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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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谈

浮华笙歌醉百夜,逍遥琴瑟梦千湖。

不见豪都东月下,男儿豪情贯布武。

初秋的入夜,星辉漫天,金月横空。布武营的营地被夜色包裹,只有稀疏的营房如黑色幕布上的点点花斑。

营地附近,两个巡视的护卫正在营外四处巡逻。一阵秋风拂来,一丝寒意浸透了他们两人的全身。

“如今已经入秋了啊!”其中一个护卫感叹道,他下意识地拉紧了身上的袍子,不让风透进衣裳中。

另一个护卫回答:“还有三个月时间,就要入冬了。如若东北战事不能尽早解决,待到楚江封冻,千里天险就化为乌有,楚都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唉!只是现在尚不知皇帝陛下作何打算。自从新皇登基,我等布武营将士便遭冷落。如若是我布武营将士镇守东北,定能拒大丘国于草原!”

“少说两句吧!”另一个护卫摇头说道,“现下时局难定,我等既然是大夏军人,自当服从天令。”

对于他们两个护卫,虽然不如程界等布武营营魁嫡传弟子,但是能入布武营,自然是精心选拔的出色军人。奈何布武营为代表的北党,在南党当权的朝堂之下,已经备受冷遇。但是所有布武营的军人都没有忘记心中的热血,已经作为一个大夏布武营军人,所肩负的使命!

“喝!喝!喝!”一阵有节奏的呼喝声从不远处传来。两人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什么人了,因为今天这件事整个布武营的人都知晓了。营魁大人的三个弟子,据说是在练武堂训练时没有达到营魁大人的要求,营魁大人一怒之下惩罚他们绕着营地急行军三圈。

急行军三圈?几乎所有人都吓到了,纷纷猜测营魁大人为何会发如此大的火气,这样惩罚三个弟子!要知道布武营的营地可是有三千丈啊,要一次急行军三圈足以让所有士兵胆寒。

“最后一圈了!”跑在领头的程界咬着牙说道。他身上背着自己的九环金刀,腰间悬长剑,全副武装。他身后的龙参和孙复也背着点钢长枪和分水戟,气喘吁吁地跑着。

他们三人自天黑之前到现在,已经跑了小半天了,从夕阳西沉直到金月当空。程界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全身都是靠着本能在跑,而他身后的两人也都一样。所幸只剩最后一圈了,只要坚持下来,他们就可以休息了!

“啊!”龙参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但是作为布武营的骄傲,他只有咬牙坚持!

程界听着龙参痛苦的叫喊,心底又浮现起那个师兄的笑容。现在他只觉得这笑容比冰霜还要寒冷!

孙复喘着气说道:“要命啊!我们怎么输得如此窝囊!”

程界一边跑着,一边回想起今天下午的那场战斗。

其实这不是一场激烈的战斗。甚至一点都谈不上是“战斗”,因为双方的差距,远比看起来更加悬殊。

龙参还记得,当时他是第一个动手的,因为三人中他的剑最快,而且他的第一剑是他的成名绝技。其实龙参击出的那一剑已经足够快了,很完美了,他相信全天下能躲得过这一剑的人不会超过他手指的数量。

可是那个师兄居然面带微笑,如同春风化雨般地避开了他这一剑,龙参包括他身后的两个同门甚至没有看清他们的师兄是如何躲开的。更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龙参刚刚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虽然没有开锋但是依旧冰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龙参能感觉到剑尖刺在胸口的微微痛感。龙参将手中的剑收回,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如果这是真的战场,他现在只是一句冰冷的尸体。

“你的剑,毫无精巧,只不过追求一个快字。”那位师兄的评价依然在龙参的脑海中浮现,“可惜却还是不够快!回去再练练吧!”

程界和孙复更加凄惨。虽然他们有了龙参的教训,两人联手迎击,但是居然只有一个回合,两人手中握着的长剑就受不了潮水般汹涌的力量和骤雨般猛烈的剑击,脱手飞出!

“你们不必因为败给我就自以为剑术不精,毕竟教导你们的老师也是教导我的老师。”师兄最后说的话永远刻在三个年轻人的脑海中,“我和你三人最大的差别便是,葬在我银矛青锋之下的异族名将,比你三人踩死过的蚂蚁还要多。”

“你让他们三人绕着偌大的营地急行军……”古遥有些犹豫地说道,“是否过分了点?”

林震没有急着回答。他举起酒壶先给古遥的杯中斟满酒,又给自己斟满。这是布武营特产秘制的虎骨酒,酒色透明清亮,但是劲头极大,纵使七尺大汉喝上一壶,也得睡上一天一晚方能清醒。但是这是林震最喜欢的酒,布武营的酒。

“楚都之环境,果然比那漠北好多了,也比临西镇好多了。”林震忽然感叹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是急行军而已。我在那漠北之时,荒漠黄沙,时常不辨方向,山穷水恶。与他们这点相比,简直是难以想象。他们毕竟从没上过战场,没有吃过多大苦头。虽然武艺精通,谋略出众,但是真到了战场之上,只怕还不如我手下那个铁匠出身的亲卫。”林震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千万条滚烫的火龙霎那间穿喉而过。

“确实如此啊!”古遥也不得不感叹,“他们三人未满二十,只是杀过些许山野贼盗,从未真正见识过战场之残酷。”

“也是当让他们吃些苦头了!”林震忽然有些忧伤地说道,“当年我是师兄弟四人,一同前往漠北战场,完成最后一年的训练。结果只有我一人活着回到了布武营。”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当年那些布武营的师兄弟们依然历历在目。

古遥没有说话。他是他们的师父,同样他也曾是弟子,他很清楚这其中的痛苦。物竞天择,这便是战争的要求,这便是布武营五百年来的传统!

一阵长久的沉默,师徒二人只是喝酒,营房中的灯火显得有些黯淡,如同摇摇欲坠的灯塔。

“古求小子呢?”头发花白的营魁还是先打破了沉默。毕竟,是他自己让古求去找自己这个又爱又恨的弟子的。

“我与他不同路。我让我的那个亲卫与他同行,我只身先到楚都了。”林震回过神来,“我需要他助我一件事,而我不好亲自前去。”

“何事?”

“大西城,赵伦师兄。”这样的答案让古遥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他自然知道大西城的城主是谁,也知道林震会让古求去做什么事。

“放心。”林震明白古遥的担心,“有我的那个亲卫在,你的儿子自不会有闪失。何况,只要他们见到赵师兄,以赵师兄之能,区区一个只知吟诗作赋的秦越还奈何不了他。”

古遥叹了口气,喝了一杯酒,又问道:“你为何非要去找赵伦?”赵伦不是他的弟子,只是上任布武营营魁的弟子。

“若无必要,我何必如此。”林震似乎一下变得很认真,平日里的笑意换成了严肃的刀削般的面容,而这也是古遥还能信任这个弟子的原因,“此次大丘国南侵,实乃聚集天时、地利、人和,非我大夏军备不堪。贡罕一统草原,加上数年修养生息,草原兵力已臻巅峰,此乃天时;江北一带,连接草原,且地势平阔,有利草原骑兵,我大夏非其对手,此乃地利;自六年前赵师兄被流放,狼头关作为东北唯一要塞,守备之势大不如前,而草原一统,人心归一,此乃人和。若要北驱草原人,恐殊为不易。唯有赵师兄多年镇守狼头关,对付草原人大夏无人能出其右。”

古遥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震一眼,说道:“你果然还是那个林震。我尚且担忧,六年未曾上过战场,你这大夏之矛只怕已经锋芒不在了。”

林震苦笑一声,感叹道:“谁说我这六年未曾上过战场?”

“哦?”

“算了。”林震摇摇头,“此事以后再谈。”

古遥没有再问,对于这个弟子,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辛酸。很多时候,从古遥在十八年前在马场看到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开始,直到现在和他坐在一起喝酒,谈论军国大事,古遥都觉得他这个弟子的一生永远那么不同寻常,他的才华给他带来了无尽的荣誉,也带给了他常人难以明白的痛苦与磨难。但是他的坚韧,他的睿智,他的勇敢以及他永不褪色的笑容,都让古遥感叹不已。

“皇帝前几天来找过我。”古遥忽然提起这件事,他能注意到,林震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让我为他谋策,如何北驱草原狼骑。”

“你如何答复的?”林震放下酒杯,想让自己在讨论这样的事的时候平静下来。大夏的皇帝,对于林震,这是一个让他无比痛苦的名词,不仅仅因为那些残酷的往事,也因为那些作为一个大夏军人的痛苦抉择。

“我向他举荐了你。”古遥一字一句地回答,“让他恢复你‘镇北’封号,率军北伐。”

林震笑了,但是这样的笑不是他平时那种狡猾而迷人的笑。古遥能从中看出许多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弟子和现在正在深宫中为江北忧虑的皇帝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在那之前,我便已经让古求前去找你了。”古遥的这句话很复杂,但是林震懂得其中的含义。

“你可能确定方岳就会同意?”林震直接用了“方岳”这样的称呼。古遥知道,哪怕天下人都承认当今的皇帝,眼前的弟子也不会承认。

“他必须同意。”

“我想见他一面。”林震的这个请求出乎了古遥的意外,“放心,六年了,我自然也知晓轻重了。”

古遥闭上了眼,想了一下。对于他,问题不在于能否见到皇帝,毕竟他是布武营的营魁。最重要的是,他难以猜想林震和皇帝见面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如果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那么即使是用他的生命也不足以向大夏谢罪。

“即使你不同意,我自己也会去见他的。”林震的话几乎惊出了古遥的冷汗。古遥相信,六年前如果不是他自己亲自出马说服自己的弟子,方岳就已经躺在林震的剑下了。整个大夏没有人能挡住他,一个也没有。

“我绝不同意。”古遥坚定地说道,“你也不可去见他。在我自己说服他之前,你二人不可相见!”

林震笑了,他明白自己的师父在担心什么。这样的担心是不可能缺少的,六年前的教训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铭记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布武营的弟子,而自己的师父坚持用布武营营魁的特权保护他的性命,以他所犯下的罪责,他可以被人押上断头台一百次。

营房中突然陷入一阵沉默,只能隐隐听见外面传来秋虫的鸣叫声。林震忽然陷入了回忆中,秋虫暗昧的鸣叫声勾出了他压在心底的那些东西,那些让他改变的东西。

“你刚才不是想知道我六年来,如何上过战场吗?”林震话锋一转,“我便一一说与你听吧。”

林震对于漠北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曾经那些地图上的山脉、河流、绿洲以及道路都被他一一记在了脑海里。在这片土地上,写满了他从十八岁离开布武营,直到六年后,在那个沙漠中的夜里,漠北之王哈拉被他击杀的日日夜夜。无论是他光荣的“镇北”封号,还是他被记在大夏史书上的赫赫战功,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取得的。当然,是以战争这样不太友好的方式。

但是这一次翻过雁归山,踏上漠北荒凉的土地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大夏的将军了。

刺杀大夏皇帝的叛逆,被流放的大夏将军。林震的命运。

原本他是被秘密流放到偏远的临西镇,和他那个誓死追随他的亲卫一起。林震曾经说过,他之所以在第一次看见林四就选择他作为自己的亲卫,是因为他相信这个新兵永远能适应任何环境,永远能给予他需要的帮助并最好地完成他的命令。感觉,林震相信,这是一种你永远无法说清的东西,就像命运之绳没有人能看见。

所以林四在临西镇开了一个铁匠铺,用他的手艺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在临西镇,充斥着各个地方的人,大夏人,漠北人,形形色色的西域人,以及草原人。但是林四仿佛是天生的蟑螂,林震希望林四会原谅他的这个比喻,再陌生恶劣的环境他都能应付。

不过林震自己受不了了。在他呆了一年之后,就想办法摆脱了暗中监视他的所有人,扔下自己的亲卫,翻过雁归山,来到这片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

林震骑着一匹高大的骆驼。这是他在路上从一个大夏客商手中用五两银子买来的,骆驼金色的毛皮恰好是林震喜欢的。事实上在漠北这样的地方,如果是长途跋涉,奔跑迅捷的马匹反而不如耐力持久的骆驼。

一阵北风吹来,卷起的黄沙迷茫了林震的双眼,他拉高了衣领将头包裹住。林震这时候想起了一首古老的诗。

天涯落日火融金,夜穹悬月星耀烛。

可叹北风戏黄沙,心念南国膏粱土。

林震沿着一条起伏的高大沙丘中间的路一直向东。其实林震知道这里本没有路,不过人们总是从这条山谷通过,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么一条路而已。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在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干涸的河谷。据说百年之前这里有一条河,每年春季都会有雪水从雁归山的山顶一股一股地汇聚到这个河床上。但是近百年来雪水已经难以再见了。据漠北的老人们说,百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灾难,人们毫无节制地污染雁归山的雪水,所以天神震怒,降下天雷毁灭了这条河,连附近居住的人们都在雷霆之怒下化作飞灰。

林震自然从来不相信这些,他只记得,当年自己曾经在这个河谷旁打过一次胜仗。那一年他十九岁,是他作为大夏的年轻军人第一次带领部下获得胜利,这场胜利对于常年在对漠北人作战中损失惨重的大夏军队来说,意义非凡。也是因为这场胜利,年轻如他第一次在军队中建立了威望,而他手中那杆银矛的锋芒,第一次在漠北战场上闪现。

但是,那杆银矛此时已经不在他手中了。或许已经被方岳那厮赏赐给某个新任的将军,或许被丢弃在军营的仓库中,甚至有可能,林震悲哀地想到,被丢进了熔炉中。

一阵悠扬的笛声顺着北风传来。

这是一首穆坎人的曲子,忧伤而清澈。林震曾经在大夏的一些地方偶尔见过这个永远在大陆上流浪的民族,他们奇异的服装和独特的饮食习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他们的多才多艺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使他们举世闻名。这是一个被悲伤和喜悦永远环绕的民族。

林震用他的好奇心,驱使着脚下的骆驼的步子朝着笛声传来的地方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