶楼天台和办公室之间。高迪大师设计的精美小电梯还永远被川流不息的游客霸占着,他只好爬楼健身,以抵消赘肉永不停歇的增长和经常吸烟带来的毒害。

不过,他身材的确保持得不错,步履也很轻盈。

总爱抱怨工作多、薪水少的我们不懂得,薪水之外,工作能让我们和旁人有了羁绊,感到存在的实感,本已是最好的报偿。如果能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上班,与历史和天才的造物有了羁绊,该怎么说呢?感恩,是不足够的。

艺术品之通性在于其诱惑力。——安东尼奥·高迪

中国人出门旅行,最喜欢看房子,旅行团的团员必定会问导游的问题往往是:当地人一个月的工资能买几平方米的房子?因为房子是我们,最大的美梦,和最大的噩梦,是我们最大的欲念和狂想,也是我们最大的无奈和隐痛。相信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高迪盖的,不是房子,是雕塑,高迪建的,不是民居住宅,而是天国浮云。最为令人咬碎钢牙的,当然是哈维尔这样,每天在高迪设计的梦幻作品里面上班、吃喝,还发着牢骚的人。但是我们在一百多年后,依然被高迪的造物诱惑,依然梦想着:这一辈子,要去看看他的建筑!

“气场”这个词近来经常听到,我部分同意这个概念的合理性,有人期待用它来影响别人,说服政敌,慑服手下,或者推销给对方点儿什么。实用主义者的气场多半是这样的:有用,也有点儿冰冷。如同冷战时候高悬在相距遥远的两大国上空,每个人头顶的核武器威胁。但是也可以有另外一种模样的气场,它们温暖人,放松你紧握的拳头,调顺你急促的呼吸,展开你时刻紧锁的眉头,像太阳系中心的那颗恒星,在你头顶默默高悬。但是你的确因为他的存在脱去庄重的外套,或者内心的盔甲,想舒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感觉他的存在。

高迪懂得自然界,某些并不广为人知的秘密,他用这个秘密来创造尘世间神秘的小小天国花园。在两次造访巴塞罗那之间的这十年里,我碰到过一个从事建筑业的朋友,在北欧和她一起散步,从她谈话中听得一个陌生词汇,叫作“场所精神”,我们可以用这个术语来评价一座建筑的气场,当然也可以说是建筑师的气场。顿时,我想到高迪,明白他为什么能终其一生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营造出非人间的建筑。

因为只有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留存一群温暖的气场,才能给予痴迷的众生以天神的启示,提升他们的灵性,救赎他们如蝼蚁般芸芸之一生。高迪用的,是他们无不喜爱、执着的方式—一座他们需要仰望的房子!

高迪相貌堂堂,大异于一般的西班牙人,他金发浓密、体格壮硕,蓝色的眼睛清澄而深沉,在西班牙自然会引起注目。高迪戴的帽子都购自当时最有名的帽店阿尔瑙(Arnau),他的名片(如今收藏于贺屋司的博物馆)经过精心设计,他甚至还请最有名的理发师欧多纳尔将胡子染成似有若无的淡灰色,显得极为高雅。唯独鞋子他坚持穿二手的,因为旧鞋比新鞋舒适,所以,他所有的鞋子都要先由他的弟弟“试穿”一阵子。

这是青年时代的高迪,一点儿也不想你印象中那个“隐士高迪”,而且还挺虚荣的,是吧?

这时的高迪,浮华的表象下是他贫苦出身留下的反叛印记。

高迪自幼就患有风湿症,不能像同龄小孩那样在街头嬉戏,经常得待在家中,有时甚至必须得依赖驴子驮着才能出门。

小高迪虽然无法像其他的小孩一样随心所欲地活动,但他的思维与视野却完全不受限制,灵活的头脑使高迪成为大人眼中早熟的孩童。有一次老师说,鸟能飞是因为有翅膀,他马上反驳说:“鸡也有翅膀,但它们却用翅膀来使自己跑得更快!”

到了青年时期,他还是那样孤僻内向、不爱交际,所以真说不上有谁喜欢他。1870年,安东尼奥·高迪进入巴塞罗那建筑学校就读。在校的头两年,灾难接踵而至:先是医校刚毕业的大哥不幸去世,接着是母亲病故,然后是姐姐撒手人寰,身后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高迪的父亲只好带着外孙女搬到巴塞罗那来与儿子同住,高迪不得不一边学习,一边赚钱养家糊口。

高迪的家境并不富裕,大学时经济状况向来拮据,必须半工半读,但一出校门,他似乎便立即寻求他道以弥补平时的窘状,穿着入时,仪表有如公子哥。这一点完全符合当时的时尚,许多文人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都将外表的格调和浮躁、夸张的衣着提升为最高的理想,与现在时尚男色杂志上的封面型优一般无二。

巴特娄公寓里面有个纪念品小店,卖的就是高迪那个时代的各种物什,“新艺术运动”时代的胸针、烟盒,甚至还有铁皮玩具,相当怀旧。其中有几对黄铜做成的小玩意儿,初看上去很让人费解,他们像古老橡木制成的吧台上,洒落的波旁威士忌酒滴,又像天空中几朵无聊的闲云,仔细端详的话,还有点儿像小溪中的蝌蚪或者树梢的银杏叶,它们是高迪设计的门把手。

我赶紧像丢了钱包一样跑下楼去细看高迪作品的真迹,却惊讶地发现,高迪的心思比大多数人印象中思绪奔腾、个性狂放的艺术家要细腻许多——楼梯间左右两侧向不同方向开启的两扇门上,那个小巧把手的方向,居然是依照人手用力的方向不同,细心地按最舒服的持握手势分别设计的。

初看之下把手似乎太小,用手指抓起来似乎又不方便使力,但是一旦你把手掌放进去,紧紧握着它,便会发现一种古铜温润的质感和贴合手型的亲切触感,由手心向指尖有力地传达开去,如同一个熟悉你心思的旧友,一句话,几个简短的音节,便说透你的心思。郁结封闭的大门,通透地豁然打开,门外风景,一览无余。

我仿佛听到高迪在身后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仅仅用眼睛来看,是不够的,你要拥抱它,享受它,方可得见它的真相。”

如果你后退一步,又会发现,这对把手既不破坏厚重木门的整体效果,会让目光忍不住流连于木纹和质地的美感,又不由自主地转向这个亮闪闪的点睛之笔。那扇深色木门表面的几个角落,还刻意雕刻出小巧的突起,打破了平板一块的呆滞外形,它们有如即将展开的花蕊,或者是马上要冲破树干的新枝,你耐心看上几秒钟,便会感到,那扇门仿佛仍然在继续生长,不消片刻光景,便要生出鹅黄色的新叶来。

这对门把手和高迪的很多其他细节设计一样,外表看起来非常奇幻,甚至阴森怪异,但内里,却是充盈着对使用者的关怀和温情。

好看,还要好用。就这么简单,又美得直指人心。回家的温暖感,从接触门把手的那一个瞬间开始,变得令人陶醉。

最终,我没有买下那个漂亮的复制品,因为这世界上,实在没法造出第二座房子,堪与这小小的把手相配。

巴特娄公寓刚刚建成的时候,巴塞罗那的社会公众也只看到了它的怪异的表面,他们管它叫“骨头屋”或者“哈欠屋”,那是因为它的外立面装饰着很多腿骨样的立柱,浑圆的窗口又像打哈欠时张大的嘴巴,他们一定觉得高迪是在哗众取宠。

表象,有时候默杀真相。

在巴特娄公寓的楼梯间里,有一排排的扶手,每一排由高度不同的五根,从学童到老人,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高度。把手内心的部分,是铁质的,和建筑各处的铁艺风格很协调,而且按照楼梯上升的走势做成波浪形的曲线。曲线是高迪的最爱,他的建筑,从外墙轮廓到内饰细节,无一不是用曲线代替直线,他曾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但是高迪好像是突然间想到了它们冬季冰凉的触感,细细打磨了光滑朴素的木质配件,曲线柔美、一丝不苟妥帖地包裹住铁扶手。试想一下当时的制作场景,再亲手抚摸一下,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会感觉到自己走过的每一步,在建筑中经历过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被高迪先生的视线注视着,被他事先设想过,被一个心思缜密、充满慈爱的造物者关怀着。

当年高迪关怀的也许是作为屋主的富豪阶层,但如今,他的设计却在使每个来此观光的普通人受益。

高迪小时候行动不便,内心孤寂,所以他花去大量的时间观察自然界的种种细节,常常面对一只缓行的蜗牛窥看个把时辰,他尤爱大自然种种神秘、美丽的生物。想必,深海里无声潜航的鲨鱼就曾经让他浮动的心绪充满向往。在巴特娄公寓的顶楼,有很多像鲨鱼腮形状的通风口,它们和建筑中央的天井相通,既收纳进了柔和的光线,也吐息着被阳光晒暖上升的气流,保持屋内空气的流动,起到了节能换气的作用,完全不需要消耗电力的换气扇运作。更诗意的是,鲨腮换气口的形状和鲨鱼头形状的拱顶结构配合得如此完美,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大海的涌动和海洋生物自由掠过的身影。整个建筑通层天井的内壁,又用蓝色和白色的瓷片起伏贴覆,加上各个楼层毛玻璃矮墙如虚幻水影般朦胧光影的协调配搭,使整个建筑的公共走廊空间,恍若鲸鲨出没的海洋幻境。

可怜又麻木的哈维尔,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上班族吗?不过,也许正是哈维尔,最理解高迪,他明白高迪说的:“为了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幻觉的诱惑!”高迪在岁月中成长,在时光流转中渐渐告别了追随浮华的虚荣,像那条鲨鱼一样慢慢潜入精神世界的深海,创造了自己纯美的灵性世界和天堂般的唯美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