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羊倌是在徐晃和唐英吃饭的时候闯进来的。唐英一看瘸羊倌的架式就明白了,她喊了声大叔。叔字还没出口,便被瘸羊倌一把推开。瘸羊倌直朝徐晃扑过来,他的两只眼球几乎要迸出来,上面趴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血丝,脸上的肌肉如弓绷得很紧。屋内狭小,饭桌横在瘸羊倌和徐晃中间,瘸羊倌一时抓不住徐晃,便抬起脚,将桌子踢飞。徐晃躲了一下,饭桌飞到窗户上,哗啦一声,碎玻璃散了一地。唐英冲徐晃喊,还不快跑,等死呀!徐晃想从斜里穿出去,刚奔到门口,被瘸羊倌的羊铲击中,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瘸羊倌扑上来,噼啪一阵乱打,边怒声骂,狗日的配种员,竟然把屎屙到老子头上了。唐英惊叫着往开拉瘸羊倌,瘸羊倌狠狠地甩开她,没你相干,不是看你面子,我早就把房子点了。
揍了一顿,瘸羊倌提起徐晃的领子往外拽。唐英喊,叔,他还是个孩子啊。瘸羊倌呸了一口,什么孩子?他耍流氓,就不是好东西,我要敲断他的狗腿。这时,瘸羊倌的族人赶到了,他们拖拖拽拽,将徐晃弄到北滩。
徐晃被吊在房梁上。
瘸羊倌搬了个矮条凳守在门口,一边喝酒,一边恶骂,别以为乡下人好欺负,惹急了,一样扒你的皮。徐晃垂着头,不言不语。他后悔没听唐英的话,这地方的女孩不是随便能玩的,她们什么都可以交给你,但决不允许你欺骗她。骂够了,瘸羊倌便喊小红来敲徐晃的腿,似乎不这样他就咽不下这口恶气。小红躲在屋内不出来。这时,瘸羊倌的族人出主意,把徐晃送进派出所,告他个强奸罪。瘸羊倌执拗地说,我断他一条腿,不断他的生路。族人又出主意,和徐晃私了,狠狠敲他一笔钱。瘸羊倌不高兴了,我不靠这发财,我就是穷得塌了房子也不靠这个赚钱。族人见瘸羊倌耳朵硬得像生铁,都摇头走了。
这边,瘸羊倌依然喊小红,让小红亲自来敲腿,出了这口恶气。见小红死活不肯出来,瘸羊倌骂,没出息的东西!他从矮条凳上站起,提着羊铲立在徐晃面前。瘸羊倌磕了磕徐晃说,我这羊铲打过狼,敲过狗,就是没敲过人,你别怪我心眼儿毒,断你一条腿,你和小红就谁也不欠谁了,从此各走各的路。
徐晃闭上眼,一滴泪珠从眼中溢出。
瘸羊倌举着羊铲的手抖了一下。便是此时,小红从门外冲进来,死死抱住瘸羊倌的腿,饶了他吧,爹。徐晃的泪珠如线滚落。瘸羊倌很生气地推了小红一把,没用的东西……还为他求情。小红从地上爬起来,又死死地抱住他。
唐英领着一帮村民进来,见此情景,她一下跪在了瘸羊倌面前。唐英央求,他还是个孩子呢,叔!村民见唐英跪下去,齐刷刷跟着跪倒。徐晃痴了一般,目光不在动弹。瘸羊倌急了,你……这是……?唐英说,怎么惩罚他都行,千万别废他!瘸羊倌望望那一张张雕像般的面孔,猛地扔掉羊铲,冲天吼道,日他个先人哟!……
唐英给徐晃松了绑,旁人便给徐晃和小红说合。唐英扫了徐晃一眼,说,你有意,当众喊声爹,这亲事就应下了!徐晃明白这一声爹的份量,看着蓬头垢面的小红,看着她期待的目光,他用尽力气要把那个字喊出来,可他的嘴唇哆嗦得没法控制。
村民们急着喊,叫呀!
徐晃依然哆嗦着,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小红哭着跑了。
瘸羊倌虽然没敲断徐晃的腿,但徐晃觉得比敲断腿还令他难受,他有了沉重的负罪感。徐晃躺了二十多天,唐英没再责备他,可她无言的目光比责备更严厉。没过几天,小红嫁到了后草地。一个汉子骑着马,草草地把她驮走了,连鞭炮也没放一响。徐晃听到这个消息,在站门口呆了大半天。他回过头时,看见了木牌上“胭脂配种站”那几个字。他记得,自己是认真端详这几个字那天遇见小红的。
徐晃不再孤独,他的胸膛里,一个声音时刻拷问着他。
徐晃决定尽快离开配种站。
这时,一件事震撼了徐晃。临近中秋,附近的村民纷纷给唐英送月饼。月饼是自家炕的,样子不好看,但货磁实。办公桌上、凳子上到处是用纸包着的月饼。油浸透了纸,也浸透了徐晃的心。他突然想,唐英能够一干十多年,大概是因为她的周围有一片无穷无尽的声音。他们淹没了她,也融合着她。可是,她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丢到蝈蝈肚身上呢?徐晃回答不上来。那日,徐晃一个人在站里呆着,又有农民给唐英送月饼。徐晃打发走来人,抱着月饼向唐英宿舍走去。走到门口,他方记起应该放在办公室的。转身欲离开,竟意外地发现唐英的宿舍没上锁。严于防范的唐英竟然没上锁!徐晃想起平时唐英总把自己关在屋里的神秘样子,突然被好奇心攫住。他决定去屋里探一次险。徐晃走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后来他翻开桌上那一摞本,发现是唐英写的日记。徐晃翻下去,半尺多高的软皮薄,全写得满满的。徐晃悟出了唐英呆在屋里的原因,他实在想探究唐英的秘密,随手抽了两本。唐英回来至少要两小时,徐晃匆匆浏览了几篇。因为他来回翻,所以,前后并无顺序。
唐英日记
X年X月X日
他今天来。他的话躲躲闪闪,似乎回避着什么。我想让他说真话,结果彻底吵翻了。他提出分手,我一下无言以对。我不是怕分手后找不着男人,只是分手意味着我输给了这个男人。我已失败了一次,怎么能再失败一次?难道真像已经离去的那个说的那样,除了杨疙瘩,我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女人吗?
晚饭后,我领他去大草滩。他喜欢在草滩上玩游戏。他又说了许多肉麻的话,我当即提出结婚,他一下沮丧起来。真是可笑死了,好象我硬往他身上赖似的。
在生意场上干了多年,他的嘴皮也会说了。他的理由是结婚和不结婚没什么两样。不结婚他也是一月来一次,结了婚我也不会跟他回市里。我想想也是,还是拉开距离好。
X年X月X日
去南营配种,唐二龙说他的牛没种上,我让他拿出种犊证,他却拿不出来。一看就知是撒谎,他根本没来站里种过。可他一口咬定种过了。我不想和他争执,再种一次就是了。临走,他非要给拿二斤鸡蛋。那样子,好象我不拿他就要和我打架。这个唐二龙,真是又刁又蛮。
X年X月X日
今天去市里批发药材,想顺便转转。我不知道街上那些人为什么都往我身上看,是我走路的样子不像个女人?还是我穿的太土不合时髦?路过一家裁缝店,居然有人喊住了我。她说想借我的身子为她的亲戚量一下衣服。我跟她进了裁缝铺,让她随便量。谁知量完她竟和我要钱,说是替我裁了衣服。这明明是讹诈么?我不想与她计较,把钱丢给她。这里的人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从你身上啄一口肉。我庆幸没回到这个城市。否则,怎么受得了?我想起了远在坝上的配种站。配种站听起来好象很脏,其实很干净,至少这里的人心是干净的。
X年X月X日
父亲过去的老同事李伯伯来,说要在他退休以前给我调动一下。我拒绝了,李伯伯很不高兴。我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但也没向他多作解释,我明白他不会懂。我发现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与别人竟然无法交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干一份陌生的工作,我怕自己像白痴一样被人训斥。
X年X月X日
突然想起了父亲。父亲走以前,嘱咐我把他葬在无际的草原上,他说他喜欢听骏马奔腾的声音,喜欢看长满野花的草原,喜欢呼吸这里的空气。但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那时,我是那么恨他,不是他的执拗我是不会来这儿的。漫漫长夜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流泪,一封又一封地给父亲写信,他竟然不动心。现在我可以离去的时候,却没了那种念头。当初真该把父亲葬在这儿,至少我可以陪伴他。
X年X月X日
今天向一位牧人学了一种奇特的针炙法,牲畜受寒腹痛,只要按穴位扎七针即可。这几个穴位很奇特,连起看正好是北斗星状。他说这针炙的名字就是北斗针炙法。他说他祖上就是兽医。民间奇人真多,该好好学习学习。
X年X月X日
杨疙瘩那目光,真让人受不了,我担心自己会抵挡不住。尤其是漫漫长夜,我的心渐渐浮躁起来时,真希望杨疙瘩走近我身边。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危险,但我更知道自己的控制力,我不会和杨疙瘩做什么。在村民们眼里,我是清白的。一旦和杨疙瘩……就是正正经经地嫁给他,也会招来非议,至少要猜测我已和杨疙瘩做过什么。我想以自己的冷淡隔断杨疙瘩那份情丝,他竟毫不在意,依然粘乎乎的。看来,我得好好跟他谈谈了。
X年X月X日
刚睡下又爬起来,突然孤独极了。难怪徐晃不想呆,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孩子哪耐得住如此寂寞?也难为他了。徐晃没有久呆的打算,办事毛毛草草的,头天学会的东西第二天就忘了。我不能放纵他。没一点敬业精神,年青青就吊二郎当的,会毁了自己。
X年X月X日
真是气人,两个从后草地来的马倌,不住地说下流话。我一向不屑与这些汉子计较,尤其是他们喝了酒以后。可后来,其中一个竟然掏出一沓票子,要求我和他干那种事,好象女配种员天生就是个放浪货。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污辱,把钱狠狠摔在他脸上。那家伙也生气了,他说红瓦房的女人多的是,三十块就能睡一觉,别以为离了你没地方去。这个蠢货,他竟认为我是在摆谱。
X年X月X日
今天是端午节,杨疙瘩非让我去他家过。不知他在哪儿喝了酒,满嘴的酒气,看样子我不同意他就会把我扛了去。我也实在不忍拂他的盛情,应承下来。谁料一出门就碰上了李毛毛。李毛毛满头大汗,说他家的马正在下骡子,怎么也下不来,让我快去。我笑着向杨疙瘩表示歉意。杨疙瘩竟冲李毛毛骂了句脏话,他可能真喝多了。
去了李毛毛家,才知李毛毛说了鬼话。他的马昨天就生了,是双骡子。李毛毛是请我喝喜酒的,他怕我不肯来,就耍了个鬼把戏。我真是哭笑不得。李毛毛硬说生双骡子是我的功劳。非要和我碰一杯酒,我只得硬着头皮喝下去。坝上人好客,你不喝酒,他就认为你看不起他。
X年X月X日
徐晃毁了一个女孩儿。
责备他已经没有用了,我只是替小红惋惜。我忘不了她那双泪眼。
X年X月X日
杨疙瘩在半路上截住我,我担心他做出什么傻事,谁知他说有东西给我。天呢,竟是一套化妆品,亏他想得出。我不知对他说些什么,我欠他太多了。杨疙瘩捉了捉我的手,就松开了。他的痴情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委身苏国有是否是一个错误?也许杨疙瘩才真正是我需要的。
X年X月X日
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今天给王双喜的乳牛打针,竟然用错了药。我不知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是走神。虽然用错药对王双喜的乳牛没什么影响,在别人看来只能是失误,但对我而言,就是严重的错误,是我的失职。我把情况向王双喜讲清,并给他退了钱。王双喜反疑神疑鬼的,好象我给他的牛打了毒针。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讲,但我不愿这么做。坦坦荡荡的,晚上才能睡得着。
X年X月X日
苏国有口口声声为了我俩的将来拼死拼活地挣钱,可我没见过他挣的一分钱。每个月来站里,他的目的好象就是为那几个钱。好在自己对钱看得很淡,留着也没多大用,但愿苏国有不是拿它去干坏事。
好象唐英就坐在对面,徐晃不敢再读下去。他从唐英的日记里读到了一个孤独者的坦诚。徐晃赧然。过去,他不知该不该向唐英讲出他所看到的一切,现在,他又不忍心告诉她。那对她太残忍了。
徐晃离开站里的想法忽然有些动摇。面对唐英无言却复杂的眼神,他不知如何开口。
说话间,中秋节就到了,许多农民邀请唐英和徐晃去家里一道过节,唐英一一谢绝了。唐英对徐晃说,今天咱俩过,我给你包一顿饺子。两人已一连吃了好几天月饼。箱子里堆满了月饼,唐英认为卖了太伤村民的心,扔了又可惜,只有硬着头皮吃。徐晃也随她硬着头皮吃。
黄昏时分,一辆吉普车停在站门口,从车上走下两个汉子。冲院里喊,哪位是唐英?唐英说,有事吗?我就是。其中一个说,苏老板住院了,让你回去一趟。唐英脸色一紧,怎么回事,要紧不要紧?另一个说,出了点小车祸,关系不大,他想见你。唐英解下围裙,随汉子上了车。车启动了,唐英又伸出头对徐晃喊,你自己做吧,我明天就回来。
徐晃孤零零地过了一个中秋节。
第二天中午,蝈蝈肚走进配种站。徐晃几乎认不出他。蝈蝈肚蓬乱的头发,污秽不堪的衣服,吊着伤痕的脸,活脱脱一个难民。他进来就问,唐英在不在?徐晃诧异道,她不是让你的手下接走了吗?蝈蝈肚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唐英让人绑架了。徐晃听话音不对,忙问怎么回事。
蝈蝈肚断断续续讲了原委。蝈蝈肚欠了江苏一家私营厂子的钱,对方再三催逼。蝈蝈肚因无力偿还,东躲西藏,但最终被对方逮住。蝈蝈肚无奈之中,说钱在唐英这里存着,那帮人才放了他。
蝈蝈肚苦着脸说,我想让唐英躲几天,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完全没有了搂女孩跳舞的风度。徐晃气愤不过,狠狠踢了他一脚。
蝈蝈肚说,踢我没用,救人要紧。
徐晃骂,你总算说了句人话。徐晃问清了江苏那家厂子的地址。正好杨疙瘩走进来,徐晃简单交代几句,说,你看好他。徐晃没注意杨疙瘩眼里激起了血色。
徐晃到县公安局报了案,并要求一起去营救唐英。
公安局到江苏某县已是三天以后。营救这件事的进展非常顺利。那厂子的老板只想让唐英交出蝈蝈肚的钱,并不想伤害她。唐英一连三天都绝食,他们慌了手脚,怕出了人命。正想放唐英出来,公安局的车也到了。那个老板被戴上手铐时,一个劲地喊,我冤枉啊,是他欠了我的钱,我没害这个女人。徐晃看了唐英一眼,她的脸色很难看,不知她在想什么。
公安局的车径直把唐英和徐晃送回配种站。正是中午,站外站满了人,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笛剌耳地叫着。唐英和徐晃都是一愣。两个跳下车,见戴着手铐的杨疙瘩正被带上警车。唐英脸一白,忙问,怎么回事?站在一边的吹破天小声说,他把你男人废啦!
警车已开动。唐英突然分开众人,猛追上去。边追边喊,杨疙瘩,你个傻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