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的冬天,冷得空气都像被冻住了似的,呼吸的时候能听见自己鼻毛冻结断裂的声音。我套着三娘半新不旧的大夹袄,终日对着火炉,眼睛被炭火熏得布满了血丝,像一只傻傻的兔子。
眼镜老师看上去越来越虚弱,一整个冬天都没有见过他几次,偶尔他来家里给我讲课,不时地用手抵着胸口,看上去非常难受。
“三娘,哥哥快放寒假了呢!”我吸着鼻涕,通红的小手在嘴边呵着气。
“是啊,是啊。小烟,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三娘坐在火炉对面,双手抄在袖子里,闭着眼睛似乎很用力的在想什么。
“没有啊,三娘是什么意思?”我血红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三娘,觉得三娘的语气很沉重。
“不行啊,岁数大了,掐算不出来了,哎哟你不要追问我。”三娘睁开眼睛,伸手用小钩子拨了拨火炉里的炭,火苗从底层兀地窜起来,炉子里的火又刺眼了些。
“哦,可是,是不好的感觉么?”我看着火苗在眼前一张一翕,好象在有规则的动,心里有疑问又憋不住要追问。
“不知道啊,但一定是件大事吧,难道是我要死了?你这没完没了的丫头。”三娘皱着眉,摇着头。
“三娘不会死的,人才会死,三娘不是人!”我木木地盯着那几丝火苗,耳边仿佛响起轻微的轰鸣声,
“当!”哎哟,好痛,三娘的烟袋锅子又在敲我的头,抬头看,她果然瞪着老吊眼,烟袋锅子举在手里,嘴巴里尖吼着:“死丫头,你说我不是人?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三娘我你都不放在眼里,我不是人是什么,难道是大狗?”听到三娘叫自己,趴在一边的大狗低声的呜咽了一下,旋即又耷拉下头。
“三娘是神仙啊!”我捂着头,无辜而不解地望着三娘。
“恩?”三娘的嗓子像被噎了一下,又闭起了眼,烟袋锅子在嘴里袅袅地吐着满意的烟圈:“这还差不多,你越来越油腔滑调了,死丫头不学好。”
“三娘……”
“恩?”
“要过年了呢,哥哥要回来了,我们可以吃饺子了。”
“恩,小雨要回来了,我们可以吃饺子了。”
“还可以放鞭炮。”
“恩,还可以放鞭炮。”
“三娘……”
“恩?”
“外面,下雪了。”我伸着指头,指着窗外,眼里充满了欣喜的神色。
“哟,可不。”三娘走到窗口,鼻子用力向外顶着,后来索性推开了木制的窗,伸出颤巍巍的老手接回了几片雪花,细小而没有规则的雪片,南方冬季少有的白色。
“十几年不见喽,真是稀罕物啊!”三娘把雪片放进嘴里,闭着眼吧嗒着:“下了雪,山路不好走了啊,唉……”
我心里也有一丝怪异的感觉爬上来,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头顶,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三娘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会有什么灾呢,我望着三娘佝偻而苍老的背影,觉得胸口越发的慌闷。该不会是三娘真的要死了吧?呸呸呸,乌鸦嘴。(呵呵,难得你对自己的嘴也这么有自知之明)
雪越下越大,江南的小村落渐渐披上的银白色的外衣,我裹着破旧的棉袄,站在石磨上,掂着脚看视野里的村庄,白茫茫得耀眼,我眼里的血丝更多了。
耳畔的那轰鸣声更加强烈,有钢铁碰撞的声音,还有尖厉的物体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仿佛还有人的惊吼声,捂住耳朵,那混乱的轰鸣仿佛更清晰,那是从我身体内发出的声音。
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很脏,看上去昏黄地塞满了视线,映衬得村庄更加的冰冷而幽涩。心里也一样冷冰冰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却仿佛没有新年该有的快乐。
那些被白雪覆盖的院落里,该有处处合家欢乐的团聚气息吧,或许他们杀猪宰羊地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小孩子应该都有了一身新衣服,女孩子们还会有一些漂亮的发带或是红头绳,穿戴一新地到处炫耀着呢。
可是村子一角的三娘家里,这时候只有让人窒息的安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预感。
真希望能和爸爸妈妈哥哥奶奶三娘一起,亲亲热热完完整整地过一个年。小小的身子孤伶伶地立在石磨上,大眼睛里写满了虚无飘渺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