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天我上了山,看见我上山的人都说以后便从来没有见过我。
老人除外。老人是高人。
我去了那方虚土,可是我没有寻到我的小诺,我不知道她的灵魂在那里,也许她的灵魂就随她的身体长眠在这山下。也许她的灵魂,跟随那只红色的狐狸,不知去了哪里。我的眼前闪过了那只红色的兽。也许后面跟随着我的小诺。她的灵魂始终是要回来的。因为她的身体还埋在这里。她始终要在那条小路上走上来的。我们的房子在那里。在那方虚土我看到了男人,也许那只是幻觉,我倒挂在墙的的那一刻像是幻觉。我更相信那是真实。男人真真切切的站在我的面前。只是,我触摸不到他的身体。就像我的另一个身体一样,我只能遥遥的可看着他离开。
我看见老人的时候老人正坐在门前,俯视这方土地。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站起来了,否则他肯定像一尊站立的雕像一般深沉。
老人的眼睛也开始眯离起来。他的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里面像是灌满了风,空洞的有风在嚣张。在我的印象里,老人的眼睛一直是炯炯有神的。
我们的老人老了。这方土地的守望者老了。土地也跟随着老了。
也许你应该在山上唱一只歌。老人的声音沙哑的像是喉咙里灌满了风。
是啊,我不记得我上一次唱歌是什么时候,我的小诺离开了以后我经常失声,或者说是懒得启嘴。我的嗓子已经被风穿透,那道疤痕,久久不能愈合。我一出声,那道疤痕就像生生的拉在我的心口上一般疼痛。我开始害怕风,害怕红色东西,害怕白色,害怕阳光。我害怕我看到另一个身体离我而去。害怕我背上的印记在黑夜爬起来,像个野蛮的兽一般。我感觉我的身体里灌满了风,一阵风能把我吹起来,卷到天空悬浮着,像那个萎缩的看门人。
我要回到我的房子里去了。
老人没有动。
我转过身要走的时候。
老人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
我木然的转身,看见老人立起来了。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
这方土地老了,空了。这是将要毁灭的土地。你们都离开吧!这里的土地很快老去,这里的天空将会没有云彩,这里的土地将照射不到一丝阳光。就像遥远的地方的那座山冈一样,这里的山会崩塌,一切生灵都会长眠山下。这里将变成一片虚土。这里是绝望的天空。你在深夜里便能听到那野蛮的兽在黑暗里的狞笑。
为什么这里的土地会老去。没有办法补救么?
有,你离开。
我不能离开,我需要在这里埋伏,也许要十年。或更长的时间,这座山的土壤里长眠着我的小诺。
是你身上的印记它想统治这一片土地,它怀念那一片虚土,你看山上的植物已经生成立它的模样。有一天那些被植物侵蚀的岩石会裂开来,化为虚土,虚土是绝望的土壤,墙会,岩石也会,他们都会绝望,然后老去。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的孩子,这方土地终究会老去的,那印记不会离开的,就像你已经远离了那虚土,它还是固执的遥遥的赶回去。它现在是在沉睡,也许他刚刚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它累了,需要休息。孩子,你去守望你的小诺去吧,也许那个奇迹会出现。
他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明白这里将要变成一片虚土。他当然知道的,他的背上的印记一直安静的策划一个阴谋。他的印记怀念那方虚土。他知道,无论他走到那里,他背上的印记都在怀念那片虚土,它把每一块他停留的地方毁灭。他只知道,他不能离开这里,哪怕这里会变成一片虚土。
土地老了,山老了,老人老了。我还要在这里埋伏下去,我的小诺葬在这里。
我转身沿着山路攀缘,那里有我的房子,那里是安全的。我试图在黑白的世界里生活下去,我的小诺葬在这里,我是小诺的男人,哪怕她不出现,我也要陪她葬在这里。
小诺的坟头上长满的青灰的草。附近的树生的茂密。树林里经常有野兽凄厉的叫声,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兽。也许它在黑夜的角落里窥视我,它们的牙齿已经磨锋利,在黑夜闪着光,它们埋伏在黑暗的角落里,随时等待我落魄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
我已经不去管它们。
我的背上就匍匐着那样一只兽。它时时刻刻附在我的背上策划着阴谋。策划着把一片丰盛的土壤变为一片虚土。它逼迫我踏上那块虚土。
我匍匐在埋葬着我的小诺的坟上。亲吻土地。小诺,我回来了。我没有寻到你的灵魂。那片土地,已经彻底成为了虚土,那里已经寸草不生。那里的天空,灰色的云彩已经离去,黑暗统治了那里。谁也踏不进去。甚至靠近它的人都会因为绝望而死去,就向那棵树一般绝望的姿态死去。
小诺,你记得我们喜欢的埋葬的游戏么?我们热爱土地呵,我把半截的身体葬在土地里,安静的看这个世界,树上白色的小花落一地的温柔。那个时候,我们真切感觉到了土地的温暖,或者把我的脚指埋起来,我便拥有了一双土做的鞋子。我的手指十个,脚指十个,我背上有黑色的印记,尽管它是罪恶的,可它睡着的时候像个虔诚的小婴儿。一切都那么美好。我眷恋这个世界。尽管我看不到这个世界的色彩。
小诺,还记得我们的墙么。你把你的幸福与忧伤刻在那墙上。悲伤在左,幸福在右。我们跳到右边,我们拥有了满把满把的幸福。那墙哭了,墙是不能哭的,它倒塌了。你的忧伤飞升到天空,融入土壤,那片废墟已经寸草不生。那里的土地没有人靠近,那里是忧伤的。
不过小诺,我没有说要自己躲在山林间的,我需要一个伴,她有最温暖的怀抱。就像现在我拥抱你的坟,拥抱着你的身体,亲吻着土壤,像亲吻你的身体一样的温暖。我不敢进那空房子,那里面你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里面满是空洞而且寂寞的风。我看到那个房子的稻草里,倒着一个颓废的我的另一个身体。他的模样萎缩的像只老鼠。
我对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的时候,在一个晚上,风很紧,你穿上了红色的嫁衣,我的眼睛忽然看见了颜色,我很惊喜的恢复了辨别色彩的能力。我看见窗外一只红色的兽呼啸而过,我去追逐那只红色的兽,就是那只罪恶的狐狸,它穿着红艳艳的衣服跳着舞蹈,带着你跌进了山脚下。
小诺,我去了那堵墙,你曾经把你的欣喜与忧伤刻在上面的那堵墙。我没有寻到你。那堵墙,会哭,它倒塌了。那片虚土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那棵顽固的树木也倒塌了,它倒在墙粉碎的身体里,像是跌进恋人温暖的怀抱。也许男人说的是对的,你的身体葬在这山下,你的魂也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那样你才不会孤单,才不会穿那件黑的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在黑夜里孤独忧伤。
他在那座坟茔上站起身来。他的身体那么瀛弱,仿佛萧瑟秋风中凋残在树枝顶端的那朵落叶。他回头望望那条狭窄的小路。曾经发亮的石头已经是苍老的颜色。石缝间生长起了灰色的草。
他看不到那些浓郁绿色的植物了,那些植物已经生成了那尊印记的模样,只是那些植物的头颅上,没有那长长的须。他听到他身体苍老的声音,他的身体里的器官迅速的萎缩,他的脉络里的流动的液体缓慢起来,他的脸庞上生出了黑色的胡须。他仿佛是在那一刻迅速的苍老,一只苍老的不成样子。他低头看看小诺的坟,这大约已经是晚上了吧,秋天的晚风有些萧瑟。那些繁盛的植物在风中摇摆,那些植物身体奇怪的样子,生着巨大的头颅,它们能在岩石上站立起来,它们在风中像一只只奇异的野兽,跳着娇艳的舞蹈。他的眼睛里看不到那些植物的颜色。
他的耳边传来低声的呻吟声。他顺着那呻吟声而去,他看到了那块巨大的岩石。那呻吟声消失不见,他看到那岩石身边生长起了一棵巨大的植物,那植物的藤已经攀援到了岩石的身体上,那岩石,像极了那堵已经化为一滩虚土的墙。他站在岩石的面前,那繁盛的植物还在生长,那植物的藤仿佛生着脚趾,那些小脚趾牢固的攀援在岩石的身体上,慢慢延伸,甚至已经覆盖了岩石的一半的身体。那岩石仿佛呼吸紧促起来,岩石的身体上开始出现裂缝,遥遥的望去,那块岩石像一个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那块岩石也许就要化为一滩虚土了。
他踏上那块岩石,那些植物的藤还在繁盛的生长,那些树藤没有须,没有眼睛,那些攀援一切可以攀援的东西,那些藤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甚至把一块巨大的岩石,都勒疼了。那些树藤沿着他的身体爬了上来。他没有去管他,他只是站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遥遥的望着远方,也许是他的身体已经苍老,也许是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他感受不到那树藤撕裂他的身体的声音,那树藤沿着他的脊梁爬了上来,像是他的印记一般,它的藤爬上他的头颅,将要遮住他的眼睛。他耳边听到那岩石的呻吟声渐渐微弱下去,他的脚下柔软湿润起来,也许那岩石已经一点点的化为了虚土。一切像那堵墙。那些树藤生满了他的脸庞在,只留下他的眼睛。他已经停止了呼吸。那些小脚趾甚至添满了他的鼻孔。他伸出手来,他仿佛像个稻草人。他挪不动脚步,那些树藤紧紧的攀援在岩石上。他也许就这样静静老去。他的背后是小诺的坟茔。他在想,小诺的坟茔上是否也爬满了这样树藤。他想努力的转过身来,他发现他失败了。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他丝毫感觉不到闷,他感觉体内仿佛融进了那尊植物的芬芳,那尊植物的脉络里的流动的液体仿佛渗进了他的身体。他在那密不透风的树藤的屏障里,畅快的吞噬那树藤脉络里的液体。他不用呼吸,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大的植物,那些绿的藤便是他的脉络。
只是他的脚下的岩石,一点点的萎缩,他艰难的回过头来。遥遥的望那坟茔。他转身的时候,他听到了那树藤撕裂的声音,那树藤那么坚韧,它的小脚趾上撕裂下一块岩石的皮肤来。他遥遥的望那坟茔,坟茔周围的植物也开始繁盛的生长起来,它们学着这尊巨大的植物的样子,攀援上小诺的坟茔,瞬间,小诺的坟茔上空飘满了那嚣张的树藤。他的身体,在绿色的屏障里慢慢萎缩,甚至要沿着那岩石的缝隙溜下去。他仿佛看见,他的小诺身体上爬满了那绿色的藤。那些罪恶的小脚趾,已经深深陷入了小诺的身体,留下深深的黑色的印痕。
他感觉他的身体开始复活,他感觉到了呼吸紧促,他的脉络紧紧一颤,那些绿色的液体便渗不进他的身体了。他的臂膀生满了力气。身体上的脉络急速的生长。啪,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树藤绷断了,弹落的远远的,有些跌进了悬崖,有些藤碰撞在那岩石上,喷涌出绿色的血液。他的身体轻轻的,他跃下岩石。他奔到小诺的坟茔前,撕裂那些嚣张的树藤,把那些植物的根在岩石的缝隙里拔出来,丢到悬崖下去!
那块岩石仿佛也恢复了生气,那些攀援在岩石上的树藤渐渐萎缩,枯黄,那棵树失去了生气,凋残的站立在那里,一声不吭。他把那棵萎缩的树连根拔起,丢到悬崖下去。
小诺的坟茔前已经没有了那些生着长长的藤的植物,只有一些莫名的灰色的小草。他搬来几块坚硬的岩石,围着小诺的坟茔一周。那遥遥的已经把藤收起来的树木,还在虎视眈眈遥遥的观望着。
他伏在小诺的坟前,他已经不敢再离开,他的身体上还缠绕着几段顽固的树藤,背上流淌着那植物脉络里鲜活的液体。他遥遥的观望那块巨大的岩石,它的身体舒展开来,上面的罪恶的脚印已经消失不见,被树藤勒紧的印痕也消失不见。那岩石恢复了元气,通体发亮。
他想起了那一夜,那尊植物攀墙,勒进了墙的身体。墙的呻吟声,真实的响在他的耳边。他不远的岩石身边还生长着几棵树,那植物的藤已经萎缩,渐渐苍老的岩石恢复的生气。
天渐渐明亮起来,黎明降临了。
他在睡梦中醒来。他跃上那块巨大的岩石,向下望去,那棵树的藤,紧紧的攀援住悬崖峭壁的一块岩石,在空中悬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