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打公子帮之后,确真没有出事。但商业局全局哗然,经理连剋他几次,害得扬域平跳进黄河洗不清。又没法过多去澄清什么。这事过后,扬域平大大老实了一阵子。
总得找个重树文人形象的门子吧,扬域平于是不断地研究《易》、《春秋》,研究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种种现象,不时在省市报、电台发表些文章,让人们觉到他就是一个文人。这还不够,于是又生一招。
杨域平不断去商业局玩,礼拜天也去,发现几位局长的公子,几位股长的公子很难管束。局领导们在这四五年与杨域平的交往中,深知他并不是凶神恶煞,被他们着爱护、信任着。由于常常在局里见到杨域平,于是全局的和各大公司的“三优杯”活动大幅标语,就由杨域平书写。当时广告标牌的制作技术不行,杨域平的黑体字竟成了仁县此行的开端和鼻祖。他往往在局里与小公子们谈武事时,就有吃文字饭的本县名流将电话打到局办,找他去写字。这事被局办老主任欣赏,于是推荐杨域平做了四个股长的小公子的家教,认为是天赐绝才。
各家就住在办公楼后,每个礼拜六晚上和礼拜天上午由杨域平到局里,给这些小家伙们辅导初中课。并且每家各出资达40元,这样杨域平的家教第二职业正式开始。头一个月竟得了160元,是杨域平当时工资的一倍半,心里挺满足的。
其实杨域平去商业局院,正是要谋得这个第二职业,自荐总不好看,终于借了老主任的口,成功了。
杨域平的每月近280元的两个职业收入,并未攒起来,自古有治家之道:“友多败家”,千真万确,这是杨域平当时不以为然的。杨域平当时认为,朋友多交点,门路必宽,办事必顺,因而难隔一天就要邀三两个一酌。
在杨域平的家教弟子中,有一个叫水廷肃的。乃父为副局长水西部,后文详表。水廷肃是后来加入的三个局长公子之一。小子才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了,个子已长到160厘米以上,英俊可人,活泼好动。但见:
少年身材大,小脸稚气浓。枣状目,亮闪闪;核桃口,叫喳喳。瘦躯正是猛长时,黑发未知做人难。白白净净公子哥,乖乖巧巧水家后。
开始受教时,总是心不在焉,杨域平于是决定从交朋友入手,想来必可引入正路。
暑假过后,他该升初中三年级了。在暑期,杨域平是每星期上四天课,六、日、二、四,后来改为二、三、四、五。因为前种安排是以杨域平的工作,五交化办公室主任职责不受影响而定。局领导的公子们经杨域平三个多月的调教,都有了满意的表现,主要是自学能力大幅提高,从不用父母再督促了。后一种方案是仁县商业局局长纪前功订立的,因为他们需要到礼拜天与儿子们走出家门去玩儿。这个纪前功局长,后文再说。杨域平的经理是受了纪局长指示的,当然无可奈何。只是杨域平的授课上午只一个半小时,下午一个半小时,并未影响杨域平的工作。
这一天上午,杨域平正讲着初中地理的西北区部分,结合暑假作业。杨域平从不拿课本讲,而是以趣为主,引出他们应会应知的知识。其他六个都听得很有味儿,唯有水廷肃仍旧左张右望。课堂就在局会议室,三楼,很凉爽,有电扇又开着窗。而且还有两个教初中地理的老师和五六个局领导坐在后面,他们是讲课开始后约十分钟进来的。杨域平心里很着急,又很无奈,因为杨域平从来不当着众人训诉任何一个学生。
还好,水廷肃并未有大的动作,有时也听几句,因为讲的的确很有趣。他可不是因为发现后面的人物才听课的,他没有怕过谁,连他父亲水副局长。杨域平于是干脆撇开暑假作业,凭自己的逻辑来讲。
“水廷肃”,杨域平礼貌地叫起他,“西北区除了骆驼能长途跋涉,穿越沙漠,还有什么动物也可以呢?如果能回答哪怕答错就有奖”,杨域平旋即从裤兜里掏出半盒烟,“你知道我是个大烟鬼,这个可以全归你!”
杨域平的这个举动,令后排所有人都愕然起来,都在静观结局。还不错,水听肃并没有反抗或回避提问,而是勇敢地大声说:“马!”
“还有吗?”杨域平紧问。
“还有,还有鸵鸟和一种草”
杨域平鼓起掌来,很认真地鼓掌,然后举起烟来,“敢要吗?”杨域平和蔼可亲地俯首问道。其实他的回答并不是令人满意的答案,其中,马就不对。
“敢要!”小伙子的大无畏精神更令所有在场的人吃惊。
杨域平当即示意他上讲台拿,他并不羞涩,十分大方地取了去,还让人更吃惊地满会议室挨个儿让了一圈。有一个副局长接了他的烟后,几乎大人都接了,学生们统统未接。然后他又大方地将盒里剩下的烟还给了杨域平。
这时他似乎嘀咕地问杨域平,“杨老师,我答对了吗?”
这个表情变化令杨域平欣喜若狂,脱口说道:“无论对错,你的勇敢和落落大方的气度是谁也比不上的,老师我也不行,大家鼓掌!”杨域平又一次为他鼓掌,大家也都起劲儿鼓掌,相信这是水廷肃第一次得到如此热烈的激励。
剩下的半节课,水廷肃听得认真多了!
下课后,杨域平推却了几位副局长和两个地理老师的酒会,独独拉上水廷肃:“小老弟,走,今晚跟我赴个宴如何?”
“可以”,他大大咧咧,“我回家拿上两瓶好酒!”
“多谢,就说给我喝的,我在局门口等你。”
这样,杨域平带上他,又邀了通讯员喜胜和柴泽运,四个找了个小饭馆,喝了个天转了,腿轻了,头飘了,杨域平开始了计划之内的开导和训诫。水廷肃似乎不是第一次喝酒,而且还会划拳,只是水平差些。据他的同学介绍,他很孬种,总是在同学里一言堂,而今天似乎任由杨域平的训导,杨域平从他一直担任倒酒员看得出来。
“兄弟啊”,杨域平面向他,又指了指老柴,“你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国家干部的吗?”
他摇摇头。
“老柴,你讲讲吧。”杨域平想让老柴亲口说。
老柴是杨域平的好朋友,自然领会了杨域平的意图,也就开始讲了一番。
老柴家庭条件在仁县来说,算是中上流的,与小水家相当。他在小水这么大时,也很调皮,因为是独子,上面全是姐,父母从未阻止过任何他要干的事儿。何况他又爱运动,体质很好,很壮实,到了初中二、三年级,父母甚至是怕了他。一来是二老年龄大了,二来老柴的爷爷太爱孙子,不容得老柴的父母吵孙子,一吵,老爷爷就气得不吃不喝,卧床不起。老柴自由得很,极少回家,到不是做坏事,而是爱打球,一结束就近住同学家,害得父母常常唉声叹气,发展到想教导也没机会了。
终于有一天,柴泽运因回家要钱,使他一下子变了很多,才不致于一味任性。
柴泽运回家要钱,为躲避考试,约了一个好同学要上省会玩几天。没想到回家一看,父母全不在,骂开了,“妈的,谁都不在!”这句话让爷爷听到了,颤微着从床上下来,扶了手杖,接上了话“孙子,怎么能骂你爸你妈呢?”
“老不死的,还骂你呢!”
老爷爷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扑通一声,栽倒当场。这下可让柴泽运慌了手脚,叫来在院子里凉晒衣物的姐姐,急忙借了平板车,上医院抢救爷爷。父母知道时,老爷爷已经在医院床上打吊针了。爷爷不留情地述说了根由,老柴不但没认错,反而埋怨父母不在家引起的。父母一气之下,双双病倒,这下可忙坏了姐姐们。大姐是老柴唯一害怕的主儿,她怒不可遏,连嚷嚷带语重心长:
“泽运,你这么干,让他们一个个病倒,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一个人光为自己活着最开心吗?现实是,不为别人着想,自己立即倒霉,你不是要钱吗?除非你扔下他们不管。就是你敢于不管,可是真的爷爷、爸妈不在世了,你还找谁要钱呢?你好好想去吧?!”
大姐一向泼辣,她的道理全家人没有不听的,这次的大发雷霆,满病房的人没人敢吱声。她还爱打人,从不论轻重,小妹小弟们从小就怕她。这次,说得一个雄纠纠的柴泽运大气不敢出。爷爷再也没有出面帮他,爸妈将脸背向他。
大姐又忍了忍,一把塞给老柴三百元钱,“走吧,随你心愿,但是什么时候钱完了,想家了,再来找我!”大姐不容置疑地將老柴一把推出屋子,再不准进病房。
这次可把老柴害惨了,他跟同学到省会玩儿,因不会计划,第二天就把钱花光后,回程的路费都没有,讨着饭回到了家。吃尽了苦头,回来时的狼狈相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从那以后,他发奋读书,终于成材。
也许是久久的心灵淤积需要倾吐,老柴今天讲得很动情,眼含热泪,含着对父母对爷爷的深深歉疚和对大姐的真挚感谢。杨域平看了看水廷肃,小鬼头垂了下去,双手搓着。
“老弟啊!我们一片苦心,你得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利害是关联的,决没有一个人谁都不依靠就能快活的。大款靠工人,商贩靠客户,父母靠子女成材,以有力赡养自己,年轻人靠父母,好伸手要钱,好张口吃饭,对吗?”杨域平顿了顿,“好了,不再讲了,喝酒,我就说你这一次,以后永远不再这么说了,你老弟自己觉悟吧!”
“老师,我懂了!”水廷肃抬起头,“我听你的,你以后多教教我,教我啥都行,我啥都跟你学,将来一定要干出点儿惊天动地的事业!”
杨域平欣慰的点了点头。
自那次酒后,小鬼真的变了个人,逢事必向父母商讨,学会了做饭,洗衣服,还能主动找杨域平请教课业问题。使得杨域平对他更加用心。初三毕业时,他以全县第二的好成绩考入了县重点高中,让水西部局长请了好几桌儿客,主角当然是杨域平,他这个家教老师一时声名大噪。
第二年暑假,商业局的会议室里一下子成了二十多位少年的家教课堂,其实已不是单一的家教了,而是类于过去私熟似的了。
水廷肃仍常常拿了家里的酒,拉上他爸水西部同杨域平小酌,他们无话不谈,已成三个忘年交了。连他初萌的爱恋之心,亦敞开给杨域平讲。老杨以至于一天不见这个学生,心里就打鼓。
一个星期六,杨域平正在五交化公司办公室指导喜胜填写人事档案,经理突然推门而入。
“杨主任,廷肃死了!”
“什么?”杨域平目瞪口呆,又全然不信。
“和几个同学上河里洗澡,因为有人不会水,为了让别人脱离危险,自己被卷入潭窝,淹死了。”
杨域平听了经理的一番解说后,深深地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经理还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他双颊淌满泪水,并不擦去,任其一串串流下去。杨域平始终觉得这个小老弟不会死,肯定能救活。
“救不活吗?”杨域平问了一句。
“经理走了!”喜胜告诉杨域平,“已经埋过了!”
杨域平的手颤抖着,缓慢地抓起了毛笔,满含悲痛和深情地写了“周处”两字,泪水完全遮住了双眼,无法再写下去,重重将笔投向一边。
杨域平还是不甘心,抓起电话,拔向水西部家,证实了一切。水副局长在电话里说话哽咽不清,极度悲痛。
“为啥不通知我,见见他最后一面?!”
“少亡,不能停尸啊!”水西部说的是仁县风俗,杨域平扣下了电话,彻底绝望了。
三天,杨域平都吃不下,睡不着,也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字。还将受教的孩子也丢下了,于是干脆通告他们,自己不干家教了,请各自学习吧。杨域平的这个第二职业“寿终正寝”了,其实是残酷地半途而废。
终于从悲痛中清醒了一点,这天夜里,他为少年水廷肃写下了祭文:
悼爱徒水君廷肃
少年夭亡,为师断肠。
忆昔忘年,欢晤和畅。
知君大志,怒责上苍。
胡为不助,优秀儿郎。
知君大勇,周处不让。
一教而后,翻为豪强。
争得威名,遽尔早丧。
为师深痛,未能观葬。
倘有来世,寿如龟长。
尽展英才,为国栋梁。
留有遗篇,诗文传唱。
英魂安兮,伏维尚飨。
杨域平写罢祭文,在公司的住室默默摆上香案,插上三根香,打开一瓶白酒,向天一杯,向地一杯,向徒儿无声的灵魂一杯,朗声念了祭文,然后点燃,沉沉地呆坐下来,呆呆地看墙上的条幅,汩汩地流出了两行热泪。这个条幅,内容是水廷肃学作的五律一首,书法是杨域平的,但见:
五律·春日游山
山在春那旁,气达鼻颌上。
乘兴驱车往,高坐观羊肠。
却将芽看过,未作风奋扬。
何为不奋扬,甘罗今不相。
杨域平看着看着,突然咔嚓一声,座椅和着人一起栽倒在地,这声音在这静夜之中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