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绝壁飞花轻似梦
郑雪竹所在的古槐树巅乃是汝阳驿中至高之处,透过枝叶向下窥望,非但可将厅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整个后园花开叶落,均可尽收眼底。那人影甫一现身,便被郑雪竹看得清楚,但见她罗衫长裙,体态窈窕,正是方才在客栈中分手未久的龙星儿。
郑雪竹未料龙星儿竟然赶在他前边潜至汝阳驿,更想不到她会甘冒被宗瑾发觉之险,骤然奔出。一时间牵挂龙星儿安危,再顾不得细细推敲宗瑾方才的言语,忙纵身顺树干背对前厅一侧滑下,向龙星儿的身影疾追而去。宗瑾与陈思昭此刻均背向窗口,郑雪竹与龙星儿的身法又轻,因此对园中的异动竟是全然未觉。
郑雪竹随在龙星儿身后衔尾穷追,转瞬间已越出汝阳驿后墙,奔上了旷无一人的街道。郑雪竹连呼数声“星儿”,龙星儿却只是不应,甚至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郑雪竹轻功本略胜龙星儿一筹,但他不断开口呼唤,泄了真气,因此连奔过几条长街,竟丝毫未能缩短与龙星儿之间的距离。二人轻功俱是高绝,不出一盏茶光景,便一前一后奔至了汝阳城西城墙之下。
此时正是深夜,城门紧闭,城墙下虽有值夜守卒,但因天下大局早定,汝阳城地处中州,久已太平无事,故此守备也有些松懈。郑雪竹与龙星儿赶到城下时,只有几个老兵背倚城墙,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发出一阵阵高低不齐的鼾声。
龙星儿咬紧牙关,施展高妙轻功,奔上城头,郑雪竹不明所以,惟有紧随其后。却见龙星儿双手在城墙垛口上一撑,于半空中飞燕般翻了个筋斗,向城外飘摇坠落!
郑雪竹万万料不到龙星儿竟决绝如此,禁不住惊呼一声。待扑到城头看时,但见龙星儿每坠下三五丈,便伸足在城墙砖缝中轻抵一下,消却几分下落之势,不消片刻便如散花天女般轻轻着地,转身向城外山林茂密之处奔去。
郑雪竹见龙星儿的身影行将隐没在林木深处,心头好生焦虑,忙翻身越过城头,胸腹贴紧城墙,施展壁虎游墙术,不消半炷香时辰亦滑落地面。
郑雪竹立于城下,游目四顾,但见城外伏牛山莽莽苍苍,草木深深,静夜寂寂,却哪里有龙星儿的半点踪影?回想起方才汝阳驿中情景,委实想不出宗瑾说出了何等言语,竟能引得陈思昭变色,龙星儿出奔。
郑雪竹遥望夜色中绵亘无尽的伏牛山,心中暗思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惟有寻到星儿,劝得她怒意平息,从她口中慢慢探出方可。只是这伏牛山山深林密,她既避入其中,又是存心不肯见我,要寻她定是难于大海捞针。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而今之势,已无他法,惟有入山寻觅,只盼她能早早回心转意......”
伏牛山山势幽险,路径繁杂,郑雪竹行入其中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迷失了方向。只觉得四周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总似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却是若真若幻,若即若离,既听不清所言何事,亦寻不出来自何处。
郑雪竹在山中绕了几个圈子,着实有些筋疲力尽,只得寻块大石坐了下来,苦笑道:“王摩诘有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他这两句诗本是鹿柴山中所作,今日却教我于这八百里伏牛亲身遇到,可见前贤之言果然不谬......”
郑雪竹呆坐石上,口中与自己调侃,心头却颇不轻松,亦不知龙星儿去了何处,自己能否寻到她,消去她这番莫名其妙的怒火。
不知不觉间,四周夜色渐渐消退,东方的天际现出了几缕熹微的晨光。一阵山风吹过,竟送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叫声音,仿佛满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绝望。
郑雪竹一跃起身,情知这次听到的声音绝非幻觉,那女子的踪迹应在方圆一里之内。只是事发突然,叫声又过于短促,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实难确认这声惊叫究竟是否为龙星儿所发。但转念一想,不禁又有些自责起来:“郑雪竹呀郑雪竹,你便只挂念星儿安危,却不肯出手援救别人么?枉你自负侠义,遇到弱女涉险,居然还要瞻前顾后!”心中暗骂自己自私,转头辨明了声音来处,展动身形疾奔过去。
山路转折,林木繁茂,郑雪竹举目搜寻数次, 均被四周枝叶挡住视线, 那女子的踪迹却丝毫未见。
郑雪竹正觉心头焦躁, 疾疾转过一处弯路, 忽见前方的枝叶缝隙中似有黄影一闪。其时旭日未升, 天色尚非十分明朗, 在漫山遍野的青绿之间, 鹅黄颜色并不算显眼, 但一来郑雪竹是在着意搜寻, 二来他功力深湛, 眼光敏锐, 因此虽只是惊鸿一瞥, 便已被他窥见了端倪。
郑雪竹足下加紧, 方奔出二十几步, 便见到了那女子的身形。但见她孤身立于一处危崖之上, 鹅黄衣衫在山风中猎猎飞扬, 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足下的万丈深谷, 形势确是险到了极处。
郑雪竹隐在草木之间, 将崖顶情形看得分明, 识得那少女便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 却不知她为宗瑾所释后, 何时踏入了伏牛山中, 又因甚到了这绝崖之上。
猛可里又听崔秀秀一声锐叫, 语声中的惊惶之意竟似较方才更甚。郑雪竹心中原无防备, 骤闻这等呼叫, 险些便被惊得一跃而起。总算他武功高明, 定力也远胜常人, 这才在将发未发之际, 堪堪稳住身形, 不致露了踪迹。
崔秀秀这声锐叫甚是响亮,在四周群山中激起了阵阵回响。郑雪竹不由得心生疑惑,暗思道:“崔姑娘虽然武功不高, 但毕竟是名家之女, 见闻广博, 又是何事能将她惊成这等模样?”
心中疑虑未解, 忽听身畔不远处有人冷笑了一声, 道:“崔姑娘,我又不是夜叉无常, 罗刹恶鬼, 为何却令你如此惧怕?”
这冷笑既阴且沉, 声音虽然不大, 却将崔秀秀的惊叫连同回声一并压了下去。崔秀秀自不必说, 就连郑雪竹听了, 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话音未落, 郑雪竹对面五六丈处的一丛草木倏地分开, 一名青衣汉子鬼魅般一闪而出。晨光下看得真切, 此人非是别个, 正是那随宗瑾押解鲁王余部上京的御前副统领封青岩。只不知崔秀秀本已为宗瑾所释, 他为何却要不依不饶, 一路追踪至此。
崔秀秀见封青岩骤然现身, 面上惊惧之色更重, 颤声道:“宗瑾既已放过我, 由我自去, 不加阻拦, 你为何还这般阴魂不散, 死缠着我不放? ”
封青岩又是阴恻恻地一声冷笑, 道:“宗瑾令方无畏将你带出汝阳驿后门, 要你自寻去处,不再追究叛逆之罪, 是也不是? 嘿嘿,他自以为借着夜色掩护, 事情作得神不知鬼不觉, 只可惜我的眼中却是揉不进半点砂子!只怕在你看来,他放你走是心存慈悲, 还在暗暗感激于他, 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这样作的本意。你原是为我所擒,是我在皇上面前的一件功劳,宗瑾却将你私自纵放, 好教我这件功劳落空, 嘿嘿,用心亦是深沉得很了!不过由他奸似鬼, 终也翻不出我的掌心,我这便将你擒下,带到宗瑾面前,再问他放你究竟是何道理!”口中说话,足下犹自不停, 向崔秀秀越逼越近。
崔秀秀叫道:“我不管你们鹰爪子之间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要对付宗瑾,自去寻他便了,休得在我身上打主意!”
封青岩双目灼灼,向崔秀秀瞪视过去,阴阴地道:“你在鲁王余部中虽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但经过了昨夜之事,便成了一枚足以震动全盘的砝码, 要对付宗瑾却是少你不得,我却如何肯轻易放过你?”
崔秀秀见封青岩这等神情语气,知他定欲擒己而后快, 心头不禁一阵绝望, 大声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
封青岩闻得她这般言语, 一时间竟也愕然, 不知她所言究竟是虚声恫吓, 还是说到做到。他此时与崔秀秀相距尚有十几丈远近, 若崔秀秀当真不愿被擒而跳崖自尽, 他武功虽高, 却也没有把握将她抓住。
封青岩与崔秀秀遥遥对峙, 谁也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若非衣角发丝被晨风吹得不断飞扬, 二人当真与雕像无甚差异。
二人相对静立, 足足有一刻钟之久。郑雪竹在心中算计多时, 此际己有了主张, 暗暗自怀中掏出几枚银针扣在手中, 扬手便待向封青岩发出。
郑雪竹的银针尚未出手, 忽闻头上破空之声大作, 一道黑影自草木掩映的山径间激射而出, 迅捷无伦,到得封青岩面前忽地一个盘旋,“拍”地一声落到地上,竟是一粒小小石子。
封青岩见石子落在自己脚边, 不禁微微一怔, 面色立变, 喝道:“是英雄好汉的便光明正大地现身相见, 躲在暗处虚声骇人, 岂是高手所为?”
封青岩话音方落, 便听一人冷冷地截口道:“若是正人君子, 行事便应坦坦荡荡。在无人处邀截弱女, 暗施阴谋攻击同僚, 这又是何等行径?”
这声音初起时尚有数十丈远近, 待说到最后一个字, 便已到了近前, 当真有如掠过长空的飞电,奇速无比。
封青岩但觉面前一花, 一条紫衣人影如同从天而降一般, 倏忽挡在了他面前, 却不再开口, 只是冷冷凝视着他。
崔秀秀见此人骤然现身, 不觉又惊又喜, 脱口叫道:“陈少侠,你......”原来,此人并非别个, 正是方脱囹圄之苦的陈思昭。
封青岩与陈思昭对面相峙, 谁也不肯吐出一个字, 亦不愿抢先出手。二人心中均深知对方大是劲敌, 一旦交手, 胜负如何, 实难预料, 因此俱不肯轻易发招, 头脑里却在飞快的转着念头, 如何出手方可制敌机先, 抢占优势。
封青岩心机深沉, 片刻之间已想到了十几种克敌之法, 却无一种有全然致胜把握, 若应用不当, 被陈思昭反戈一击,自身先要受害。思前想后, 终无善策,情知此地僻处荒山, 距汝阳城甚远, 绝计不会有援兵前来, 而陈思昭武功精强, 与他单打独斗已难取胜, 若再添上崔秀秀在旁相助, 自己绝计讨不了好去。算及此处, 只得心中暗骂, 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干笑了几声, 道:“既然陈公子定要插手此事, 在下便给陈公子一个人情。今日暂行告退, 还盼陈公子善待崔姑娘。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这几句场面话交待完, 蓦地转身奔出, 身形没入林莽之间, 片刻便无了踪影。
陈思昭见封青岩如此罢手离去,不禁暗自冷笑。转向崔秀秀,正欲开言,却见她的身形正在崖边摇摇欲坠!
原来崔秀秀被宗瑾偷释后, 方出得汝阳城, 便被封青岩紧追不舍, 全仗着伏牛山路繁林密, 地势复杂, 不利追踪, 才勉强逃至此处, 早已精疲力竭, 走投无路, 仅靠着一股求生的意志苦苦支撑。此时强敌既去, 心神松弛, 顿觉浑身乏力, 双腿连身体都支持不住了!
陈思昭见崔秀秀处境危险,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 轻叱一声, 长身纵跃而出, 伸手去拉崔秀秀左臂, 意欲将她拖离险地。
陈思昭方抓住崔秀秀手臂,未及发力,蓦地一阵疾劲的山风掠过。崔秀秀体弱神疲,抵受不住狂风,再也立足不稳,“嗳哟”一声,身形向崖下直跌而去!
陈思昭本拟将崔秀秀拉开,但人在空中,无从借力,崔秀秀下堕之势又极重极速,竟连带着他一同飞坠下崖!
郑雪竹见势不妙, 忙飞身向崖边掠去, 决意不顾一切将陈思昭拉住, 解他堕崖之险。
郑雪竹身形尚在半空, 忽见面前黄影闪动, 一人竟自崖下直飞上来, 迎面撞向自己。他轻功卓绝, 反应快捷, 当即使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力, 伸掌将那人向斜刺里轻轻推去。这一掌看似柔若棉絮, 轻若鸿毛, 实则蕴含着极为高明的内家劲道,那人飞来之势本极为急劲, 但被郑雪竹如此一推, 登时转了方向, 向旁跌出,“砰”地一声轻响, 与郑雪竹同时落地。
郑雪竹此时已然看清, 那从崖下飞上的黄衫人影非是别个, 正是崔秀秀, 看她身法来势, 又绝不似自行跃上。思及此处, 心头不觉一阵惊悚, 忙扑至崖边长身探望。但见危崖直立如壁, 乱石草木间似有紫影一闪, 转瞬便全无了踪迹。
郑雪竹心痛如绞, 伏在崖边大声呼叫陈思昭的名字, 但闻阵阵回声在山林丘壑间反复激荡, 却丝毫没有应答。忆及与陈思昭的故人之情, 当真是悲伤难抑, 禁不住便落下泪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 郑雪竹的心绪渐转平静, 忽听身后有人哽咽不止。回头看时, 却见崔秀秀跪坐当地, 两只眼睛早哭得桃儿一般, 泪水已染湿了半边衣袖。
郑雪竹因陈思昭堕崖之事, 心底深处对崔秀秀本颇有怪责, 此刻见她如此难过, 种种不满之意立时消了大半, 不由起身行至崔秀秀身边, 柔声劝道:“崔姑娘,你不必太过伤心,思昭他本事高强......”
崔秀秀摇头道:“郑少侠,你不必故作宽慰之言。我不单单是为陈少侠伤心, 我是在恨自己, 是我害死了他......”
郑雪竹道:“崔姑娘, 你休要自责, 害死他的人是封青岩, 与你无关......”
崔秀秀抽泣道:“不,郑少侠,你不知道的。方才我拖着他一同堕崖之时,以他的功夫, 原可放开我自行跃上崖顶, 而他却用尽全身功力将我掷将上去, 自己便再也回不来了......若非我连累了他, 他何至如此? 是我害死了他, 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话到此处, 声音已渐渐嘶哑。
陈思昭与崔秀秀堕崖后的情形郑雪竹原已料到,然此际听崔秀秀亲口说起,却仍觉惊心动魄,一时间竟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崔秀秀却以袖拭去了面上泪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转身疾奔而去,须臾已行得远了。
郑雪竹目送崔秀秀的身形消失,亦无意拦阻,只怔怔地呆在原地,胸中种种念头纠缠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此崖虽险,以思昭的功夫,跌下去却也未必便死。此刻他许是正困于崖下,进退不得,待我来援,何况即便是他运气不佳,死于此处,我亦应寻回他的遗体好生收殓,绝不可任他暴尸荒山......”心头计议已定,遂不再犹豫,当即觅路下崖,搜寻陈思昭的踪迹。
伏牛山山势险峻,路径迂回,郑雪竹足足绕行了大半个时辰,劈荆斩棘,费尽波折才算到得崖底。但见崖下是一处小小山谷,生满了不知名的灌木,密密层层地遮挡住往来的路径,令人裹足难行。
郑雪竹方才在下山入谷途中,亦曾千遍万遍想像崖底情形,最为恐惧却又想得最多的无非是陈思昭粉身碎骨的惨状。而如今惟见草木,不见人踪,却也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头惊惧却似较目睹陈思昭横尸当地更甚!
郑雪竹呆呆地怔了半晌,种种疑惑终难消除,遂拔剑分开拦路枝叶,行近崖壁细细查看。果然见到贴近崖壁的几丛灌木被压断了许多,枝条上挂有两块紫罗碎片,沾染着斑斑血迹。郑雪竹识得这两片碎罗乃是陈思昭衣衫上撕下,见上面血迹未凝,愈觉触目惊心。但反复搜寻良久,所得线索亦不过如此几处,陈思昭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郑雪竹往来找了半日,几乎将整个山谷都翻了过来,终是一无所获。情知事已至此,再担搁下去也无用处,只得苦笑自语道:“此处路径僻远,林密难行,寻常人等绝不会轻易到此,世上亦没有会走路的死尸。思昭此刻既不在此处,想必是死里逃生,自行离去,我却还在此徘徊作甚?”反手将长剑插还鞘中,咬咬牙转身自去。事实上他对陈思昭的生死尚不敢完全确定,这等言语不过是故意说出来安慰自己,而在他心中,依然牵挂不下的还有一个龙星儿。
却说龙星儿自汝阳驿中窃听到宗瑾言语,得知一桩隐密,心中对郑雪竹顿感绝望,立意同他决裂,因此负气出奔,对郑雪竹的呼唤追赶竟自不管不顾。
龙星儿心头气苦,奔入伏牛山中,专拣僻径而行,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到此,又将去往何处,只觉天地间惟有空荡荡的一片苍茫,人世中万事万物均无了意味。她初时尚循路径行走,到得后来索性便横穿草木,直踏荆棘,亡命一般飞奔。衣袖已撕成了条条缕缕,臂上腿上亦划得伤痕累累,剧痛难忍,心中却感到几分莫名的快意。
龙星儿低头在丛莽中疾行,但觉周遭草木荆棘渐渐由疏而密,又由密而疏,透过枝叶空隙隐隐可见前方光亮,知不远处定是一条较大的山径。
密林丛莽行到了尽头,果然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宽阔道路。龙星儿在崎岖难行之处奔波了半晚,此刻陡见坦途,忽觉浑身上下全然失却了力道,再无心前行,忍不住扑倒在路旁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愤与绝望全部渲泄到泪水之中,定欲一场好哭方才痛快。
龙星儿伏地痛哭,亦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天光渐明,红日初升,已是破晓时分,自己竟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孤孤单单地度过了子夜黎明。
正自哭得忘情,忽听耳畔有人笑道:“龙姑娘,多日不见,未料今朝竟得在此重逢。老友相会,幸何如之!”
龙星儿未想到在这等荒僻之地,绝早时分尚有人来,而且事先全无半点预兆便已掩至自己身边。虽然自己其时正在悲恸流泪,心绪大乱,耳目知觉远逊平日,但来人的身法功力也确是非同小可。
龙星儿只觉这声音好生耳熟,仿佛是自一个极阴极冷的冰窟中发出,令人从头到脚感觉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心中一惊,立时纵身后跃三尺,横掌护胸,抬头看去,但见面前不远处立着一个青衣人影,正是御前副统领夺魂钩封青岩。
龙星儿原本对封青岩极为忌惮,但此时心头绝望痛楚已至顶点,早忘却了恐惧与逃避,见到封青岩面含微讽之色,不由心头更怒,登时厉叱一声,回手抽出腰间长剑,疾风骤雨般扑击而上。
封青岩在鹰扬谷内曾见过龙星儿出手,对她功力深浅早已了如指掌,知自己与她单打独斗定是稳操胜券,故此一直气定神闲地静立一旁,只待龙星儿出手,便以专克刀剑的白龙钩后发制人。
岂知此时龙星儿的头脑已近迷乱,剑法使出竟是一味抢攻,对自身丝毫不加守御,招招都是玉石俱焚的不要命打法。星月剑法本就以凌厉狠辣见长,被龙星儿以这般悲愤决绝的心绪, 拼命三郎一般地使出, 确是威力大增, 骇人耳目。
封青岩未料龙星儿竟会如此出手, 一时间却也惊疑不已。急切中白龙钩不及拔出, 忙抽身退步, 疾疾避过剑势锋芒, 连连躲闪十余次, 方堪堪缓过一口气来。百忙中回头向龙星儿望去, 但见她长发散乱, 衣袖破裂, 双目通红, 状若疯狂, 不禁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诧异她何以会是这般模样, 一壁反手掣出背后双钩, 凝神守御, 不敢有丝毫疏忽。
封青岩的白龙钩果然非同寻常, 一经展开, 但见两道银光匝体盘旋, 夭矫如龙, 飞舞似电, 将他浑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龙星儿剑势虽然凶猛, 却也攻不破他的防线, 便如海畔惊涛拍岸, 巨浪虽无休无尽, 力道强劲, 终不能冲溃堤防, 一泻而入。
龙星儿方才一轮疾攻, 本是借了悲愤的心绪, 趁势而为, 已使出了体内所有余力,此时既无法得手, 渐渐便有些气力衰竭起来, 剑势凌厉之处亦随之大大削减。
封青岩连挡龙星儿二十余记进手猛招, 本觉难以应付, 正自暗暗心惊,白龙钩虽为刀剑克星, 却也不敢贸然锁拿她这等惊澜狂飚般的招式, 只得严守自身门户, 避开长剑攻势, 寻找破绽, 伺机反扑。待得此时龙星儿剑势一衰, 此消彼长, 他的白龙钩便反守为攻, 乌云压顶般凌迫过来。
龙星儿对战封青岩,全力猛攻,良久不下, 本已气沮, 更觉白龙钩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 手中长剑渐次为其所制, 动转运使愈显沉滞不灵, 早失却了初时的凌厉险狠之势。
二人往来攻拒,转眼间又过了五十余合。龙星儿已被封青岩迫得险象环生,斗志尽失, 甚至忘却了自己本为何人, 为何来至此处, 又因何与封青岩相斗。恍恍惚惚间一剑刺出, 不觉正插入白龙钩化成的光影之中。
猛可里忽听封青岩阴恻恻地一声长笑, 龙星儿登时便觉腕上一紧, 长剑竟已被白龙钩牢牢锁住。
龙星儿情知不妙, 疾疾运力回夺。但她力道既不及封青岩许多, 白龙钩又是锁拿刀剑的利器, 因此连夺几次, 均无成效, 心头愈加焦躁。
封青岩冷笑道:“还不撤剑, 更待何时?”反腕一压, 龙星儿掌中长剑立时拿捏不住, 果然脱手飞去,继而颈上一凉, 已被白龙钩指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