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郊区,灯光渐稀,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乡村离郝萍已非常遥远了,但她还是喜欢闻泥土味。走到今天这一步,郝萍做梦都想不到。
郝萍和大富的窝囊日子缘于一场纠纷,随之而来的官司则使她越陷越深。那时,小雨刚念小学四年级。人走背运像地震一样,来不及反应,稀哩哗啦就发生了。那天,郝萍牵着红骒马从外村回来,她刚为红骒马配完种。走到村口,碰巧遇见村里的李洋。李洋也牵着马,牵的是儿马。李洋配一次马收八十块钱,而邻村配一次则七十五块钱。郝萍多跑十里路,当然是为省五块钱。和李洋的相遇使郝萍不大好意思,毕竟她没有照顾李洋的生意。郝萍和李洋打了招呼,李洋冷漠地点点头。就在两人相错时,预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两匹马挣脱各自的主人,奔到一起。李洋斜了郝萍一眼,说了句缘分。郝萍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完了牵着马匆匆离开。吃晚饭时,郝萍正和大富说这件事,李洋来了。李洋是来要配种费的,郝萍先前以为李洋开玩笑,后来意识到李洋是动真的。李洋说不管主动被动,他的儿马是出了力的。大富急了,大富是个火爆脾气。大富说你的儿马是强奸,我不跟你倒要钱就够便宜了。两人吵翻了。李洋告到村主任那儿,村主任进行了调解。村主任认为李洋有理,无论哪个主动,李洋的儿马种了大富的骒马是事实,村主任没让大富交八十块钱,打了个折扣,交五十。这不是五十块钱的事,这是明欺侮人啊 。郝萍咽不下这口气,她撺掇大富去乡司法所告。大富火气大,过了那一阵人就瘪了,他表示认倒霉算了。可郝萍不行,郝萍不像大富那么直,她的心性是韧的,不轻易和别人门别扭,更不轻易受窝囊气。郝萍找到乡司法所,谁知对方听了她的陈述哈哈大笑,末了还是让村里处理。郝萍其实也只是往回争争面子,可越告越欲罢不能。她从乡里告到县里,后来告到市里。到后来,她不是告李洋,而是告村主任了。无论哪一级,都没把郝萍的案子当回事,最后还是由村里裁断。郝萍和村主任制造了对立,村主任坚持他的裁决。郝萍告了四年没告赢,她不知怎么收场了。再告下去肯定是无望,这件破事已拖得她疲惫不堪,可不告,她不知怎么见村里人,不知怎么见村主任,她没脸啊。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雨出事了。
念初中的小雨喝了药。在市医院抢救时,郝萍在病房外哭得昏天黑地。大富揪着一同来的校长的衣领,威胁道,如果小雨出事,他就拧断校长的脖子。小雨抢救过来了,郝萍松了口气。郝萍和大富商议,打算让学校担负小雨的住院费,并提出要适当的精神补偿费,小雨毕竟是在学校出的事。这几年的折腾,郝萍已抖光了家底,出一笔数目不菲的医药费,确实有困难。学校基本同意了,可就在学校交钱的前一天,医生告诉郝萍,小雨怀孕了。如当头一棒,郝萍懵了。
小雨出院后,死活不肯再回去。郝萍也觉无颜,什么事都不肯给郝萍长脸。一家三口就这么流落到燕城。
郝萍进屋不久,小雨也到了。小雨在一家私人文印部工作,几年的城市生活早已使她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言谈、作派俨然是个城市女孩。小雨酷似郝萍,除了有一副漂亮的面孔,还比郝萍多了一副好身段。这些令郝萍慰藉,也让郝萍担忧。小雨不爱说话,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郝萍的沟通越来越少。对于小雨的心思,郝萍只能猜,她永远不知小雨在想什么。
郝萍做饭,小雨则戴了耳机,不知在听什么东西。近来,小雨一回家就是这个样子,郝萍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机会。郝萍觉得小雨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不想和她说话。郝萍一再地说服自己不朝这上面想,她怕自己伤心。虽然这是自欺欺人,可她没别的选择。郝萍从不指望小雨帮她做饭,干家务。出了那件事后,郝萍就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话哪件事伤了小雨。郝萍也生小雨的气,但只在心里生,绝不在脸上流露出来。经历了那一场,她几乎是经历了失去女儿的痛苦。每每想到这些,郝萍就安慰自己,小雨总算在她身边。
郝萍怕小雨问起大富,她已经想好借口。这种事只能瞒着小雨。可小雨跷着腿,边听边摇头,根本不问父亲为什么没回来。她如此,郝萍反很不是滋味。郝萍的动作有些僵,仿佛脑子是她的,身子是别人的。
吃饭的时候,小雨终于问起,我爸呢?
郝萍忙说,今儿忙,他就住在那儿了。郝萍喉咙里卡着的东西总算落进肚里。
小雨不再问,埋头吃饭,可她吃得速度很慢,像在思考什么。
郝萍问,你没事吧?
小雨哦了一声,说,没事,没事。停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妈,再借我二百块钱。
小雨每月挣五百多块,可还是常向郝萍伸手,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她从来不说要,而用借。郝萍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干吗?小雨没有回答,似乎没听见。郝萍先后悔了。她想了想,掏出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小雨说,妈,我肯定会还你的。也只有这种时候,小雨的话多一些。郝萍想乘机多说几句属于母亲和女儿应该说的那种话,可小雨放下碗筷,便戴上了耳机。郝萍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是难熬的一夜,郝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不知大富现在怎样了,这个莽汉是成心给家里添乱子啊。郝萍知道大富的心思,想急着赚钱,可钱是挣来的,偷不来。她算了算,大富偷的钢筋一类的东西也就卖了百八十块钱,这下好,三千块钱,全葳进去了。小雨在上辅翻个身,整个床跟着嘎吱了一声。一间屋子又做饭又睡觉,三人都在家转个身都困难。女儿大了,挤在一张床上不方便。大富想了个办法,改成上下铺,总算腾出一块放饭桌的空间。可这样,还是不方便。她和大富想亲热了,都是中午。小雨中午不回来。两人匆匆赶回来,再匆匆地赶到工地上,性生活已没了过去的那种乐趣。有一天夜里,大富喝了酒,悄悄钻进郝萍的被子。郝萍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便狠狠掐了他一下。郝萍很注意这些事,她怕伤害了小雨。可郝萍的小心换来的是小雨的日渐陌生。郝萍想不明白这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咋就走到这一步呢?郝萍常独自叹息。
郝萍听见小雨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那个纠缠了她一整天的问题又跳出来。在村里,没钱照样生活得下去,可在城里,没钱就像人没腿一样。郝萍再次感到钱的重压。她对自己作出的决定开始动摇了。她讨厌二老板不假,可依了他,就是三千块钱啊。她能少了什么东西?再说,她是迫不得已。郝萍不断地为自己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天亮时,郝萍彻底改变了主意。
小雨还在熟睡,郝萍已行驶在路上了。她得在早饭两小时前赶到食堂。郝萍特意打扮了一番,她甚至偷偷地抹了小雨的口红。这就有了勾引二老板的嫌疑,这不是作践自己吗?郝萍一路走一路舔,到了工地,口红已被舔得差不多了。
郝萍进了食堂,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和老歪脖儿忙碌,不禁一愣。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还她还是不相信。她挽起袖子——老歪脖儿脸上立刻堆满了虚假的笑,他说,二老板派了人,你先歇着吧。什么意思?郝萍脱口问。郝萍的语气很硬,可那几个字是软的,就像劲风中的花瓣,风越大,花瓣越显得无力。老歪脖儿眨巴着眼说,我不知道。郝萍没有再问,再问是自找没趣。
郝萍敲开了二老板的门。二老板肯定熬了夜,眼睛红得像血灌肠。
郝萍问,食堂加了人?
二老板斜着她,怎么?这和你有关系?
郝萍明白她的问话不合时宜,她应该直接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可二老板堵着门,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郝萍的信心被二老板的目光扎了一个洞,她揣了一路的勇气嗖嗖地冒出来,整个人跟着瘪了。郝萍小声说,我想好了。
什么?二老板问。可恨的二老板,竟然装糊涂。
郝萍说,我依你。
二老板哦了一声,你是说大富的事吧,他进了派出所。
郝萍的腿微微抖了一下,颤声道,怎么……?
二老板说,这种事只能由派出所处理。
郝萍反应不过来似的,浑身僵硬如铁。
二老板关了门,郝萍站在门外,好长时间迈不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