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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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夏护军

入夜,整个大西城都陷入了一片安静,只留下一轮戴着若隐若现面纱的金月。

城主府中只有两三队护卫巡夜,然而他们对于巡夜似乎并不上心。毕竟大西城主的府邸,能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一队护卫漫不经心地走过一间庭院。忽而,一道黑影从他们背后悄然无声地闪过。

那道黑影似乎很熟悉这里,脚步绵密地穿过几个回廊,脚尖踏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毫无声息,就来到城主府的院墙旁。那黑影四下张望一会儿,找到墙角的一个一人高的水缸,只见他纵身一跃,一只脚在水缸上借力一点,便身轻如燕般跃到一丈高的院墙之上。

出了院墙便是城主府外的一条小径,显然黑影早已经计划好了,沿着小路飞奔开去。

没有星光的夜空下,大西城那些设计独特,构思精巧的街巷显得神秘莫测。然而黑影早已将所有路线了熟于心,几个来来回回的曲折之后,就来到一个小巷尾上。小巷中人影稀疏,只有三四家店铺还在点着灯。那黑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将一身的黑色紧装褪去,小心藏好,转身走进了小巷中。

林四看着眼前的小巷,只觉得这样的寻常巷陌实在比那繁文缛节、修饰华丽的城主府舒服多了。

大西城固然是优雅文化的摇篮,但是像这般寻常小巷也是不可或缺的。毕竟世上品味高雅的文人还是少数,那些寻常百姓、街巷市民才是永恒的。

巷子中还有几家店铺尚未打烊,三三两两的行人在晦暗的光芒中时不时来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酿味和奇特的腥味,小巷深处还有狗吠声阵阵。

林四走着走着,来到一家酒铺前。那酒铺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身材肥胖的掌柜正在柜台上忙着记账,店里的伙计倚在一旁打瞌睡。林四寻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那掌柜见到林四,推了旁边的伙计一把,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子别睡了!有客人来了!”

那伙计不情愿地起身来,走到林四旁边,脸上又突然带上习惯性的笑容,问道:“这位客官要点什么?”

“来半斤麦酒,二三小菜。”林四要了东西,继续问道,“你们这酒铺何时打烊?”

“客官,我们这酒铺要到月高之时打烊,尚有半个时辰。”伙计回答道,“这时段也无甚客人,除了我们这一个老顾客。也就为这老顾客天天来,店里打烊都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哦?那老顾客是谁?”

“那自是奇人一个。据说是六年前搬来的一个外地人,他孤身一人也无亲友,来此数年每日就四处游逛,无所事事,下棋打牌,喝酒寻乐而已。说来这人却不缺钱用,每每出手大方。因平日里常来我店喝酒,就与掌柜熟识,掌柜的叫他‘赵爷’。半夜里啊,常常从城北与人下棋归来,来我店喝点酒,掌柜的为了照顾他,也就把这打烊时间往后拖了半个时辰。”

林四听着,果然与古求信中所说一样。

那伙计说完就转身去打酒去了。这时,酒铺忽然进来一人,来就喊道:“伙计,老规矩!来半斤西黄酒!”

林四听见,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汉子,一身麻布衣裳,头发显得有些花白,眼角的皱纹深若刀割。

那中年人,也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林四,目光如磁铁忽地被吸引住了。他慢慢走到林四旁边,笑着对林四说道:“这位兄弟深夜独酌,可介意我请你喝上两杯?”

“请便。”林四说道。

那中年人坐下,第一句话就如惊雷般劈在了林四身上:“你是哪个将军麾下的?”

林四在看到这个中年汉子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但是他在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被这人看破他的身份。信里不是说他不知晓此事吗?林四心中很是惊讶。

然而林四没有回答,只是有些惊奇地看着他。

“不必惊讶。”中年汉子摸了摸他粗硬的胡茬,笑着回答,“你看你在酒铺坐着,都还要腰笔挺,腿挺直,此乃帝国军队的标准坐姿。还有你的手,虎口皆有厚茧,关节粗于常人,可见乃是时常使长剑所致,长剑乃是帝国军队标准配置。”

“何况……”中年人看着林四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我的感觉告诉我,你是一名军人。而且我也很相信我的感觉。不过我尚不知你来此寻我何干,或者你是一个逃兵?”

林四当然觉得很惊讶,但是也很明白。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不出意外的话,也是和他效忠的将军一样出自布武营,对于他鹰一般敏锐的眼睛,很多事情都是显而易见的。每个布武营出来的军人都是苍穹下最矫健,最狡猾,最狠辣的雄鹰。

“属下林四,乃是前镇北将军林震亲卫。”林四坦诚地说道,“见过赵伦护军!”

赵伦并没有觉得惊讶,似乎一切早已经知晓,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四,说道:“听说你便是那追随镇北师弟一同流放的亲卫?”

“是!”林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

“好!很好!”赵伦又喝下一杯酒,大西城特有的黄酒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你来找我——或者说镇北找我——有何要事?”

林四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赵伦。

赵伦拿起信,用粗糙的双手拆开来看了起来。林四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面前的前大夏狼头关护军,曾经与草原人斗争多年的一代名将。虽然林四不知道信上所写内容,但是他能见到,他那双曾经因为握剑而变得粗糙宽厚的大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而他那时的表情,很多年之后林四在涣北河河畔时,才明白那种表情之下是怎样一种情感。

沉默,压抑的沉默。

林四突然不敢直视赵伦了,只是盯着眼前桌上的酒杯与杯中的酒。青瓷的酒杯,寻常酒铺与市井人家的用具,产自大西城,别有风味的西黄酒。

“好了。”赵伦突然打破了这场沉默,“信上所写我已尽知。”

“还望将军切记。”林四这才回过神来。

赵伦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很慢地喝着,尽力让自己冷静。林四看着这位曾经的将军,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何况他本来就不擅言辞。

也许,古先生在这里才更合适吧,林四忽然这样想。

“你跟随镇北多久了?”赵伦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自九年前加入镇北军,随将军征战三年。”林四回答,“后又在临西镇跟随将军六年。”

赵伦感慨道:“九年啊!”他那黝黑的双眸显得有些迷离,仿佛他的灵魂已经不再这个时空了一般。

“既然你是镇北亲卫,”赵伦缓缓说道,“你自然参与了当年镇北狙杀漠北王哈拉之役吧?”

林四点了点头。

赵伦忽地盯着林四问道:“你觉得镇北狙杀哈拉之事是对是错?你真觉得镇北那家伙是对的吗?他所作所为就是军人所为吗?”

赵伦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竟然如利剑一般穿透了林四,将一连串奇怪的问题塞到林四脑海中。

林四不由得愣住了,在他三十年的人生时光中,或者是九年的军人生涯中,似乎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他是一名军人,服从将军的一切命令就是他的使命,他无需去思考命令本身。

也许在他这样的大夏军人眼中,无论是漠北人还是草原人,都只是敌人而已。彼此之间生来就是为了消灭对方,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与羊群一般。

“也许我不应有此一问。”赵伦看着沉默的林四,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说道,“毕竟对于你,这些东西不是你所考虑的。”

“赵将军!”林四忽然说道,“我林四乃是一介军人,听命于我的将军,将军所为所做,我自当奋勇向前而已。”也许,对于林四,这就是答案。

赵伦苦笑地说道:“呵呵!镇北有亲卫若此,实在难得啊!你回去告诉古求那穷酸小子,我赵伦答应他了,一切自当按计而行。不过详细的计划,我稍后会派人通知他,让他等着吧!”

说完,赵伦也不等林四反应,朝着展柜的喊叫道:“掌柜的,这位兄弟的酒钱记于我账上便是!”随后他拿起自己那坛西黄酒,起身而去,只留下林四一人独坐在酒铺中。

林四看着赵伦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小巷黯淡的灯影中,一阵略带醉意的吟歌声自巷子深处传来:

“恨鬓染霜雪,苦剑折锋镝。

少壮凌云志,休作白头泣。”

这是一首古诗,据传乃是风云时代的一位豪侠所写,流传千年。

林四呆呆地看着眼前桌上的酒杯,心中想着赵伦刚才的问题。

林四那位威震漠北的将军曾经说过,东北狼头关的将军如果愿意,只怕草原早已经被插上了大夏的旗帜。然而在那位布武营出身的一代名将镇守狼头关的时候,同时也是草原人内战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出兵北伐。这位将军也因此被许多人视为软弱的代表,哪怕他将大夏的东北门户守卫得如铁桶一般。只有林四知道,他的将军,狼头关护军年轻的师弟,才会不断给予他的师兄极高的评价。但是为什么镇北将军如此欣赏他的师兄狼头关护军,林四直到许多年以后才彻底明白。

“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您的酒钱已经记在赵爷账上了。”直到酒铺的伙计出声提醒林四,他才从无边的思绪中回来。

林四随手取出几个铜钱,仍在桌上。

然而直到他走出店铺,才发觉自己的酒竟然连一口也没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