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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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朝相国

方才躺在病榻上,在他的旁边没有侍从,只有一个小黄门官,端着一个托盘,盘子上有一杯酒。方才在等着,虽然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事情太过残忍,但是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帝,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他不得不这样做。

“岳皇子到!”门外传来一阵通报声。

方才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还有作为皇帝和父亲的严肃。他能感受到生命之火在渐渐熄灭,但是必须要在完成这件事之后,他才能安心地吹熄这火苗。

方岳独自一人走进宫中,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大夏帝国的皇帝,尊敬地施礼:“父皇!”

“岳儿……”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已经十四岁了吧?”

“启禀父皇,岳儿今年秋已满十四。”

方才没有说话,他给旁边的黄门官挥手示意了一下。那黄门官端着那杯酒,颤颤悠悠地走到方岳面前。

“岳儿啊,”方才有些不忍地说道,“这杯酒,你喝了吧!”

“父皇,这是……”

“不要问了!”方才大声说道,“你生在帝王之家,父皇却未曾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喝了这杯酒,便随父皇去吧,来生父皇自当偿还。”

方岳几乎带着哭腔地问道:“父皇!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方才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方岳略显稚嫩的脸上带着的悲痛表情,几乎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但是座位一个皇帝,他必须铁石心肠,这是命运的悲哀。

天意如刀!

方岳见自己的父亲没有回答,只能痛苦地摇头,从一旁双腿都在颤抖的黄门官手中,接过了那杯酒。

“父皇!”方岳最后喊了一声,但是方才依旧面如铁石,没有任何回答。方岳悲伤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点点喝了下去。

伴随着方岳手中的被子掉在皇宫的大理石地板上碎裂的声音,方岳的身体也倒了下去,安静地倒了下去。

方才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悲痛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到自己的龙榻上,闭上了双眼,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长久的沉默。

那个原本端着毒酒的黄门官只等了一会儿,但是对于他而言,这一会儿几乎与他的一生一样漫长。

“陛下!”黄门官朝着双眼紧闭的大夏皇帝喊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于是又喊了一声,“陛下!”

还是没有回应。黄门官大着胆子,憋着气小心地走到皇帝的面前。还是没有动静。黄门官把手指放到皇帝的鼻子下面。

没有呼吸,一片冰冷!

黄门官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但是他只是一个宫中的仆人,一时间只有慌乱无比,只能含糊地呼喊:“陛下……陛下,仙去了!仙去了!”

“够了!别喊了!”一阵声音忽然从黄门官的身后传来,“去通报父皇的死讯吧!”

黄门官吃了一惊,急忙转身一看,却发现本应当躺在地上伴随皇帝仙去的大夏皇子,方岳,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看着方岳脚下吐出来的一滩酒渍,黄门官这才明白,那杯毒酒,方岳根本没有喝下去!他转过身去,只是为了掩藏自己!

“去吧!父皇仙去了,自当举国同哀!”方岳淡漠地说道,仿佛死去的不是自己的父亲一般。黄门官颤颤巍巍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大喊:“皇上仙去了!皇上仙去了!”

方岳看着离去的黄门官,又看了看自己永远沉睡了的父亲,嘴角一阵抽搐。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就偏移到另一个轨道上了。

“宰相大人到!”方岳听见这个声音,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他深深滴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难以忘却的回忆中苏醒过来。毕竟,现在他是大夏的皇帝了。

常折没有穿正式的朝服,只是一件普通的文人便衣。这是方岳赐给常折的特殊权利,面圣不必更衣。

方岳看着眼前的宰相,他的舅舅,正是这个人影响了他的一生,这个人带着他一步步踏上自己现在的位置。

常折对于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事实上,作为大夏皇帝的寝宫,他这个宰相是不应该进来的。但是他不仅仅是一般的宰相,也是当朝皇帝的舅舅,皇帝最信任的人,更何况,年轻的皇帝能坐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下达诰命,都是靠他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

常折面对着自己的侄子,大夏的皇帝,微微地鞠躬,说道:“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方岳说道,嘴角微微地抽搐。常折知道这是方岳的毛病,不可改变的毛病,并且他也清楚这个缺陷是什么时候出现,为什么出现的。

方岳随即朝身旁的黄门官挥了挥手,黄门官施了礼,悄悄退下去了。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方岳和常折了。燃烧着松油的灯台散发出明亮的灯光,映衬着大夏最有权势的两个人。

“唉!”方岳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孤的舅舅啊,今日朝堂之事如何是好啊?”

舅舅。大夏的皇帝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这样称呼他敬爱的宰相。

常折没有立即回答。他回想起今天朝堂上百官会议的时候。

草原大丘国的使者,带来了国王贡罕的书信。大丘国的统治者要求楚江以北的所有土地,和大夏以楚江为界,划地而治。只要大夏同意让出江北最后的两个城池,昭央城和涣阳城,那么大丘国就此罢手,两国从此不再动干戈;如若不然,就将武力拿下昭央城和涣阳城,待到冬季楚江封冻,草原男儿的胯下铁蹄就将踩踏在楚都的皇宫中。

赤裸裸的威胁!

当大丘国的使者在朝堂上宣读了这一封书信的时候,整个朝堂就如同炸翻了窝一般。方岳的脑海里还能浮现出那个穿着草原人的羊皮大衣的大丘国使者,那张骄傲跋扈的嘴脸,方岳真希望自己不是大夏的皇帝,可以不顾一切地将这个人格杀在朝堂上。

现在方岳终于冷静了下来,所以找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宰相,商讨计策。六年来,他们都是在大夏皇帝的寝宫之中决定整个国家的每个动作,包括政变成功之后的朝廷清洗和削藩的计划。而现在,他们两人要面对的是那头趴在东北流着口水的饿狼。

“陛下觉得该如何是好?”常折出乎意料地反问道。方岳的嘴角又开始了抽搐,这表明他心中的不平静。六年来,或者说十二年来,每当方岳有关于各种方面的问题的时候,他的舅舅都会适当地给予他建议,为他制定计划,包括政变之前如何在宫廷中安插自己的人,如何掌控军权,如何对付他的兄长,一直到他坐上皇位之后,所有的重大政事,他都会信赖自己的舅舅。

然而这个时候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没有出现过的。这是怎样的一个信号?宰相开始放权给年轻的皇帝?或者原本万能的宰相也没有了办法?

但是方岳作为皇帝,必须给出自己的答案:“我大夏帝国四百余载的历史上,从未有割土忍辱之事。孤不愿也不会做大夏的千古罪人!”

常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但是东北的军队已经不足以对付草原人的骠骑。”

这才是方岳没有办法的事情。方岳忽然有点后悔六年前对于军队的清洗,那样固然对于根基未稳的新皇来说,是很必要的,但是对于帝国军队的战斗力,却是致命的创伤。尤其是那个可怕的将军,几乎被视为未来下一任的布武营营魁,大夏百年一见的一代名将,方岳心想,可是,正是自己,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了他的恩人,自己的兄长。

“孤半个月前曾找古营魁谈过此事。”方岳忽然说道。

常折皱了皱眉。这件事他并不知道,而且方岳见的居然是北党的领袖,这对于他这个南党的领袖来说,是一个微妙的信号。

“孤曾询问古营魁,希望布武营能尽弃前嫌,助我大夏保疆卫土。”方岳继续说道,“古营魁给孤出了一个主意,言道必定可以北驱大丘,收回失地。”

“什么主意?”常折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朝政上的对手,或许不通官场之事,但是论及军事,只怕是一百个常折也不及。

“重新启用被流放的布武营将领,”方岳一字一句地说道,“恢复林震‘镇北’之号,命其率军北伐!”

常折听完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六年前,常折靠着新皇,成为新任宰相,也就成了南党的领袖,也开始了对北党的疯狂打压。一年时间,整个朝政都由南党把持住了,这在大夏朝廷南北两党纷争历史上都是罕见的局面。

如果不是大夏开国之时立下的皇室祖训,布武营的军人非由布武营魁下令,不得诛杀,那么当时帝国那一批布武营出来的将军就不会只是流放那么简单了。何况,那个林震,几乎杀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方岳。

如果真的按照这个计划,或许大夏的危难就能解除。但是北党无疑又要重新掌握权柄,而且在这样战乱的年代,北党的势力无疑会急剧膨胀。常折花费无数心机建立的南党朝廷,就将不服存在。

“陛下觉得此计策可行否?”常折试探性地问道。

“孤以为,”方岳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的舅舅一眼,“可行!”

常折的眼角跳了一下,但是方岳似乎没有注意到。常折此刻心里闪过了许多东西,羽翼丰满的幼鹰将要离开老鹰的庇护,成年的雄狮即将踏上自己的道路,年轻的皇帝将要开始学会自己掌握一切了。就像历史上每个大夏皇帝所做的一样,驾驭臣下,默许南北党争,同时又不断平衡,用以维持朝廷的均衡和皇权的稳固。

常折忽然想起自己今年过了六十大寿了。而且他已经在宰相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六年,虽然不长也不会短。何况,这六年来,他这个宰相几乎是行使着一半皇帝的权力。他是否是时候做好一个本分的宰相。常折低着头,他能看见自己花白的胡子上,又多了几抹雪色。

“陛下英明!”常折用了一句很寻常的敬语来回应。

方岳笑了一笑,他已经明白了宰相的心意。

但随即,常折又提出一个让方岳头痛的问题:“陛下与林震之事……”

方岳皱起了眉头,原本显得苍白的脸色因为烦恼而显得更加惨淡。

“孤愿意择日去布武营一趟。”方岳缓缓说道,“希望古营魁能助孤解决此事。”

“陛下英明。”常折回应道。常折想着,自己回去应该给他的弟子秦越再写一封信了,将会是与上一封信相反的内容。

方岳点头,说道:“爱卿可以退下了。”方岳没有叫他舅舅了,常折注意到了。

“臣下告退!”

常折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大夏的皇帝又说了一句让常折毕生难忘的话:“舅舅,多多保重身体。岳儿改日会叫常御给您带上一点南方来的贡品鹿茸。”

大夏的宰相忽然觉得,自己十多年来的努力从来是值得的。也许有很多人,以及后世的人们,会把他当作一个阴谋家,一个工于算计,曾策划发动政变的不忠之臣,一个时代叱咤风云的权臣。但是常折不会在乎这些,为了他的家族,他自己,他的嫔妃妹妹,他的侄儿,他自己的子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