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老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倒下去。小雨硬挺着,她不敢倒,在城市,站着你是个人,倒下去就是垃圾。小雨离开文印部两个月了,至今没找上工作。想起那一幕,屈辱便奔泻而出,将她淹得落汤鸡一样。
文印部的老板姓黄,在一个清闲的文化部门工作,黄老板上午上班,下午则守在文印部。初到文印部,小雨每分钟能打一百二十个字。同时应聘的还有一位姑娘,打字速度与小雨不相上下。黄老板考核完,又问了两人几个问题。那位姑娘大方、自然,而小雨则显得拘谨,她的脸在黄老板的注视下红布一样。因为文印部只招一名,小雨想自己肯定完了,可结果是黄老板打发走了那位姑娘,留下了小雨。小雨不知原因,但心里暗暗感激黄老板。为了对得起黄老板,对得起那四百块钱(最初的工资),小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如果手头没活儿,她就练打字速度,最后小雨每分钟能打二百多字。文印部原先有一位姑娘,因嫌老板开的工资低,离开了。不久,文印部又招了两位姑娘,但她们的打字速度均赶不上小雨。小雨成了文印部的顶梁柱,黄老板不在的时候就让小雨负责。父母的遭遇使小雨更懂得珍惜自己的工作。她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想攒一笔钱。黄老板三十几岁,不苟言笑。他在文印部,常是静静地坐着。小雨最初察觉出黄老板的异样,是因为他的目光。有一段时间,小雨老是觉得黄老板在注视她,可她扭头的时候,黄老板马上把目光移开。也有例外,比如他喝了酒后绝不回避小雨的目光,而是一副要把小雨吸过去的样子。这个时候,小雨的心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慌的。她明白那目光蕴含的意思,她感到害怕。像黄老板这种结了婚的城里人,她不敢招惹。小雨已经历了一次,至今窝在心里,它常常跑出来噬咬着她。那个人是她的体育老师,她懵懵懂懂地和他好上了。她没有想到后果,当她发现自己不能再在学校呆下去时,她才感到后怕,她不知怎么办,想向体育老师讨主意。谁知她崇拜的体育老师不但懦弱,而且自私,他让她把一切承担起来。她由伤心而绝望,她真是想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他欺骗了她,可她死死地守着那个秘密,至今没告诉任何人。答应了别人她就要做到,这是小雨的个性。在死亡线上惨痛的挣扎,加之这些年来与父母的隔阂越来越深,小雨渐渐封闭了自己的感情。所以,对黄老板的眼神她装出懵然无知的样子,而且她尽量不和黄老板单独相处,以避免尴尬。不过,黄老板除了注视她,并没有其他让人难堪的举动。小雨暗暗松了口气,觉得黄老板还算正直。
年底,黄老板给每个人发了一个红包。黄老板出去之后,那两个姑娘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末了小声说,老板真小气,才给三百块钱。小雨没有加入她俩的议论,她觉得三百块钱也不少了,毕竟这是工资之外的收入。可等小雨悄悄打开自己的红包时,发现包里竟然躺着六百块钱,它们默默地注视着小雨,像是黄老板。对黄老板的这份苦心,小雨只能用拼命的工作来报答。当然,小雨也拥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她和黄老板共同的。黄老板没向她做过解释,小雨也从来没问过,她还没笨到那个份儿上。也正是这个秘密,温暖、滋润了小雨冰冷的心,她发觉那颗种子又在她的心底发芽了,扯也扯不断。黄老板既不高大,也不英俊,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让人动心的东西。小雨绝不流露,绝不张狂,她不让黄老板看出来,更不让另外两位姑娘看出来。可女性都是敏感的,一天,三个人在一块儿吃饭时,其中一个不无嫉妒地说,小雨,黄老板对你有意思呢。另一个也说,你得小心点儿,咱们的老板娘可不是一般人。小雨作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们胡说些什么,搁下筷子走了。之后,两位姑娘再不当面提这事。小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和黄老板确实没什么。
忙忙碌碌中,两年过去了。
那天生意清淡,中午时分,黄老板喊她们三人出去吃饭。黄老板说这一阵子太累了,这顿饭算是他的心意。在小雨听来,黄老板的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小雨表面平静,内心却有一种感动。黄老板让三个人都陪他喝啤酒,他说,少喝点儿无所谓,你们可不能扫我的兴。这话也仿佛是给小雨说的,小雨喝了,她当然不能扫黄老板的兴。酒桌上,黄老板一改往日的寡言,谈兴极浓。三个人轮流向黄老板敬酒,黄老板来者不拒。小雨觉到黄老板喝多了,她不再和黄老板碰杯,但她无法阻止另外两位姑娘,她们有意要把黄老板灌醉似的。小雨急中生智,推说自己头晕要离开这里,她明白只要自己离开,黄老板肯定不会再喝下去。黄老板一把扯住她,说,你坚持一会儿,咱们一块儿撤。从酒店出来,黄老板三摇两晃。那两位姑娘让小雨送送黄老板,黄老板嘴里说着不用,眼睛却瞄着小雨,恨不得把小雨牵过去。小雨委婉地推掉了。她不想授人以话柄,更惹不起老板娘。老板娘来部里次数不多,但她的“余威”却久久在文印部飘荡着。有一次不知老板娘发了什么神经,请她们三个人吃了一顿饭。中间,老板娘把一筷子米饭搅到饭桌上,然后用手撮起来,放进了老板的碗里。黄老板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可老板娘依旧说说笑笑。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其实是老板娘故意做给她们三个人看的。黄老板没有发作,当然绝不是涵养的缘故。老板娘在饭桌上给她们上了一节警示课,小雨哪能看不明白?那个女人不但刁,而且颇有心计,小雨多次提醒自己,必须离这个女人远远的。
第二天,小雨她们刚开始工作,老板娘和黄老板出现了,老板娘在前,怒气冲冲,黄老板跟在后面,躲躲闪闪。小雨有所预感,但她没把他俩和自己扯在一起,低了头干活儿。
江小雨!老板娘喝了一声。
小雨猛一哆嗦。她愕然地望着老板娘。
老板娘逼近小雨,把小雨手中的东西拽出来,摔到地上。她气汹汹地问,你和他喝酒了?
小雨说,是……可……
老板娘打断她,狐狸精,我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
小雨强迫自己镇定,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老板娘冷笑了一声,你装什么糊涂?他一夜都在喊你的名字。
小雨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板娘突地扇了小雨两个嘴巴。小雨愣了愣,毫不客气地还了老板娘两巴掌。她不顾老板娘的惊愕,将目光投到黄老板脸上。
小雨怒道,黄老板,当着你家太太的面,你说清楚了,我怎么了你?
黄老板说,小雨——
小雨吼,别叫我,说呀!
黄老板说,你想开点儿。
小雨的眼泪和粗话一块儿涌出来,放屁,我没做亏心事,凭什么想不开?
老板娘哼了一声,没做亏心事,你哭什么?收拾你的东西走人,这是文印部,不是狐狸窝。
小雨拎起包就走。走到门口,她猛然转身,逼视着黄老板,我走可以,但你不能污辱我,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黄老板看了妻子一眼,试图解释什么,可他那一个眼神击碎了小雨最后的希望,她恨恨地骂,脓包!
小雨的一只脚都迈出门了,又返回来,她冷冷地说,把工资给我,我不能白干,干一天就得算一天。小雨抢过黄老板手里的三百块钱,冲老板娘扬了扬,你看好了,我可是一分也没多拿。摔门离开。
小雨在大街上流浪了一天,晚上,她按时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她没有告诉父母,她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的事,不想听父母不起任何作用的唠叨,更不想看父母防贼似的眼神。那件事之后,父母对她更加关心了,可他们的神色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对她的不信任,在微笑的背后竖着一根冷冰冰的警戒线。也因为如此,小雨和父母渐渐疏远了。小雨不想这样,她知道他们为她付出了许多,可她已经找不见过去的感觉了。
两个月了,小雨整日奔波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她问遍了几乎所有的文印部,但没有一家需要她。小雨文化低,除了打字,她没有任何特长。这期间,她曾应聘过两份工作。一份是在宾馆当收银员,上班没几天,同事结错帐,却赖在小雨头上,小雨被解雇。别一份工作是做燕城啤酒的推销小姐。在一家饭店,义务当服务员,兼着推销燕城啤酒。月底结帐,老板说小雨不合格,硬是将她辞了。小雨仅有的自信泡沫一样破碎了,曾有的一点积蓄也水一样流完了。小雨不得不向母亲伸手。每次要钱小雨都要想半天理由,想起母亲那不情愿的样子,小雨就说不出来的难受。
小雨是在大街上碰见栗小英的,若不是栗小英喊她的名字,小雨根本认不出她来。栗小英就是那位嫌文印部工资低辞职的姑娘。那时的栗小英很朴素,一看就是从农家出来的,而面前的栗小英已完全没了过去的影子,她的打扮比城市女孩还大胆,还时髦。
小雨和栗小英吃了一次西餐,是栗小英请的客。小雨神色忧郁,显得心事重重。栗小英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小雨犹豫了一下,讲了自己的处境。只不过把自己离开文印部的原因,也说成是辞职。
栗小英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你这么漂亮,怕什么?
小雨叹口气,一回到家,我的头就大了,你不知道,我妈的脸有多难看。
栗小英笑了笑,搬出来住算了,和父母住一块儿多没意思。
小雨的心一动,又摇摇头,往哪搬啊?
栗小英说,城市这么大,哪儿不能搬?你该有自己的空间。
一缕淡淡的冲动从小雨的心底探出来,马上又缩回去。
栗小英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合租,我正想找一个伴儿,你来最好了。
小雨问,多少钱?
栗小英说,一个卧室,带卫生间和厨房,每月一千,两个人住,每个人只有五百块钱。
小雨失声道,五百!大约觉得自己太老土了,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栗小英嗤地一笑,你没听说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连这点儿肚量也没有,怎么在城市里混?
小雨黯然道,我没钱。
栗小英说,我先给你垫上,什么时候你找上工作再还我。
栗小英领小雨去看了那套一居室。房子傍着一条繁华的街道,不远处是火车南站,屋内却很安静,听不到让人心烦的噪音。虽说空间没多大,与父母租的房子比,已是天壤之别。
栗小英问,怎么样?
小雨说,我和父母商量商量。其实,小雨已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