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放开了我,再次打量我,我啐:“看什么?没见过么?”他道:“稚奴瘦了,也憔悴了,一路赶过来的吧?走了几天?”我低低道:“十天。”他默然一会儿,不痛不痒地道:“你的马倒快。”我答:“上林苑的御马!”他微有不悦之色,道:“朕后悔不曾把马都带过来。”我不服气地道:“臣妾可以使银子买到更好的马!”他斜睨我,冷笑:“皇后娘娘挺有钱的啊。”我道:“皇上的钱加皇后的权,没人拦得住我!”他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道:“够本事!够硬气!”推开身后的靠枕,躺了下来。我低低道:“皇上要怪就怪,要罚就罚,反正臣妾来了,就休想赶臣妾走!”他道:“刚才是谁自己闹着要走的?”我愕然,停了一会儿不由嘟囔道:“皇上睚眦必报!”他哼:“那是跟稚奴学的!”我又给他说哑巴了。他问:“怎么不说了?朕还想听听稚奴都给朕安了些什么罪名呢。”我道:“臣妾不敢,反正臣妾不走!”他道:“朕赶你走了么?”我大喜,一把抱住他,道:“多谢皇上——”他吸气,咧嘴,仿佛很痛的样子。我才醒悟他的伤,忙松开手,道:“臣妾失手了,痛么?”他哼了一声,道:“你不唯失手,还失口,跟朕摔脸子,太皇太后叫你来安慰朕,你却跟朕吵架,象话么?”我自知有错,不再言语,低头垂泪。
过了好久,他长长叹口气,道:“还不过来陪朕?还等朕下帖子请么?”我走到他身边,合衣躺下。他伸右手搂住我。我将来之前的事细细跟他说了,他默不做声地听着,我说完,他都没发话,我心里没底,不知做的对不对,道:“臣妾没办过这种事,不知妥不妥当,若有不对之处,皇上多担戴担戴。”他才开口道:“倒无不妥,朕若办起来怕也不过如此。”我问:“那皇上怎么仿佛不高兴的样子?”他道:“朕在想别的事。”我问:“什么事?”他不语,我便不再追问。靠在他身前听着他的心跳,跟他天南地北地闲扯:“小皇儿长得让太皇太后很爱见,姐姐说象女孩子,不过胆子是极大的,不怕打雷闪电,笑的时候懒洋洋的,象……象三哥那个样子。”他笑了,笑容很甜,道:“唔,朕听说了,他长得有点象三郎。”我笑:“太皇太后说的,臣妾没看出来。”他道:“三郎帅气,若是象他,倒是个美男子,只是脾气别象,不然朕可管不住他。”我道:“皇上是不想管,不是不能管。”他道:“这样的人管紧了他会翻脸,不管倒还好些。无为而治吧。”我笑道:“可皇儿不是三哥,是皇上亲生的,若是放任了他,别的皇儿可就该不服了。”他道:“他要真有三郎那样的本事,倒也不怕别人不服。公主呢?”我皱眉,道:“还是老样子,在我跟前就老老实实的,我一转眼就无所不为,打不怕,骂不怕的,臣妾见了她就就头痛得很。”他笑:“这世上也有让稚奴头痛的事儿?”我嗔:“皇上还笑呢,都是让皇上给惯的。”他道:“反正公主的事儿你都赖朕头上,就是朕惯的吧,又怎么样呢?”我默然一会儿,道:“公主是女孩子,以后总要嫁人的,性情儿不好,害人也害己。”他安慰我:“皇祖母说她还是懂事的,那天吃千层酥,还特意留了半个给皇祖母呢。”我笑:“说来说去,反正臣妾是个恶人。”他搂着我的肩道:“你为她吃了那么多苦,朕以后会说给她慢慢知道的。她还小,你也别总这么凶着她,小孩子么,不就是怕凶趋善?好好儿讲道理,她还是听的,朕跟稚奴目下只这么一个女儿,既不能娇养坏了,也不能打骂坏了。不然,朕跟稚奴都会心疼的。”我应:“是。”
停了一下,我道:“臣妾杀了祥贵人和金答应。”他道:“朕回信中不是说了么?没事儿,朕若在,也会这么处置的,放心,朕总站你一边儿的。”我道:“臣妾怕。”他道:“除恶务尽,有什么好怕的?你公正无私,可对天地,若这等恶人不除,也没天理了。”我道:“臣妾知道这个理儿,可臣妾人没杀过人……”他笑起来,道:“你杀过什么?连鸡鸭都没杀过,还说人?你呀,就是小时候杀的东西太少了,才这么胆小。”我靠他靠得紧了些,道:“臣妾自不能与皇上比,臣妾的屋子太大了,待在里面都害怕。”他道:“等朕回去给你另置一处别院,照稚奴的意思,不用大,要阳光多些的,种点花花草草,朕陪着稚奴一起住。”我笑了:“要不,别当这个皇后了。”他拍拍我的头,道:“说着你就来劲,这又不是一件东西,说用了几天不喜欢了再还回去,这是一个位置,多少人想要还不得呢。”我搂住他的腰道:“皇上,臣妾不想待在宫里,只有在宫外皇上才是臣妾一个人的,臣妾不必顾及皇恩均沾,也不必管子嗣繁衍,臣妾想跟皇上怎么着就跟皇上怎么着,皇上,只要你答应跟臣妾在一起,臣妾何上皇上每天都有新奇可看,还不重样儿,好么?”他笑:“朕何尝不想这样呢?只是有些事是不能不做的,朕不能不当这个皇帝,稚奴也不能不做这个皇后。”我低低道:“其实是皇上不能不做这个皇帝。”他道:“不错,朕十一岁即位,就是想着怎么当好这个皇帝,且不说朕的宏图伟业,但就为了稚奴来讲,朕也不能不做这个皇帝。”我诧异,看着他,问:“这是怎么说,臣妾听不明白皇上这话。”他道:“朕要是不做这个皇帝,稚奴只怕要被别人抢走了。”我笑:“皇上就爱疑臣妾,臣妾是皇上的,谁也抢不走。”他冷笑:“若别人是皇帝呢?他若非要稚奴为妃呢?”我道:“那臣妾宁死不从。”他道:“朕不要你死也不要你被别人抢走,所以朕必得好好做这个皇帝。”我试探着问:“皇上是担心——浏阳王?”他连连冷笑:“他虽爱稚奴却不要朕的皇位。”我奇怪:“那是谁啊?臣妾又不大见外人。”“不是外人,你见过的,只是记不得了。”他道。我追问:“到底是谁啊?皇上别打哑谜。”“鄱阳王!”低他低地肯定地吐出这三个字。他?永璘的二哥?“不单单是他,”他冰一样的声音:“还有平南王世子,郑郡王,甚至还有朕的六弟诚郡王。”我笑起来,他可真会开玩笑,那个六王爷还是个孩子,跟我差不多大。他道:“朕十九岁时已置宫妃了,稚奴十九岁时不也是三个皇儿的母亲?这事不在年纪大小。”我道:“那以后臣妾不去爷儿们的场合了,反正臣妾也怕热闹。”“去!”他狠狠地道:“干嘛不去?朕就是要让人瞧瞧,稚奴是朕一个人的。除了朕,谁也别想得到她!”我笑着给他擦汗,道:“臣妾本来就是皇上一个人的,皇上知道臣妾烈性的,除了皇上,谁敢动臣妾一下,臣妾拚了性命不要也要杀了他,给他个教训。”他道:“朕信得过你,朕身边的女人心在哪儿朕还能不知道么?纯贵人为了争宠,硬拿这个离间朕跟稚奴,跟朕说皇后被这么多人爱着还要跟她抢朕,朕当时听了,恨不能一掌抽死她,这种犯忌的话也敢拿来跟朕说?她生生活腻味了!”我想了一会儿,道:“说明她是真心爱皇上才会吃醋,再说,她说得虽不好听,但也是实情,只不过不是她该说该问的话,如今她已被贬为宫女在臣妾宫中服侍,皇上终归还是要见的。”他冷冷笑:“所以说这上头你不如皇祖母,皇祖母这就是把她交给朕了,你不用替她求情,皇祖母自来最恨宫妃害朕,不管这目的是为了爱朕或是恨朕,朕在她老人家眼里,始终是当年那个母妃被害,孤苦无依的孩子。她见识得多,凡百的事都容得,唯有这事半点也容不得。朕为着自己,为着皇祖母都放不过她!”
我知他性子执拗无比,劝是劝不动的,沉吟一会儿,问:“皇上,还记得西山还愿时无垢大师的话么?”他一怔,显是没料到我怎么会想起这个来。我轻轻起身,拿了他的御笔在纸上写下:以仁止杀!四个字,搁下笔重新躺好,他伸手拿过那张纸,看了看,对着帐顶想了好一会儿,道:“这是稚奴的意思?”我道:“这是佛祖的意思。”他又沉默了,半晌,忽地笑了,道:“朕纳你之言,不是为这四个字,是为了你的身子,朕从不信僧道之言而有信。”我问:“既是如此,皇上如何还要信无垢大师对臣妾的批语?”他道:“朕虽不信僧道之言,却信智者之语,朕所以尊重大师,乃因他是智者而非僧人。”我叹口气,道:“皇上说的总是对的,原来以前臣妾斗嘴时是让着臣妾的。”他笑:“也不全是,稚奴确有过人之能,朕要休息一会儿了,你是在这儿陪着朕呢,还是出去走走再来?”我笑道:“稚奴当然陪着永璘。”他又是一阵朗笑,合上眼,很快便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