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云遮雾起（3）
南宫飞走进房内里，我正在练功。他轻如飞絮的脚步并没有惊动我。当我行功完毕，睁开眼时，正对着他那双妒中带慕，柔中有恨的双眸。只短短一瞬，他便收敛了，换成了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
“散人来了？”我站起身，道：“请坐，看茶。”绿莺倒上茶来。南宫飞施施然坐下。我道：“不知散人前来是否有何吩咐？”他道：“我来告诉你，护法刚有点急事，下山去了，要待明日中午才能回来。因走时仓促，未必告诉夫人，护法让我来转告一声。”我道：“多谢散人告知。”他是教主的内宠，故而虽功夫在教中不是很高，也无甚背景，也得居于五散人之一。不过这人平时倒也谦虚本份，并未恃宠而骄，故而也不太招人红眼。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太喜欢女人，所以虽住的近，往来也很少，若有事，多是他将夫君叫去，我们的屋子几乎是不踏入的。他的功夫多得教主传授，皇甫绍偶尔也指点一二。夫君说即是如此，他的功夫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好手了。他天份有限，到此地步亦属难能。皇甫绍因他还算本份，对他也还不错。
“夫人近来可好？”他问。我有些意外，平时他就算有话也是说完就走，并不多做停留，今天这般寒暄还是破天荒地第一遭。我道：“还好。多谢散人关心。”他道：“夫人不必客气，我听说夫人最近常常心神恍惚，恶梦缠身？”我暗暗皱眉，休说他是从何而知的，即算他偶尔得知，以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这么直白相问，也甚是唐突。我欠欠身，道：“人皆有梦，想来也不是什么奇事。”他淡然一笑，些许风情婉转：“人皆有梦不假，也不奇，但如果总是做恶梦，就有些奇怪了，莫非夫人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暗自着恼，他这话是何意？我道：“我自问并无难言之隐，莫非散人知道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哂然一笑，道：“夫人的事我如何知道——夫人还记得以前的事吗？”我暗自思忖，听他的话意，似乎知道一些什么，我试探着问：“我重病一场，于前事甚为隔膜，散人若是知道，还盼告知一二。”他打量了我几眼，道：“夫人便没问过护法吗？”我道：“夫君告诉我我是他的夫人，一直住在这里。”他笑了，颇有点狐狸般的狡黠，他道：“护法即这么说，那便是这样喽。莫非夫人不相信护法的话？”我迟疑：“夫君不会骗我，只是我半点也想不起从前的事情，甚至在哪里出生，家中还有哪些亲人，如何与夫君相识，何时成婚，何时上得寒山也记不起来了。”他喝了一口茶，盯着茶叶看了一会儿，不经意地道：“梦由心生，夫人梦中所见，也许便是那些想不起来的事情。”我心一颤，回想那些断续的梦境，仿佛真的很是熟悉。只是——梦中为何并无夫君的身影？“夫人可曾梦到过护法？”他追问。我摇摇头，越发困惑不解。他的笑意变得古怪而深邃：“护法对夫人爱意深重，却不曾入得夫人之梦，可叹啊可叹。”我不禁反感，他不阴不阳的到底何意？我道：“散人有话不妨直言，妾身愚钝，实难领会散人之意。”他道：“我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夫人国色天香，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原近乎完人，若是不知前世，难免有些遗憾。”我淡淡地笑：“人生哪能没点遗憾？散人多虑了。”他看了我半晌，忽的也笑了，道：“夫人既这么想，看来是我多虑。打扰夫人多时，我也该告辞了。夫人珍重。”站起身来，抬手一揖，我微微欠了欠身，目送他离开。
紫燕进来换茶，问我：“散人跟夫人说了什么？夫人似乎有点惆怅的样子。”我道：“他来跟我说官人的消息。你们刚刚去哪儿了？”她笑道：“厚土旗发现一座古墓，得了不少异宝奇珍，南宫散人让我们去看，说要与夫人说几句话，我们便去了。”嗯，这么说来，南宫飞此次前来是专程找我来的，他总是提到前事，似有别意。我虽刚才说的浑若无事，但毕竟梦是无法避开的，而夫君隐讳的话语，也透着玄虚，难道以前真的发生过什么事吗？为什么他们都不愿直说？莫非真有什么难言之隐？那夫君……我不禁一抖，不，不，夫君待我极好，我不该这么怀疑他，虽然教中常有教众掳掠妇女，但夫君不是这样的人。我……我真不该这么想。“夫人，”绿莺笑盈盈地进来道：“真的有好多宝贝呢，光玉牌玉块就有好几箱，还有许多金器铜器，丝帛书上写的字也不知是什么，笑散人说护法不在，请夫人去看看，说夫人定然识得那些蚯蚓字，若是夫人不喜欢，他们就要把那些没用的东西扔了呢。”我点点头，道：“你去告诉散人，我这就去。”她应声去了。我让紫燕帮我换了衣服，前去看古书。
那是宋理宗皇后谢道清的墓，谢道清曾为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后为蒙古人忽必烈所掳，死于蒙古，不知因何故为厚土旗发现，从而被盗其墓。我本以为她是亡国之后，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墓中，没想到却有这么多珍贵的陪葬。看来蒙古人对她着实不薄。那些帛书是蒙古文，我仅识得几个字，想来是记叙她下葬前后这段历史的。夫君久在西域，于西域蒙古等国的语言尽皆通晓，等他回来，自然明白书中意思。魔教中人对书画文字感兴趣的不多，见我对这些“没用”的东西看个没完，便爽性全给了我，叫人搬到我的屋子里去。我知在此彼此多不自在，也趁机告辞回屋。拿了书画细细赏玩。
夫君回教后，去教主处交待了事情，就来到我的屋中，我早已为他备下热水与干净衣服，让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等他出来后，便将新得的字画取出与他共赏。他边看那篇蒙文边道：“这是蒙古一位王族之人写的悼词，说明他的一个长辈对谢道清如何爱慕，以致于死时尚对她念念不忘。生前虽不能在一起，希望死后可以同葬。”说到这儿，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夫人，他们可曾说过墓中共有几具骸骨？”我摇摇头，道：“你也知道你的这些属下，只对于财帛在意，那些骸骨只怕早给他们丢弃得不知所终了。”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想来如此。”我道：“贾似道人虽称奸邪，不过几笔字倒写得不差。”他检看字画，道：“看来这些字画都得之于宋室皇宫，谢道清虽是亡国之后，蒙古人对她倒是礼敬有加。”我道：“宋朝之亡在其气数，非亡于妇人之手，其实理宗也还是有所建树的，只是枯树内朽，他也无力回天，而谢道清堪称贤后，可惜生于末世，若在盛世，只怕她也会名垂史册呢。”夫君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道：“夫人心中大有丘壑，也堪称巾帼。理宗禀性柔弱，他的这位皇后倒有几分男儿气概。与夫人差可一比。”我道：“官人又拿妾身取笑了，人家好歹是一国之后，又曾为国母监国，妾身哪能与她相比？她先为皇后，后为人质，空有贤名与才干，终是无力回天，身世也甚是可怜。”夫君眼中出现深思之色，看着我怔怔出神。我不免奇怪，叫了他几声，他才听见，我正待相问，他已卷起帛书，道：“这些东西看了颓丧，夫人禀性素弱，又多思虑，实不宜多接触这些悲伤之物，收起来吧，以后也别再看了。”我虽觉他说的未免偏颇，但他也是为了我好，且不必去违背他的好意，即唤来两个侍女，让她们收起字画，束之高阁。夫君高兴地笑了，道：“夫人贤德，前次下山，我亦为夫人采办了一些物什，算来也该到了，夫人可愿去看看？”我点点头，跟随他去看他带来的礼物。①
①宋理宗与谢道清：这是宋朝真实人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搜一下此段史实，应该是有许多可以发挥的地方的。本篇借此暗示皇甫绍的这个夫人是被掳来的，且原本是皇后，也为以后发生的事件做一个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