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马骑得太久了,当时不觉得,一歇下来便浑身酸痛,不太睡得着。正迷迷糊糊之际,听他叫“母妃”便一惊而醒,看看身边的他只是呓语,不过神色痛苦。我怜惜,小时候的事在他心里伤得很重很深,到现在都无法弥合,伸手要给他擦去额上冷汗,又听他叫“稚奴”,伸手在空中乱挥乱抓,我忙握住他的手,轻轻道:“皇上,稚奴在这儿,皇上醒醒。”他抓住了我的手,顿了顿,慢慢放回胸口,紧紧攥着不放手。我恐他给魇住,轻轻推他,低唤“皇上醒醒”,唤了好几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神情有点茫然。我轻声道:“皇上是否给魇住了?稚奴在这儿,稚奴没离开过皇上。”他转头定定地看着我,道:“朕做了个梦,梦见稚奴被风筝带走了,朕怎么喊她也听不见,朕伸手抓……就醒了。”我柔声道:“稚奴没走,稚奴一直在这儿陪着皇上,皇上别急。”伸绢擦去他的汗,他唔了一声,合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问:“几更了?”帐角的李大用低回:“刚过酉时。”永璘一翻身便坐了起来,道:“稚奴给朕梳头。”我取出怀中的梳子给他梳好头发,他吩咐李大用:“取奏折来。”李大用出帐去拿。永璘对我道:“你出去见见你的二哥二嫂去,朕批完这些折子再唤你来。”我知他看奏折时不喜人打扰,便起身走下几步,蹲身道:“是,皇上保重。”他点点头。我走到帐门边,刚要掀帘出去,他又叫住我,嘱咐:“别走远。”我回头,他脸上有一层关心与担忧,便笑了笑,道:“是,臣妾不走,就在这儿侍候皇上,皇上放心。”他脸一红,低头冲我挥挥手,我方掀帘出去。
问清了二哥大帐所在,便去找他。
二哥正站在帐外,看着士兵操练。夕阳映照下,他的身形宽阔而高大,挺拔如松。我轻轻走近他,低唤:“二哥。”他转头,见是我,忙跪下:“臣萧子治参见皇后娘娘。”我忙低身扶起他,道:“二哥不需多礼。”他起身,打量着我,目光中透着关心。过了一会儿道:“娘娘瘦了。”我轻轻叹:“夫君在外征战,稚儿尚在襁褓,京中不甚安宁,所谓内忧外患,焉能不瘦?二哥,你有受过伤么?”他谈谈地笑了:“皮肉之伤,难免的,娘娘不需担心。”我问:“二嫂呢?”他道:“殷将军去操练女兵了,一会儿便回。”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叫妻子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由地问:“二哥称二嫂为将军?”他更奇怪:“有什么不妥么?她是皇上亲封的从六品将军。”我忍不住笑:“她当然是,不过亦是二哥的夫人,大哥对大嫂一直尊为夫人的,皇上叫我也只叫乳名。”他默然片刻,道:“我们习惯了,她亦称我为萧将军。”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道:“若是亲近亦无妨,若是相敬如‘冰’,未免失了夫妻之趣。”他微微脸红,忙不迭地缩回手道:“她对我……末将还是很好的。”我道:“那就好,我原担心你们都过于刚强,难以相互容让呢。”他道:“谢谢娘娘关心,末将是男人,对女人自当多多相让,而殷将军——对臣也还是持以妻道的。”我轻轻道:“你叫一声‘若真’”。他脸红得更厉害了,神色忸怩不安,道:“娘娘就不需多问了吧。”我道:“夫妻之间连名字都叫不出口么?”他看看周围,象是怕人看见似的,匆匆的叫了一声“若真”,听上去未免别别扭扭的。我笑道:“二哥尚未练熟,今晚便对殷将军练这两个字去,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可不许抗旨不遵,将军听清了么?”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后,象一只熟透的螃蟹,抬头看了看我,没说话。
我看着士兵埋锅造饭,不由皱眉,问二哥:“怎么吃这个?”他更吃惊了,瞪着我,仿佛不认识一般,道:“大军断粮已两日,娘娘不知道么?”我摇头:“我十日前从宫中起程的,因走的匆忙,没听说这事。皇上也吃这个?”他点点头。我想了想,招手叫过一个兵士,道:“你去跟平姑姑到本后坐骑上取下干粮,拿了去给皇上熬点粥。”顿了顿道:“皇上若问,就说本宫已在萧将军帐中用过,记着别说错了话,去吧。”他应命而去。二哥问:“那是你——路上备的干粮?”我点头:“我向来吃得少,且也没胃口,皇上有伤在身,须得养伤。”他闷闷地道:“娘娘身子也不好,也需保重。”我笑着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道:“二哥莫非忘了?小妹小时常以花草为食,已经习惯了。”他微微地笑了,象是已回忆起了从前,沉默了片刻,问:“皇子——可好?”我道:“很好,很壮实,也很乖,不怎么哭,宫中人都说象三哥,等二哥班师凯旋便可见到了。”他开心地笑了,道:“娘娘母子平安就好。这里离京城如此遥远,是皇上叫娘娘来的么?”我摇头:“是太皇太后接到邸报,说皇上受了伤,我便求了太皇太后,让我前来照顾皇上。皇上适才见了我还大为生气,怪我不好发在宫中休养却来这苦寒之地呢。”他似乎不太相信,问:“皇上——真的这么说?”我点点头,道:“他心里虽然想我,却不希望我来看他。他说过有他一个人苦一个人痛就够了,决不要稚奴来帮他分担。”他目光复杂,一直看着我,然后渐渐变得温柔,道:“这便好。”隔了一会儿,又道:“听说皇上曾将你关入冷宫?”我点点头,承认:“是,他患了腰带疹,怕我知道了不顾一切去看他,便叫人把我关在冷宫里,不让人告诉我这个消息,还告诉过太皇太后和羽林卫,不准我闯进去看他,以免他的病过到小妹身上。这些三哥没同二哥说过么?”他摇头,道:“我们很少见面,我在军中只知皇上患病,病好之后便封你为后,圣旨上说你是侍疾有功,因你一向如此,便也没在意。”我道:“皇上当时病得很重,连遗诏都立了,我不忍见他一人独去,要陪他一起去,他起先不肯,还发火骂我不顾念皇儿。后来我一再坚持,他没有法子,只好同意,另立遗诏,尊我为后,随他葬入皇陵,并不另置棺椁,就葬于他的棺内,小妹——很开心。”他又是长时间的默然,半晌道:“皇上原先的话还是对的,娘娘应为皇子,为社稷着想帮助太皇太后支撑江山。”我笑:“为后自应如此,可是小妹只想做永璘的妻子,并不想为后。小妹是个软弱女子,可不想在夫君去后孤零零地对着冷月寒宫追思前事,所以就算他不肯,我也会随他去的。宫中就算防得了我一时,还防得了一世么?”他长叹:“娘娘真傻!”我笑:“皇上更傻,他以为冷宫,皇儿,空有便锁得住小妹,却并不知小妹冰在乎这一切,他受了伤,叫三哥代笔写信给小妹,以为可以瞒过小妹的眼睛,可还是给小妹看出了破绽。”“写信?”他困惑:“皇上写信给你?”我笑,道:“几乎三两日便有一书,总要四五页纸,有时更多达十几页,罗罗嗦嗦的,尽是问小妹的身体,又骒嘱咐,又是恐吓,不准小妹生气伤神。”他道:“往日只见快马来去,只以为是朝廷奏折。”我道:“是随奏折一起送的,不过也假公济私一下。”他道:“每日他都忙于军务国事,并不见他有暇写信。”我道:“他自己信中说是就寝前写的,也知真假。”二哥默然一会儿,道:“这倒未必是假,白日他确是没有时间——真的两三日一封?”我叫平姑姑去取过随身包裹,拿出重重一叠信来,递给他:“你看看吧。”他忙缩手退后,局促地道:“不,不,不,这是皇上的私信。”我笑:“虽是私,却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哥哥刚取了新嫂嫂,只怕尚未领会为夫之道,永璘之信,或可点拨我的傻哥哥一二,使兄嫂琴瑟和谐,夫妻恩爱。”将包裹塞入他手中,笑道:“这亦是娘娘懿旨,看完后须还给我,不得外泄,不得遗失,知道么?”他脸通红的,有点不知所措。我道:“我要去采花为食了,平姑姑,走吧。”自带了平姑姑离开,今日的苦口婆心,只希望他能对永璘消除芥蒂,君臣和睦,以免日后被迫削职,伤了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