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很多朋友说了关于旅行的想法和心得。
有人说旅行是为了领悟,也有人说是为了抛却,但是没有人说旅行是为了抛却领悟,是为了去掉定见。
记得2011年,在西班牙的最后一晚,我因为在备份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一整晚在巴塞罗那圣家堂拍摄的夜景照片,满怀郁闷。离开西班牙那一晚,我懊恼地觉得,自己似乎是空手而归。
我拖着比以往更加沉重的行李赶往火车站,甚至能从自己向公交司机问路的语调中听出不同往日的怨愤腔调。
夜色里,公交车停靠在火车站附近隔着一条街的站台上,红灯正好在头顶闪烁着,晚风送来喧嚷的鼎沸人声和阵阵离愁别恨。我很想离开又心有不甘,拽着旅行箱急匆匆左转跨过街口,突入角落的阴影里那一刻,我突然听到公交车洪亮的喇叭声响了起来,三长两短,节奏分外恼人。
我兀自转头回望的时候,看见公交车司机站在驾驶室里,继续用力按着喇叭,一只手拼命挥动着,指向与我们路径相反的方向。有几位乘客也和他一起挥动双手,示意我们:你们走错了方向。
驾驶室里,温暖昏黄的光线下,一小群人,微笑着,向懊恼不快的游客伸出了援手……
红灯转绿,公交车不得不发动引擎,奔赴它自己的方向。车上的人,要去往他们各自的下一站,餐桌、夜店、抑或爱人的怀抱,但在这短短的,和几名游客的交集时间里,他们令我感到片刻温暖和宽慰,让我感到这一程远隔天与海的异乡旅行,有了最值得记起的片刻。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存在,会改变周遭的一整片风景。这样的人与这样的片刻,让我感到即便是空手还乡,即便旅途有很多的劳顿与辛苦,也都值得。
如果你问我:“这迢迢万里,穿越时区的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会回答你:“是为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遇到像这样的他人,也是为了,遇到忘却自己的自己。”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带着纯然忘我的微笑,向你讲述,这一切。
远在宋朝时,日本僧人道元禅师24岁时远赴中国旅行学禅。他在中国云游苦学四年,遍访名山古刹,回到日本之后,却说自己是:“空手还乡,故无一毫佛法。”第一个到中国修习禅宗的日本人觉阿禅师回国后,天皇命他入宫讲禅。禅师来到天皇宫中,默然肃立,随后从袍袖中取出一支竹笛,只吹了一个音符,便向天皇深鞠一躬,翩然离去。
世界是冷漠的吗?人生是徒劳的吗?似乎有太多被转载、被传播的事实告诉我们,是的。但是也同样有太多的旅行体验告诉我,像西班牙的司机和乘客那样的人,并非少数。
空手还乡,也是一种幸福。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里,能够做到“没有成见”,真的并非易事。如果你像我一样写微博,也看别人的微博,你便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很多时候是在“贴标签”的动作中运转,在旁人设定的语境里兜兜转转,放弃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双脚去走一条路的权利。没有别人舌头下和目光里的标签,我们似乎就会变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我们都太过依赖“标签”带来的虚假“安全感”,而正是这些“标签”、“定义”和成见,使我们的生活之路越走越窄。
那些好莱坞的编剧们早就知道,一场跌宕起伏的悲剧,远比脉脉含情的爱情故事更加卖座;充斥着死亡、杀戮、暴力和阴谋的“大片”,会比温柔善良的童话故事更抓眼球,所以,他们能在商业上取得确凿无疑的成功。但我们是否会因为看了太多这样的“成功大片”而让深入潜意识的怀疑和敌意,使我们不能再相信生活应该建立在信任和善意之上?这并非不可能。
“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可信,最好的方法是先选择去相信。”好莱坞的电影《海明威与盖尔霍恩》当中,也有这样的台词。至少我的旅行经历告诉我,这一行台词,是对的。不过很遗憾,这部片长两个多小时的电影里,没有多少炫目的特技,也没有成为“大片”的那种气质。不过,我有耐心,把它看完。
旅行能改变什么?它能让你“想象另一种可能的生活”,不至于被充满周遭的鼓噪的定见所束缚。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英国的一家书店中看到旅行书被放在“精神建设”的分类书架上销售的时候,心有灵犀地微笑了。
梦想能改变什么?它能让你保持生活的兴致,而不至被不期然却又经常造访的低落所攫取,它能让你抵抗消沉和宿命的侵扰。它能让你不时描摹出青春年少时的葱郁气息,意识到在生活的苍白“必需”之外,我们还可以过得多少带上一点儿毫无功利色彩的美感。
当人们在现实中遭遇到挫折、苦闷和不解与孤独,便会对远方产生出一些“自我恻隐”般的向往,中国的“桃花源”如是,希腊的“乌托邦”如是,基督教的“天国”如是,佛教的“莲花净土”、“极乐世界”亦如是。
宗教虔诚的时代看似已经过去,兀自成了往生前尘,但是这种向往仍在,人心亦如往常,且更深沉、更剧烈地渴望着抚慰和治愈。是旅行,是那遥渺和未知的远方,让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隐约感到已经找到了舒展灵魂的法门。
我们兴奋地策划着一次又一次的远行,热忱地背起背包奔向大路尽头的天边。当我们洞观别处的生活,知悉别人的苦乐,也照见自己的不甘与不愿。这自我恻隐或者移情淡化,在雪落花飘间,在晨昏交替时,让我们得到了片刻的救赎与宽释,也仿佛能多少得到些倦鸟归林般的解脱。我们不能够也不忍心,言之凿凿地说来生与天国不存在,我们不会武断地确定旅行本无需负载太多意义。不过,旅行如果没有在你眼角渐增的细纹深处,刻画上些许自在与从容,仍不过是航空公司积点卡上,那一串空洞的里程数字。
“此心安处是吾乡”,修禅诗人苏东坡,曾经如是吟咏。
时光流逝,有人忙着说服别人,另外一些执着于认清自己。稍微多花一点时间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多花点儿时间来雕琢刻画与修炼自己,少在意一些别人想看到什么样的自己吧。得道理处可心安,抛虚荣时眼更明。更好的自己,其实就在一念之外,坚持或者放弃,仍有选择。
生活如同一片有着无数分叉小路的宽广丛林,幸福不是永不迷失,而是善于忽略迷失的痛苦,不停顿地寻找,并懂得享受寻找的过程。
整个世界即是一件恢宏伟大的艺术品,我们既可以怀着无我的“平常心”去观看,也可以抱着向善的心不断让自己,对世界有所增益。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生指南,但是我们,却一路向北。那些认真静思的旅行者都会认同:旅行的经历其实一点不值得矜夸或者称奇,我们只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心向善,脚向前,如此而已。旅行的意义,莫过于此。
活着最大的快乐,不是在聚光灯下秀幸福,而是向最黑暗处寻光明。我们不是看不到阴影,而是更乐于做一面镜子,就那么自顾自地,反射着阳光。
旅行不是一场比赛,生活,更不应该是。去了多少个国家、在一个城市停留了多久、护照上有多少个印章、买回来多少限量版的孤品,这些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重逢那些曾经总想逃避的挫折、压力和困窘的时候,能否因回忆起旅途中遇到的某一个人,在电光火石间安下心来面对当下?可曾蒙受长路尽头那些记忆带来的灵感,创造出些什么来宽慰别人,也让自己重获勇气?是否常常能够不低落、不抱怨地如常过活?可否常常能自然、坦然地向上翘起嘴角,对自己说:“好样的,你做到了。”
有些风景,自是有种莫名动人的魔力,在它们面前,你会感到心弦凛然一动,仿佛爱情到来,如同天启降临,风声入耳、云天过眼、温暖入心。请留意这样的地方,因为你的生命,可能就此转弯。但在旅行收获的排行榜上,那些突然撞上某一重风景、某一刻人情而令人心动的当下,其实只能屈居第二。排名第一的,却总是在回乡许久之后,当你有机会放空思绪,遥想那个当下而感到心弦再度微颤的,那个瞬间。
有的人酷爱描摹注定到来的无助终局,也有的人喜欢描摹不确定的丰饶未来。有的人的生活是每天撕掉一张日历牌,而另一些人的,是每天打开一本新书的扉页,或者每天挣到一点儿钱,去换一张未来的登机牌。在抱怨和吐槽中更加确定明智就是明白人生本无意义,还是在期待中忘记梦想的实现注定会颇多曲折,且可能最终落空?选择直视结果,或者选择陶醉于过程,可能都不够明智,不过前者只看到“空手”,而后者更容易因为庆幸“还乡”而感到幸福。
旅行不是生活的全部,旅行得再久,也终归还有生活要过。所以也请别轻易地给谁贴上“旅行家”的标签,这世上没有“旅行家”这个终生职业,地道的“旅行家”,都是业余的。
我们爱旅行,因为它雪白的羽翼下,荫蔽着无数的可能,它目视远方的姿态里,容得下我们最深广的期待。我们向往远方,或者因为我们对现实的不满足,或者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或者耐下心来,享用我们拥有的现实。赋梦想以有形,有时候是对梦想的辱没。拨动心弦的,其实从来都不是面对梦想之物的实体,而是那个遥望、梦想的姿势,那个过程,还有那个眼神。
我们知道梦想是最美,我们也知道梦想是动因和未来之所在,但是现实如同无法摆脱的,盐的苦涩、光的阴影,我们逃避不得。所以梦想,是我们最容易忘却和无奈放手的,中国人的梦想,就是我们还有梦想。
旅行会改变什么?
音乐会改变旋律和调性,但是它依然牵动内心,道路会改变方向和坡度,但是它仍连结着远方。
旅行一头连着现实,一头连着梦想,一路颠簸,一路磨砺,一路汗水,一路煎熬,跌撞不断又好像遥遥无期……直到你突兀间猛然看到夕阳下叩问白崖的巨大浪涛,直到你看懂自己在清浅溪水中的倒影,摇曳着、摇曳着、摇曳着,直到带走你的全部定见和周遭强加给你的一个个“必须”,你知道那些都不过是借口和遁词,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而你真正必需的,其实不多。
直到你见到喜欢的自己,而不是别人希望你成为的那一个。直到你明白自己,不再是墙壁上的另一块砖瓦,而是已经一砖一瓦,在汗水的浇灌下,建起了自己坚实凛然的心灵大厦。那时候,即便两手空空,我们也可以悦然满足地欣赏自己,那已告完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