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古道飞骑惊异客
龙星儿为封青岩所擒,重又押入汝阳驿中,与一众在鹰扬谷中捕获的鲁王余部囚于一处。封青岩心机深沉,既未能擒回崔秀秀,便不愿与宗瑾破面,对自己追踪崔秀秀直入伏牛山中,为陈思昭惊退之事只字不提,只道他发现可疑踪迹,入伏牛山追寻,终于擒住了龙星儿。
宗瑾对封青岩言语的真实与否竟不加查证,亦不置一词,只令众部属对她严加看守,不得疏忽,待众人休整收拾已毕,便押解鲁王余部上路。
宗瑾等大内高手将众俘或三人一处,或四人一处,分载入二十余辆马车,马车门窗均用厚厚的帘幔遮挡,车内之人尚可偶尔自帘幔缝隙中窥见外边情景,路人若要看到车内,却是万万不能。
龙星儿与两个中年女子同车,虽均为鲁王余部,彼此之间却互不相识。宗瑾在押她们上车前,已亲手将她们身上重穴重新点过,又与一众部属策马在车旁严加监守,即便有人功力较高,冲开重穴,亦瞒不过大内高手耳目,欲突围遁去更是难于登天。
龙星儿重穴被点,委顿车中,手足身躯俱都酸软,欲待移动半寸亦极为吃力,甚至连开口说话也有些懒怠。马车所行虽是官道,却也多有坑洼颠簸之处,天气既热,车内又闷,一日折腾下来当真是苦不堪言。幸喜每行得一两个时辰,宗瑾必令众人停下休息打尖片刻,将遮住马车门窗的帘幔略启一线,龙星儿等人方有喘息之机。
龙星儿身处囹圄,受尽苦楚,心中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快慰,自思道:“我原本担心自己心念不坚,抗拒不住诱惑,回头再去寻他,非但丢了自己脸面,更授人以柄,毁了鲁王部属的名声。如今被这批鹰爪子押解入京,却是抵挡心魔的绝佳时机,我是断断不会有余暇与他见面讲话的了!只待到得京城,受鞑子审讯,我自是绝不肯屈膝投敌,要杀要剐且由得他们,人世间这许多烦恼就此一刀斩断,却也干净......”忽而自怜自艾,忽而自暴自弃,只盼着早日入京受审,判个就地处决,方将无限忧愁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一行人马由南向北而行,由于宗瑾等人严密防范,加之一路上都是官道坦途,因此连日来竟自平安无事。龙星儿偶尔听得宗瑾与部属的谈话,得知他们是要取道开封,渡黄河,走濮阳,过衡水,直抵北京。她一心只望快快入京求死,对路径一类细枝末节之事却也不甚留意。
大队人马押送钦犯,脚程自是不甚快捷,接连行了四五日,距开封尚有百里之遥。这日申牌时分,日色虽已偏西,却仍是热浪逼人,宗瑾一行头顶骄阳,足漫黄尘,行至此时已觉酷暑难耐。封青岩一早便被宗瑾派遣,先行至开封安排渡河船只,此际景况如何尚不得而知,其余的大内高手却均已汗流满面,胸闷气促,疲态必露,惟有宗瑾依旧端坐雕鞍,仪态凝重,神色如常,丝毫未改,只是偶尔自怀中掏出一条淡蓝色的旧帕,拭去额上渗出的细汗。
方无畏身大体胖,最是挨不得暑热,忍不住便想宽衣解带,赤膊策马,岂知刚刚伸手打开一处衣扣,便听得身后宗瑾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连忙讪讪地缩回了手。
又行得片刻,路径忽转,但见前方一片翠绿,却是十余株枝繁叶茂的巨柳,亭亭如盖地环绕着路边一口古井,为黄尘长路投下一处清凉。众人在烈日下行了这许久,自是焦渴难禁,疲累不堪,此际骤见绿阴水源,精神不由均为之一振。方无畏性情最急,当先打马飞奔,向井畔疾驰而去,宗瑾见他如此,亦只是微微一笑,却未曾再加阻拦。
方无畏一人一骑距古井已不足五丈,本拟冲上前去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忽闻脑后蹄声急紧,竟是有人纵马奔来。那马来得好快,方无畏的坐骑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倏忽间便被它赶上,当真是驰骤如风,奔行似电。
方无畏听声辨形,早知身后来骑绝非自己同伴,却不知是敌是友。欲待回头探个究竟,心念方转,便觉身畔微风飒然,一人一骑已疾若飞矢般自身畔掠过。
方无畏未料这马竟是如此之快,不觉微微一怔,那一人一骑已经赶到他的头里。却见那马身高腿长,通体乌黑油亮,仿佛是用一整块黑玛瑙雕琢而成,即使是全然不懂相马之人亦能一眼看出它绝非凡品。方无畏身为御前副统领,平日里出入皇宫禁苑,宝马骏足自曾见过许多,此时骤睹这等良骑,也不禁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好”。
方无畏原是个爱马之人,当先关注的自是好马,然而待他将目光自奔马转向马上乘客时,心中的赞叹霎时又变成了惊异!
原来,那人身上所着乃是一袭极为宽大的玄色粗布长袍,自颈至踵,将体态尽数遮掩;头上则是一顶黑色竹笠,压得低低地挡住了大半张面庞,看不出他的真实形容。如此一人一骑于路驰骋,确是显得颇为诡异,若非是在青天白日的官道之上,定会被人当作鬼魅一流。
方无畏天性卤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见来者这般异状,首先便疑心是否鲁王余部派来查探虚实,劫夺钦犯的人物,立时起了警惕戒备之意。但见那一人一骑径直奔至柳荫水井前十步之处,陡地凝身止步,黑衣人右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拍,整个身形登时如同一头巨鸟般,翩然掠起,又飘飘落地,稳稳站在井台之上,丝毫不曾摇晃。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爽利,众人均已看出,黑衣人的内功、轻功均有极高造诣,论功力之深厚较宗瑾虽有不及,与樊平、郑雪竹等却已是旗鼓相当了!
方无畏既认定黑衣人来者不善,便决意与他斗上一斗,立时催马奔至井边,翻身下马,却见黑衣人已自井中提上一桶清水,俯身吸饮。
方无畏仰天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高声叫道:“道上的朋友,可是想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喝么?”这句言语本是绿林中的黑话,用于此处可说是不伦不类,但方无畏原有意试探黑衣人虚实,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此叫了出来。
黑衣人缓缓直起身来,将头颈向方无畏一边微微侧去。方无畏忽觉他头顶竹笠下似有两道冷电寒芒射出,直刺入自己五脏六腑。饶是方无畏胆大过人,亦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叫道:“他奶奶的,这小子果然邪门......”
但方无畏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何会被轻易惊退,一怔之后,反而跨步上前,行至黑衣人身畔,沉声叱道:“拿来!”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向黑衣人腕上猛地抓去。
黑衣人沉肩卸肘,避开方无畏这一抓来势,反手擒拿方无畏小臂。时机、方位无不把握得恰到好处,更兼出手迅捷如电,倏忽似风,确是令人难以破解。
方无畏不愧为御前副统领,功力之深、应变之速远胜旁人,蓦地翻身后跃,退出三尺,于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黑衣人一击,回头看时,却见那只汲水木桶犹自托在黑衣人手中,桶中水平如镜,犹未曾溅出一滴。
黑衣人一招逼退了方无畏,却不乘势追击,亦不抽身退却,只将木桶向井中一掷,回身站定,不言不动,冷冷地摆了个想打架不妨上来的架式。
方无畏自负武功高强,神力过人,一向横行无忌惯了,几时受过这等轻蔑?他性如烈火,最是急躁不过,见黑衣人如此挑战,自是按捺不住,当即暴喝一声,纵身便待扑上。
正在将发未发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方贤弟且慢。”话音未落,已有一只手自身后按住了方无畏肩头。”
方无畏听出那令他住手之人正是宗瑾,又觉肩头一股大力涌至,倏忽间将他的暴起之势消于无形。若是旁人如此拦阻于他,他即便不反手一个耳光扫去,也必是恼怒无比,但宗瑾却是他平生最为言听计从之人,因此见他出手干涉,当即一言不发,闪至一旁,只忿忿地向黑衣人瞪了一眼。
黑衣人见宗瑾步法沉稳,气度端凝,知他的武功较方无畏犹要高上一筹,大为劲敌,不禁心中暗暗戒备防范。他方才虽以一记擒拿手惊退了方无畏,表面上略占上风,若着实而论却未占得丝毫便宜,不过是势均力敌。他与方无畏交手尚且难以取胜,此刻见宗瑾亲身前来,自是大为紧张。
宗瑾缓步行至黑衣人面前,略施一揖,道:“这位兄弟,请借一步说话。”左掌一张,作了个“请”的手势,礼数居然甚为周全。
黑衣人透过头顶竹笠望去,但见宗瑾面带微笑,仪态从容,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在作何打算。自思宗瑾既以礼相待,自己亦不可太过紧张,失了仪容,当即转身向宗瑾还了一礼,与他并肩前行而去。
非但黑衣人心中惊疑,便是方无畏也猜不透宗瑾用意何在。但想这黑衣人如此邪异,定是有无数令人防不胜防的奇诡手段,若在暗中突施一击,着实难以抵挡。宗瑾英雄半世,与人单打独斗从无败迹,此际如着了黑衣人的道儿,是否被伤姑且不论,辛辛苦苦赢得的不败英名却是要付诸流水了。思及此处,不由心焦如焚,陡地扬声叫道:“宗大哥,绝不可与这厮同去,他必有阴谋陷阱......”
宗瑾蓦然停步,面沉似水,回头向方无畏道:“方贤弟,你带大家看好车子,若口渴便轮流到井边饮水,不得有半点疏忽松懈。我片刻便回,不必担心。”略略交代过这几句,又匆匆转身,与黑衣人一同去得远了。
众人目送着宗瑾与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心下均是疑云重重,不知这黑衣人究竟是何路道,为敌为友,更不知宗瑾邀他单独面谈,会说些什么私密言语,抑或在无人处一决高下,生死相搏。方无畏心头各种猜测此起彼落,思绪混乱,难以自抑,不知不觉间掌心竟已渗出了冷汗。
龙星儿身在车中,隔帘而窥,却是将外边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因了郑雪竹之事,本已心如止水,对身边万物均感麻木,但黑衣人的形容举动委实太过诡异,令她不能不觉惊诧:“此人是何等来历,因何而来?我在鲁王麾下多年,众家兄弟中却无一人有他这等身手,除非是樊总舵主的功力才与他仿佛。然而看他身形手法,又决非樊总舵主,何况樊总舵主为人光明磊落,如何会作出这等装神弄鬼的勾当?”心中疑惑不定,只盼宗瑾与黑衣人及早归来,揭开谜底,即便是于己最为不利的结果,也远远胜过了这等闷葫芦一般的胡乱猜想。可世上万事往往不从人愿,越是希望它不要发生,它偏偏便要发生,而到了全心相待,盼它到来之时,它反倒不肯到来了。龙星儿屏息凝神,窥视良久,宗瑾与黑衣人依然踪影全无,心头不由愈加焦躁烦闷。
正在迷惘踌躇间,忽见视野尽处的远山之上,似有白影一闪!白色在青翠的草木之间并非特别显眼,且相距过远,更不易被人察觉,但龙星儿此刻百无聊赖,不自觉地盯着山峰细细察看,因而发现了这惊鸿一现的白色影子。
龙星儿骤见这道白影,一颗心忍不住狂跳起来,暗思道:“莫非是他已来到此处了么?”双目紧紧凝注方才白影出现的所在,细细搜寻,极盼能再次见到那一闪即逝的白色, 来证实或推翻自己的猜测,相形之下,黑衣人的事情反而不再重要了。
龙星儿极目遥盼,耐心苦待,却仍是事与愿违。视线中惟见青山迢迢,云天悠悠,长路漫漫,那白色影子竟当真如同夜半流星,风中昙花,只留下刹那的印象,便匆匆逝去,再不复现了。
忽听一人笑道:“这位兄弟是我一位故人之子,说起来也都是一家人,大家便叫他小孟罢。这一路上大家还要多多亲近,互相照应。”原来龙星儿只顾怔怔出神,却未注意到宗瑾与黑衣人已连袂归来,方才那句话正是自宗瑾口中说出。
黑衣人向一众大内高手略略几揖,算是打过了招呼,却缄口不发一言,连斗笠也未摘便纵身上马,冷冷地哪里有半点要与众人亲近的表示?
方无畏见这小孟如此难以接近,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疑窦不由更重,暗思道:“他当真是宗大哥所说的什么故人之子么?今日他与我们究竟是途中偶遇,还是别有用心,故意寻上我们?”
还不待方无畏想出一个结果,宗瑾已笑道:“众家兄弟,我们已在此处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也该休息得够了,这便继续上路罢。日落前务必赶到宿处,明日便要渡河。”言罢,亦回身跨上了坐骑,低叱一声,催马前行。
众人虽然疑虑未消,但宗瑾既已下令上路,又有谁能再有异议?只得纷纷上马登车,继续向北行去。小孟策马随在宗瑾身后三尺远近,不即不离,却沉默冷淡得出奇。
龙星儿虽目睹了这些变故,却不再对小孟的事情挂心,对他的身份来历亦无了丝毫兴趣。反反复复思量的便只是方才远山上那若真若幻的白色影子,却不知它是确实存在,还是自己久坐目眩产生的错觉,抑或只是飞鸟掠过时的影像。
车声辘辘,马鸣萧萧,龙星儿胡思乱想间,一行人马已走出了十余里。蓦地马车一个急转,登时将龙星儿自纷飞的思绪中拉回,瞿然惊觉:“龙星儿呀龙星儿,如何时至今日,你还对他这般恋恋不忘?莫说那影子未必是真,即便确是身着白衣之人,又焉能说一定是他?何况退一百步来想,倘若当真是他在此经过,却又能如何?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与他相见么?”心中又是自伤自叹,又是自怨自恨,却偏偏无法抛却对郑雪竹的思念,种种情绪便如茫茫江水般翻涌不绝,这等境况才是最为难熬。
龙星儿见到的白色影子并非虚幻,更非旁人,正是她连日来既思且怨,欲忘难忘的郑雪竹。自那日在汝阳城外与龙星儿失散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龙星儿的去向,苦苦寻觅,非止一日,足迹几乎已踏遍了半个河南,却未寻得丝毫线索,终于推断龙星儿定是被宗瑾等大内高手所擒,与其他被俘的鲁王余部一同上京候审。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两月,但共历患难,早已情根深种,如今既知她落入敌手,焉能坐视不救?心意即定,当下不顾自己势单力薄,昼夜兼程,一路追赶宗瑾的大队人马,终于在暗中觅到了他们的踪迹,远远缀着车队到了开封城南一处叫作杨家集的小镇。
杨家集地小人稀,房舍破败,虽处南北通衢要道,却也无甚商旅羁留,镇上惟一一家客栈生意冷清,这日更是一个客人也无,反倒为宗瑾一行提供了绝佳的宿处。他们于黄昏时分入镇后,便以双倍的价钱包下了客栈,作为当晚暂居之所。
客栈地方狭小,因此一众被俘的鲁王余部自不必说,便是宗瑾所率的大内高手,除去值夜看守的人手,余者或三人一室,或四人一室,挤在各间客房斗室之中勉强安歇,自是受尽了苦头。宗瑾本人却是与那黑衣人小孟同居一处,寸步不离。宗瑾原曾邀方无畏同室过夜,但方无畏受不得小孟冷僻古怪,宁愿在院中马车上歇宿。宗瑾劝了几句,见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自与小孟回房。
郑雪竹尾随宗瑾一行,日落后也来到了杨家集镇上。此时宗瑾等人已入住镇里惟一的客栈,他自是不敢贸然往客栈投宿,暴露形迹,在镇上逡巡良久,只得寻了一处无主破房暂作安身,伺机而动。
这间破房似已多年无人居住,门窗屋顶均已朽坏不堪,仿佛一阵急风便能将其变成废墟,室内除了满地残砖碎瓦几乎一无所有,每个角落都在发出潮湿霉腐的气息。郑雪竹身为台湾延平世子,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虽是生性豁达,不拘小节,但这等穷乡陋室的情状也确令他难以忍受。他素有洁癖,自不肯在地上随意坐卧,只得寻处较为干净的角落,倚在壁上闭目养神,苦笑道:“只怕星儿他们此时居住的所在,也要较我这间房舍好得多......”
郑雪竹连日奔波,劳神费力,早已疲累不堪,此刻虽身处陋室,无处坐卧,却也禁不住朦朦胧胧地渐入梦乡。恍恍惚惚中忽听门前似有异声,开眼看时,却见宗瑾不知何时已缓步行入,面上犹自挂着一丝森然嘲讽的笑意。
郑雪竹处处警惕,步步小心,未料还是被识破了踪迹,登时一股凉意从头顶直冲至足底,心头一阵绝望,反手便拔腰间长剑。虽明知不是宗瑾对手,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岂知手握剑柄,一拔之下,竟发觉自已全然使不出力道,平日里惯用的长剑,此时却变得千钧一般沉重,难以撼动半分。浑身上下仿佛坠入了一张无形的罗网,被越束越紧,动弹不得。眼见宗瑾渐渐逼近,挥掌向自己顶门直劈下去,却无计躲闪,连叫喊都已发不出声音,只得在心中暗呼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竟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
“砰”地一声,宗瑾一掌劈下,正拍在郑雪竹头顶。这一掌看似运足了力道,郑雪竹却不甚觉得疼痛,反而如受电击般惊觉过来。霎时间,面前的宗瑾已是踪影全无,自己的躯体四肢亦恢复了自由,却感到头上似乎多了一物。伸手一抓,只听“吱”地一声惨叫,掌心中竟握住了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略带温热的东西。拿近眼前细看,原来是一只极为肥大的老鼠,方才便是它自梁上倾坍之处失足坠下,跌在郑雪竹头上,惊破了他的梦魇。
郑雪竹望着手中犹自挣扎不止的硕鼠,不由顿感哭笑不得,行至窗前将它远远掷了出去。思及自己昔日在台湾之时,华屋玉堂,锦绣罗绮,何等富贵舒适,几曾料到会来这危房败垣中与鼠为伴?心情烦乱,睡意全无,忍不住推门而出,仰首向天上望去。
一轮明月高悬天穹,将似银似水的流光浅浅淡淡地洒满小镇每个角落,为深夜更增了几分清冷与静寂。郑雪竹本是心绪纷扰,难以自抑,在这无边月色之中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张口深深呼吸了几次,仿佛要借着这至纯至净的月光,涤尽在败屋中沾染的陈腐之气。
郑雪竹心神宁定下来,又回想起方才的梦魇,感受到的却不再是烦躁与恐惧,自悟道:“不错,我越是惧怕,越是逃避,事情便越是无个了局。我千里追踪,为的就是劫囚救人,岂有事到面前反而瞻前顾后,临阵退缩之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便不必怕败露行踪,且甩开一切顾虑,作了再说。罢了,罢了,不在今夜,必在明日,须得将星儿救出这樊笼苦海!”心头计议已定,当即将衣衫兵器略作整束,趁夜深无人,展开轻功身法,一溜白烟般向客栈方向疾奔而去。
杨家集小镇民风淳朴,人们还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习起居。此时入夜已深,街路上自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无,镇上各处民宅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与沉寂之中,惟有客栈内燃着一点若明若晦的灯火,在夜色中遥遥望见,分外醒目。
若在平日,郑雪竹见到宗瑾一行尚未尽数安寝,纵不心虚情怯,也必敛步慎行,但此刻他心意已决,无所畏忌,一时间亦不再思虑其他,疾疾绕至客栈后院,一跃而入。
郑雪竹越过院墙,自空中展目下望,却见墙下停放着二十几辆马车,占去了院内的大半空间,使本就不大的客栈显得更加拥挤,客房只有二十余间,且浅狭窄小,不成格局,仿佛蜂房般紧紧攒在一处,隔室的任何响动都必是清晰可闻。当真难以想象,一众大内高手加上被俘的鲁王余部,足有八九十人之数,如何能在这等小小居所安顿下来。
郑雪竹暗吸一口凉气,情知此时客栈中人居极为密集,自己若行动不慎,略有失机,立时便会为人发觉,身陷重围。念及此处,自不肯莽撞行事,遂觑准方位,提气一掠,在三辆马车之间的缝隙中轻轻落地,车辆的阴影恰恰遮住他的身形。
郑雪竹隐身车马之中,深晓在如此境况下,欲解救龙星儿已大是不易,要想不惊动宗瑾等大内高手,携她全身而退更是难如登天,但既已到得此地,若就这般放手离去终是心有不甘。前思后想,良久难下决断,不由暗自苦笑道:“昔年曹公曾云:‘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言我一向不得深解,今日方明其中真意。”
正在反复思量“鸡肋”之典,忽听身旁一辆马车中有人大笑道:“妙极,妙极,再给老子上一只鸡来!老子还没吃够!”
郑雪竹精神本就极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此刻乍闻车厢内有人高呼“吃鸡”,还道是自己的形迹心思被人看破,登时仿佛骤然挨了一鞭子般,拼力疾冲而出,霎时间已掠出了五六丈远近,当真是一触即发!
郑雪竹本道那人预先埋伏在马车之上,将自己的行藏尽窥眼底,出言喝破,实则不然。那人原是不耐客房拥挤,自往马车上过夜的方无畏,此刻正梦见在京城酒楼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至酣处,忍不住大叫“再上一只鸡”,却不知便是这句脱口而出的呓语,竟惊退了前来窥伺的郑雪竹。
方无畏叫得虽极为响亮,人却全然未醒,一语言罢,便又回转梦中自去大快朵颐,郑雪竹却已被他惊得神智昏乱,奔逃间慌不择路,竟直蹿上了对面客房的屋顶。他身着白衣,在暗夜中如此高来高去地纵跃奔行,本极易被人发现,但其时正是值夜守卫的大内高手换岗之际,旧岗已撤,新岗未至,他的身法又快如闪电,倏忽来去,因此并未暴露。
郑雪竹足踏瓦面,正欲借力跃出,忽听身下房内一人朗声道:“天下原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汉人是中国之人,满人亦是中国之人,为什么汉人坐江山是天经地义,满人坐江山便是天地不容?试观前朝史事,又有哪一个朱姓皇帝的才德英武可胜过当今天子?”
这番言语有如当头棒喝,使郑雪竹情不自禁地止住了本欲离去的脚步,回望身后无人追来,当即伏下身形,轻轻揭开一片屋瓦,贴着瓦隙向房中望去。
却见室内几上一灯如豆,二人凭几对坐,一人是方才出言的宗瑾,另一人则是那神秘的黑衣人小孟,此刻虽在室中,身上却犹自裹着厚厚的玄色斗篷,头顶的竹笠亦未除下,在这间昏暗闷热的客房内,更显诡异。
郑雪竹望见小孟的装束姿态,但觉好似有一股凉意透过瓦面直侵入体,忍不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他却不是为小孟的奇诡模样所惊吓,而是感到这小孟从头到脚,无处不在散发着一股冷漠孤傲的气息,不禁心中暗道:“此人坐在远处不言不动,已是这般咄咄逼人,却难为宗瑾与他对面交谈许久,竟还能若无其事……”
又听得宗瑾长叹一声,道:“这许多年来,由我亲手擒获杀死的前明余部,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若加上折在弟兄们手下的人物,更是不计其数。在他们的眼中,定是将我看作双手沾满血腥的屠夫了。平心而论,这些前明余部原是世间难得的忠臣义士,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我率众与他们攻战,大施剿杀屠戮,心头也时时不安,因为我深知,我每杀得一人,擒得一人,世上便少了一名真豪杰,真好汉。但为了大清江山,为了天下安定,我却是别无选择。我明白我没有作错,在感情上虽有难过,于良心上却是无愧,错的是那些自以为忠烈节义,甘赴国难,舍生无悔的前明余部。他们时刻不忘的便是推翻大清,驱走满人,以为天下若由汉人朱姓作主,才是理所应当,黎民苍生方可安居乐业,不受欺凌。孰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名曰替天行道,实乃逆天而行,若由得他们成事,才是百姓最大的祸患。此番我押解六十二名鲁王余部上京,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出来。我有意给他们一条生路,因此一再迁延行程,多次良言相劝,盼他们能够明白过来,及早回头,岂知过了这十几日,却无一人肯听从我的言语。他们既如此执迷不悟,我亦无法可想,惟有将事情作到底了!”这一大番言语说完后,禁不住又是喟然一声叹息,似乎满含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惆怅。
小孟坐在宗瑾对面,本是沉默无语,纹风不动,听得宗瑾这声叹息,忽缓缓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宗瑾的掌心。
宗瑾正自怅惘出神,忽觉一阵凉意自掌心沁入,霎时间便已传遍五脏六腑,不由瞿然醒觉,忙将手抽回,强笑道:“小孟,时辰已过三更,明日还要起早赶路,此刻却是当安歇了。”
小孟轻轻点了点头,反掌扇灭了烛火。
室中一片漆黑,郑雪竹伏身房上,再无可见,只得觑个守卫略为松懈的空档,飞身悄然离去,在空寂无人的街路上几个转折,重新回到栖身的破房之内。
破房中一切如故,惟有那梁上硕鼠已不知去向。郑雪竹倚壁伏憩,却再无了半点倦意,心中反复思量的便是方才宗瑾那番“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言语。思虑纷扰,难以自解,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方自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