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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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穆坎族少女

雪梨刚刚穿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新衣服,用产自西域的亚麻花布和大夏独有的美丽丝绸,以及草原上的狐皮缝制而成,带有穆坎人独特的风情。作为这个部落中最美丽的年轻姑娘,雪梨刚刚度过了自己十七岁的成人礼。也就在那天晚上,这个三十多人的小部落为她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晚会。在热闹的篝火旁边,在清甜的蓝酒气息中,拉德尔和菲特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先后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希望邀请她今夜去自己的帐篷里。

但是雪梨拒绝了。这无疑让这对情敌都感到伤心,但雪梨认为他们都不是自己心中的卡扎。雪梨觉得拉德尔虽然孔武有力,但是他太过沉闷,缺乏乐趣,和他在一起一定不会快乐;而菲特,他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多才多艺,时常给他写一些曼妙的诗歌,也能用笛子吹奏穆坎族的许多曲子,但是他太怯懦了,连一匹马都对付不了。

雪梨觉得,自己的卡扎一定要像她父亲一样多才多艺,能够用笛子吹奏出金丝雀般婉转的旋律。最好他还会弹奏大夏人的七弦琴,雪梨这样想,她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听说了这种大夏人的乐器,但是从来没有听过。那声音就像雁归山的积雪消融,山脚的鸠尾花盛开时一样美好,雪梨的父亲这样说过。

但是同时,她的卡扎也要勇敢无畏。对于一个穆坎族的部落来说,勇敢而强大的男子才能保护部落的安全,尤其是在现在整个漠北纷乱割据,盗贼四起的时间,他们不止要防备野兽的袭击。要和自己部落的族长一样,雪梨想,据说族长年轻时候可是能够一人击退狼群的勇敢男子,哪怕现在他依然是部落里最勇敢的人。

部落的其他人正在一个小盆地边缘搭建营地,作为他们今夜晚会和休息的地方。雪梨望着已经昏昏沉沉的漠北苍穹,独自一人悄悄走到一个小山丘上坐下。她拿出自己心爱的笛子,吹奏了一曲穆坎人古老的曲子。这个曲子讲诉了古时候一位美丽的穆坎人公主和她的卡扎之间的爱情故事。

柔滑的笛声随着北风飘散而去。雪梨望着正渐渐升起的金月,闭上了双眼祈求金月之神的祝福。穆坎族的古老传说中,每个成年的少女都能有一次向金月之神祈祷许愿的机会。只要在暮色降临,金月初现的时候,用诚心向金月之神祈祷,那么仁慈的金月之神就会满足这个少女一个愿望。

“敬爱的金月之神啊,愿金月长圆,月光永存。您的子民祈求您的祝福!”雪梨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地祈祷,“您的女儿,拉沙家族的雪梨,希望能遇见我的卡扎!他将勇敢无畏,他将多才多艺,他将骑着金色毛皮的骆驼,伴随着北风来到雪梨身边!”

念完这些,雪梨似乎觉得不够。“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交换我的爱情!伟大的金月之神啊!”雪梨又这样补充道。天与地交接的地方,一轮金月冲破天涯的阻隔,缓缓浮现如同命运的轮盘一样模糊不清。

就在雪梨祈祷完毕,睁开她明亮的双眼时,看到了初升的金月,看到了暮色遮挡苍穹的昏暗色彩,也看到了骑着金色毛皮的骆驼,缓缓走来的大夏之矛。

林震追随着穆坎人的笛声,来到了这个小盆地的一边。不远处正有一群穆坎人在搭建宿营地,一片空旷的滩地上一个个用灰色厚牛皮缝制的帐篷被支撑起来。十来匹背负着行李的马和骆驼在一旁啃食着快要干枯的野草,几个年幼的孩子在打闹嬉戏。而在林震的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年轻的穆坎族姑娘,手中正拿着一支笛子,闭着双眼低声祷告。

林震一步跳下金色毛皮的骆驼,慢慢走到这个穆坎族姑娘面前。林震懂得穆坎族的语言,那是他在布武营的时候,学会了沙漠语,草原语以及西域人的语言,还有穆坎族的语言。对于一位将要在边塞征战的将军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

“金月之神在上,请问我能知道这是友好的穆坎族人的哪一个部落吗?”林震带着他惯有的迷人笑容,模仿着穆坎人说话的方式,向这位年轻姑娘询问道。

而这位姑娘盯着眼前这个黑发黑眸,说着穆坎语的大夏人,一时失神了。林震等待着眼前人的回答。比起她卷曲的褐色长发的和小麦色的健康皮肤,更吸引林震的是那双明亮的蓝色大眼睛,让大夏之矛回想起楚南海边出产的那种蓝珍珠,其间闪烁着青春的火苗。

“啊!”年轻的姑娘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一摸红潮染上了她的脸庞,“这是拉沙家族的部落。金月之神在上!您有什么事吗?”

林震看着这位姑娘的娇羞神态,笑着说道:“我是一位四处游历的旅行者。我希望能在友好的穆坎族人的营地借宿一晚,不知道您能为我告知你们的族长吗?”

“当然能!”小姑娘兴奋地跳了起来,“穆坎族永远欢迎来自天涯海角的朋友!请您跟我来,我们的今晚的营地就在前面!”

林震牵着骆驼,跟着这位小姑娘朝着营地走去。

“你是大夏人?”小姑娘忽然问道。

“是。我叫林震,按你们的习惯,可以叫我震。”林震很了解穆坎族的习俗,一个部落就是一个大姓氏,都是用名来区别人的。

“我是雪梨,是部落里长老裘戈的女儿!”雪梨抢着说道,忽然又加了一句,“我刚刚完成了成人礼!”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营地中。四周正在忙碌的穆坎人看到雪梨带着一个黑发黑眸的年轻男子走来,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打量着林震。

一个中年穆坎族男人看见雪梨和一个陌生的大夏人走在一起,丢下手中钉桩子用的锤子,赶忙走过来。林震注意到了他,和雪梨一样的蓝色眼眸,瘦削的身材如同一根标枪,腰间悬着一根表面已经破旧的笛子。

“金月之神在上!我的雪梨,你又乱跑到哪里去闯祸了?”男子有些生气地对雪梨说道。

雪梨的涨红了脸,反驳道:“我只是去吹笛子而已!难道你要我和你们一样干搭帐篷的活吗?”年轻的姑娘迅速地更换了自己的表情,指着陌生的大夏男子说道:“我的父亲啊,这位是一个大夏的旅行者,看在金月之神的份上,他希望能和伟大的拉沙部落共度一晚!”

“金月之神在上!我是拉沙部落的裘戈,雪梨的父亲。”裘戈以手扶胸,弯腰施礼,这时穆坎族的重要礼节,“很高兴我们穆坎族人能迎来大夏的客人!如果您不嫌弃,金月之神好客的子女将欢迎您加入我们的晚宴!请问您的尊名!”

“我叫林震,您可以称呼我震。”林震学着裘戈的样子施了一个穆坎族礼,这让裘戈充满了好感,“希望不会打搅热情的穆坎人。”

“不会!”雪梨既羞怯又慌张地抢着说道,“您一定会受到部落所有人的欢迎,包括我们的族长!”

“希望如此。”

裘戈有些责备地看了雪梨一眼,示意她不要插嘴。不过这位父亲没有注意到女儿眼中浮现的奇异色彩。

“金月之神在上!亲爱的震,我们的营地就要搭建好了。我们穆坎族人的晚宴可是天下闻名的!”裘戈自信满满地说道,他脸上的沟壑刻满了穆坎族人的骄傲与自豪。

入夜,漠北的夜空一如往常一样显现出一种透明的黑色,星辉漫天,金月高悬。而每当金月在穆坎族的头顶散发出代表祝福的光辉的时候,就是穆坎族这个永远在流浪与狂欢中徘徊的民族,开始自己的晚宴的时候。

艳丽的篝火映照在雪梨的脸庞上,她的面颊看起来如红透的石榴一般,明亮的蓝色眸子闪动着青春的光芒。而此时,坐在她身旁的就是林震,那个迷人的大夏男子。林震似乎不以为然,他并不知道雪梨为何非要抢着坐在他的左边,因为林震自己右边就是拉沙部落的族长。

“金月之神在上!这一杯酒敬给我们亲爱的客人!”族长休讷举起手中的银杯,向林震敬酒。族长花白的头发证明他大概已经有五十来岁了,但是身材仍然健硕。他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死茧,手掌厚实如熊,关节异常粗大。这是经常使用枪矛等兵器的结果,林震知道,因为他也有这样一双手,战士的手。

“金月之神在上!感谢休讷族长的款待,震感激不尽!”说着,林震举起银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时穆坎族人特有的蓝酒,据说是用青稞和荆棘花的花瓣酿造的,是金月之神赐给穆坎族人的宝物。

休讷忽然问道:“亲爱的震,你是大夏来的旅人?打算去往何方?”

“我尚且没有计划。”林震无奈地说道,“我只是想在漠北四处游历,如果以后有机会,或许还要向东去草原上游历。”

“我们也是要向东去大草原上!”一旁的雪梨听见了,急匆匆地插嘴,“震,你不如就和我们部落一起同行吧!我们的蓝酒和晚宴你会喜欢的!”

休讷皱了皱眉头,示意雪梨安静。“不如我们就同行吧!”休讷向林震发出了邀请,“金月之神的子民愿意与你同在。”

“那就再好不过了!”林震笑着感谢道。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姑娘看着他的笑容,蓝眼睛都快滴出水来了。

“不过……”休讷话锋一转,有些担忧地问道,“你一个大夏人,在漠北的沙漠人地盘上游历,这……”

林震明白他的意思。大夏和漠北有着数百年的矛盾纠葛,双方为了西北的土地已经战斗了不知道多少场,其间的仇恨已经难以化解。何况,林震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在一年前,备受漠北所有部落尊敬的漠北之王哈拉死在了大夏之矛的手中,不仅使得漠北陷入一片混乱,也使大夏与漠北的仇恨达到了顶峰!

“我只是一个游人,我会尽量避免和漠北人碰见的。而且……”林震伸出自己的手给休讷看,“我自然也有防身的武艺。”休讷看着林震的双手,这双大手的虎口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五指修长而关节粗大。休讷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不到三十,但是这双手显然是十年以上的战士才能拥有的,这是岁月留给每个武者的记号。

“你不知道啊!”休讷忽然叹了一口气,“这一年来,自从尊敬的哈拉被人杀死,整个漠北陷入一片战乱,四处盗匪横生。我们穆坎人向来过着流浪生活,曾经也常常穿过漠北。但是今年以来,在漠北也时常陷入险境。战乱,马匪,对于失去统领的漠北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啊!”

林震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他对于这些自然清楚,但是他是大夏的将军,那个星辉漫天,金月高悬的夜晚,他别无选择,他是大夏的长矛,是战争的武器。

“哼!漠北现在太乱了!那个大夏之矛实在太可恶了!他就是一个恶魔,毁灭漠北的强盗!”一旁的雪梨忽然激动地说道,“他为什么要杀掉敬爱的哈拉!他是多么伟大的统领啊!漠北人如此敬爱他,可是……金月之神在上啊!让这个可恶的,毁灭漠北的大夏之矛坠入地狱吧!”

雪梨慷慨激昂一番之后,忽然想起身边坐着的男子可是大夏人!穆坎族的姑娘的心一下子从雁归山的山巅落到西极湖的湖底,这才不好意思地向林震道歉:“对不起,震!那个大夏之矛是你们大夏的人,我不该这样说。金月之神在上!原谅雪梨的冲动吧!”

林震没有说话,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关系的。”

“金月之神在上!雪梨啊,你就这么不懂事吗?”休讷不由得责怪起雪梨,然后才对林震解释,“因为最近在漠北发生了一些穆坎族的悲惨事件,这些在往年的和平年代都没有的。所以雪梨比较激动。”

“都是什么事呢?”林震问道。

“无论战争发生在哪两个民族间,穆坎族永远都是牺牲品。”裘戈的声音忽然传来,而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林震等几人的身后,“穆坎族人不懂战争,所以战争永远带给我们灾难。”

雪梨看到裘戈,她明白自己的父亲刚才听见了自己的那些话,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裘戈端着盛满蓝酒的银杯,向休讷和林震施礼。“我的老弟啊!”休讷抱怨地说道,“你总是神出鬼没,就不能好好地坐下来说话吗?”

“我这不是坐下来了吗?”说着裘戈原地盘腿,坐在了三人面前。

“漠北的乱景真是一场灾难啊!”裘戈喝了一口蓝酒,继续说,“哈拉死后,各个部落为了争夺绿洲和河流,互相攻击。许多战败被驱走的部落,老幼都因为饥饿和干渴死去,剩下的都成了马匪,盗贼。漠北零零散散的许多部落常常遭受袭击,民不聊生。而且过往漠北的客商和我们穆坎族人都常常遭遇袭击。不久前,和我们交好的另一个穆坎族部落,遭到了漠北马匪的袭击,他们部落四十多人,全部丧生在马匪的弯刀之下啊!我们在一个戈壁滩上发现了他们的尸首。所有人都死了,被弯刀砍成碎块的人,被扒光衣服凌辱的姑娘,还有被马蹄活活踩死的孩子!像这样的惨剧,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说着,裘戈和雪梨、休讷都低下了头,默默地祈祷。

林震也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忽然觉得自己脑子很乱,忽然觉得一切似乎都那么陌生,忽然觉得眼前的穆坎人不认识林震这个人是一件幸运的事,甚至忽然觉得大夏之矛这个名称,曾经他引以为豪的称号,在这时成为了一种累赘。似乎一整座雁归山压在了他的心上。

“金月之神在上!”裘戈念叨了一句,从腰间取下他那支破旧的笛子,开始吹奏了起来。哀伤的旋律在空气中传播开来,和不远处篝火旁欢歌笑语的穆坎人形成了难以调和的格调。林震听着笛声,那柔软的音符就像一片片雪花融化在他的心里,化作一滴滴泪水流下。林震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了,而眼泪对于他而言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上一次流泪,还是十多年前,年幼的他因为犯错被营魁大人鞭打的时候。自从他在四年前正式踏上战场的时候,就对着自己的那杆银矛发誓,自己今后再也不会在战场上哭泣。

一旁的雪梨发现林震的眼角有些湿润了,缓缓地不忍心地伸出自己玉葱般的手指,为这位面容坚毅却又留着眼泪的男子拭去了眼角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