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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华夷大防铸深怨

郑雪竹见于掌柜为报父母之仇,不惜叛投清廷,出卖弟兄,便是要置自己于死地,未料遇到了耿精忠这等奸诈小人,尚不曾杀得自己,便已被他设计先行诛戮。于掌柜害死鲁当归等郑氏得力部属,又陷自己于如此绝地,本应对他刻骨痛恨才是,但不知为何竟不大恨得起来,目睹他惨死之状,反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禁不住暗自轻叹一声。

龙星儿站在郑雪竹身边,也已将场中这些变故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性情却较郑雪竹冲动得多,当即按捺不住心头激愤,厉声叱道:“狗官,你使出这等卑鄙狠毒的手段,暗害一个走投无路之人,便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么?”

齐总兵狞笑道:“兔子都已打光了,还留着一条狗作什么?龙姑娘,我劝你与延平世子少理会些旁人的是非,多想想自己眼下的境地罢!倘若这连环马阵发动强攻,你二人纵是铜头铁臂,亦无从抵挡,必定化成肉泥,死无全尸,不若放下兵器,自缚归顺,尚可……”

郑雪竹叫道:“郑氏子孙,誓死不降!”反手掣出腰间长剑,暗思自己此番苦心策划,劫夺景云公主入台,一切原本天衣无缝,未料却因了冯锡范之故,导致计划全盘皆输,赔上了一众忠心部属的性命,更将自己与龙星儿逼入如此绝境,当真可叹。自己谋划有误,死于此地亦是无可奈何,然龙星儿原非郑氏部属,却无缘无故地陪自己一同送命,确是自己连累了她。思及此处,心中大感歉疚,禁不住转头向她望去。

龙星儿与郑雪竹一并身陷重围,情知无幸,然在绝望中竟似感到了一丝欢愉与欣慰:“今日我与雪竹死于此地,终还是相聚在一处,较来日的生离之痛岂非强过了千倍百倍?”心中既有此念,生死之事便不再萦怀,竟自向郑雪竹盈盈一笑,刚好与郑雪竹满含怜惜的目光相对。

齐总兵见二人不肯归服,当下也不多说,将右手望空一挥,作了个斩杀的手势。顷刻间,方才闪至两翼的几队铁骑又潮水般合拢,重新挡在郑雪竹前方,与两侧方向的铁骑一同引弓发箭,向二人纵马冲来,包围的圈子犹如铁桶一般越收越紧,将二人牢牢困在当中!

郑雪竹见周遭乱箭如蝗而至,忙抢上一步,护在龙星儿身前,展开剑势守住门户。他的柔云剑法素以柔韧绵密见长,使开了便如春蚕吐丝,水银泻地一般,用于进攻则无孔不入,用于防守则滴水不漏,身畔射来的箭矢虽多,却无一能进入他剑光的圈子,转瞬间二人身畔已堆积了二百余支铁箭。

郑雪竹以柔云剑法暂时挡住了敌人的乱箭,一颗心却是愈来愈感沉重。情知自己功力再深,亦终有衰竭之时,而连环马阵的箭矢却是不计其数,即便单以弓箭进攻,时刻一久,必能冲破自己的防线,倘若以铁骑合围,一拥而上,这等泰山压顶般的攻势则更是难以抵挡,纵能运剑杀死几名敌人,亦无法在这等密不透风的阵势中突围而出。手中长剑虽丝毫不停,心头却早已绝望。

龙星儿站在郑雪竹身后,挥剑助他拨打乱箭。她心中将生死之事均已看破,再无挂念,此刻反较郑雪竹镇静得多,胸无旁鹜,只待那最后一刻到来,二人相偕同死。

郑雪竹运剑拼力抵挡箭矢,眼见连环马阵自三面铁桶般渐渐压来,正自束手无策,忽觉足下一震,继而“砰”地一声巨响,一只鸟爪样的怪手自地底破土而出,紧紧扣住了自己脚踝。几乎与此同时,龙星儿的脚踝亦被同样一只怪手扣住。

郑雪竹心中暗叫不妙,只道自己着了敌人邪门功夫的偷袭,正欲回剑向怪手削去,却感到一股大力自那怪手上传来,足底的沙地亦不知何故变得松软异常,竟已承受不住自己身体,尚未及挣扎反抗,整个人便已被拉着陷落了地下。

郑雪竹自入中土以来,多历险关劫难,然这等遁地避敌的异事却是从未经过。只觉周遭一片燥热,郁闷难当,粗粗细细的沙粒擦得头脸好生疼痛,竟是被那人拖着在地底疾行。其时他双目难睁,手足在砂石间亦施展不得,只知自己行进速度快逾奔马,早离开连环马阵的包围,却判断不出那抓着自己之人是敌是友,这一番地底潜行是吉是凶。

如此行走了略约小半个时辰光景,郑雪竹因地底气闷,已有些神智不清,浑身上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只剩下了半条性命。

正在浑浑噩噩之间,忽觉眼前重新出现光明,继而呼吸亦恢复顺畅,好似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张目看时,却见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破庙之中,倚墙瘫坐,龙星儿侧卧在自己身边,双目紧闭,犹自昏睡,虽一时尚无知觉,料想亦无大碍。

郑雪竹游目四顾,但见一名形容古怪的老者坐在供桌之上,一只脚翘得高高地,满面欢愉得意之色,双目骨碌碌地转动不停,上下打量着自己。显然方才便是他在连环马阵中将自己与龙星儿拖入地下,一路遁地疾行,到得此处。

郑雪竹见到那老者一头火红的乱发,立时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当日在扬州城外,与自己不打不相识,化敌为友,后又在鹰扬谷外拼却自身受伤呕血,助己惊退天雷手宗瑾的赤血老魔!然前次一别不过数月,他身上却全无了昔日的杀意,换成了这样一副开朗随和的模样,仿佛从严冬走入了阳春。他的遁地术出神入化,带着两个人在地底行走想必亦非难事,真正令人惊奇的便是这等性情的改变。

赤血老魔见郑雪竹投向自己的目光有异,只道他是在惊诧自己因何在此时此地出现,遂抢先笑道:“郑公子,我赤血老魔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向来是浪迹天下,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这几日偶尔有兴,便来耿精忠的地头闲逛,日间在地面行走,夜里则入地底潜行,什么总兵府、知府官衙、铁骑军营,任它再戒备森严, 我亦能自由出入。昨夜闲来无事, 行入漳州校场地底, 却发现耿精忠老儿亲自在此处调集军马, 还用上了多年难得一见的连环马阵, 显见事态非常。我暗中留心, 偷听得耿精忠说话, 得知他是要派兵对付什么台湾郑逆小贼, 疑心是你, 便……啊哟,郑公子,‘郑逆小贼’是耿精忠说的,可不是我的意思。”

郑雪竹微笑道:“我郑氏自先祖成功起兵抗清以来,被清廷上下称作‘反贼’、‘逆党’、‘贼寇’,已有数十余年,早被辱骂过千千万万次了,哪里还会将这等片言只语放在心上?敌人骂得越是恶毒,越是证明他们奈郑氏不得,惟有逞逞口舌之利,为自己找回些面子。是了,前辈,你可知耿精忠因何到了漳州?”

赤血老魔道:“我在地底窃听耿精忠言语,方始略知了个大概。耿精忠本在泉州督师,两日前忽有一名姓于的郑氏部属前来向他投诚,告之他你劫夺景云公主自漳州入海的计划。耿精忠知此事关系重大,当即不敢拖延,连夜秘密赶至漳州,布置精锐,围剿你等……”

郑雪竹低头叹道:“一子错,全盘皆输,想我殚精竭虑,苦心筹划出这等大计,原本一路顺利,只道大事可成,未料竟折在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此番奇谋成空,更将郑氏安置在中土的精英折损殆尽,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王?莫非,莫非当真是天不佑我,不许我驱除夷狄,复我汉家衣冠么?”

赤血老魔忽道:“郑公子,我却有几句言语要对你讲,只不知你肯不肯听。”

郑雪竹见他面色凝重,神情肃然,远远不同于往次桀骜不驯,仇世不恭的模样,知他此时要说的必是极为紧要的言语,当即笑道:“前辈有言尽管直说不妨,在下洗耳恭听。”

赤血老魔略点点头,道:“郑公子,你可知我是何方人氏?”

郑雪竹暗忖道:“从赤血老魔这等形容来看,自然绝非中原之人,却不知是何方化外蛮夷?”一时间心头猜疑不定,说不出话来,蓦地思起自己方才“驱除夷狄”之言,不觉更为尴尬。

却是赤血老魔先行打破了场中沉默,道:“我原是川西人氏,家里昔日虽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亦是人丁繁盛,支系众多。族中固有许多家资豪富的同宗,却也有我爹爹这等一贫如洗,处处受人轻视的寒士。”

郑雪竹长于王侯之家,自幼享尽荣华富贵,自是从未尝过饥寒贫困的滋味,但他因是侍婢所生,出身不正,明里暗里亦受了不少歧视排挤,这等内心深处的孤寂凄苦却是远胜于由身体冻饿而受的折磨。此刻听得赤血老魔自叙出身,心中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叹惋之意。

赤血老魔续道:“大明末世,天下大乱,饿殍遍野,流寇蜂起,百姓抛家弃舍,流离失所,飘零异乡者不计其数。那一年因为旱灾,我家的两亩薄田颗粒无收,又闻乱兵将至,所到之处杀人如草,流血千里,父母惧祸,只得一路西行避难。其时娘亲的腹中已怀上了我,但为在乱世中求生,亦只有咬牙硬挨,甘受这颠沛跋涉,风刀霜剑之苦。川西已是荒僻之地,再向西行,便是崇山丛莽,难觅人烟。在这等所在,即便不遇上乱兵盗匪,毒蛇猛兽,亦随时有可能冻饿而死,倒毙深山。乱世之下,人命轻如草芥,便是如此了。”

郑雪竹轻声道:“在如此境地中,前辈的父母尚能撑持过去,抚育前辈长大,亦是着实不易了。”

赤血老魔叹道:“遁入深山,难寻果腹之物,惟有采摘野果,挖掘野菜充饥。然而秋尽冬枯之际,可食的果菜也往往不足,惟有冒险去寻些不识的野果野菜来吃。倘若运气好,所食的果菜侥幸无毒,总算填饱一次肚子,苟延残喘几日,若是误食了有毒的果菜,轻则上吐下泻,浑身浮肿,重则有性命之险,我爹爹便是因此而死的。”

郑雪竹心中不禁对赤血老魔又增了几分怜悯之意,涩声道:“后来却又如何?”

赤血老魔道:“那一次我娘也一起中了毒,几乎与我爹一同死去,不幸却被一队游牧四方的藏人发现救起,保全了一条性命……”

郑雪竹忍不住插口道:“被人救起,拾回性命应是好事,为何却说是不幸?”

赤血老魔苦笑道:“你若是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怕也要认为救活性命是不幸了。”

郑雪竹惊道:“可是那些藏人作了什么伤害你母子的恶行么?”

赤血老魔摇头道:“不是那些藏人。他们对我母子很好,用他们的秘制藏药医好了我娘所中的毒,又将她收容在自己的帐幕中,日日供给衣食,不久我娘胎气震动,生下了我。却不知是因先时中毒的缘故,还是那藏药对胎儿不利,我甫一落地,便是这等满头红发,面如血盆的异状,一生运厄亦是由此而起……”

郑雪竹道:“那些藏人可是因此将你看成妖孽,将你母子逐出了么?”

赤血老魔恨声道:“我母子的性命原是他们救的,他们即便是将我们逐出甚至杀害,我也不会怨怪他们。然而害我们的并非藏人,而是那些平素时刻不忘高谈阔论礼义廉耻的汉人!”

郑雪竹未料他竟然说出这等结果,一时间惊愕万分,竟忘记了再问下去。

此刻赤血老魔的愤慨之意已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亦不顾郑雪竹感受如何,只顾滔滔不绝地道:“藏人对我的形貌不以为异,依旧待我母子很好,我娘平日为他们作一些缝补浆洗的杂活,亦可换得温饱度日。倘若我们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也许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郑雪竹道:“你们母子可是离开他们,回乡去了么?”

赤血老魔点头道:“不错,我们随着藏人辗转迁移于川藏之间,历时两年有余。正因故土难舍,思乡情切,我娘终于带着我离开他们,携我爹的骨灰回到家乡,未料却受到了所有人的歧视欺辱。”

郑雪竹插口道:“前辈形容异于常人,那些无知乡民定是将前辈看成邪魔一流了。”

赤血老魔“哼”了一声道:“倘若是将我当作妖孽魔祟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这些族人竟怀疑我并非爹爹的亲生骨肉,而是我娘与藏人私通所生!他们将我娘拿入祠堂,百般拷问,定要逼她招认此事。我娘虽是一个平常村妇,却也同古时的贞妇烈女一般,将名节看得重过一切,因此尽管被折磨得昏死过十几次,仍是抵死不从。他们从我娘口中掏不出所要的东西,不好定我母子的罪状,却还将我看成来历不明的藏人野种,夺去了我家的房舍、田地,将我母子驱逐出去……”

“拍”地一声,郑雪竹一掌劈下,将供桌击落一角,怒道:“欺人太甚,简直是岂有此理!”

赤血老魔沉声道:“事情到此还只是一个开端,后面尚有愈加惨酷的经历。我母子此时已是一无所有,更无法在村里立足,惟有到荒野中寻处无主茅棚安身,沿村乞讨度日,忍受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唾弃。到我八岁那年,我娘终于撑持不住,因贫病交加,离世而去,从此我便当真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了。”

郑雪竹叹道:“孤零零的一个孩子,无亲无友,挣扎求生,确是大为不易。”

赤血老魔切齿道:“从那之后,我的生活便更加艰难了。我所到之处,人人都唤我‘小杂种’、‘小野种’,不是对我冷脸相向,不理不睬,便是口出恶言,拳脚相加。我的红发红脸好似成了罪孽与邪恶的记号,使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对我鄙视痛恨,再没有人肯施舍给我食物,我只有靠捡拾一些大户人家丢弃的残羹剩饭,或是夜里去他人田里偷拔一些瓜菜充饥,那一段时光,我自己都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郑雪竹听得赤血老魔转述的“小杂种”、“小野种”等诸般辱骂言语,心中不由一阵刺痛。他原是郑经与侍婢私通而生,虽一直深受郑经宠爱器重,更被立为世子,在台湾地位尊崇,但自董太妃以下,许多元老重臣,实权人物都对他极为嫌恶鄙夷,尽管未曾当面冷言嘲讽,背地里早不知讽刺中伤了他多少次。闻到赤血老魔童年时的屈辱惨痛经历,竟觉大有同感。

赤血老魔复道:“到田里窃食的次数多了,难免要被人发觉追拿。倘知机得早,能够逃脱自是幸运,然而多数时候还是为人擒住一顿鞭子棍棒,抽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我自己也数不清楚,浑身上下落下了多少伤疤。时日久了,我的名声自是愈加狼籍,最后只要附近村子里失了什么物事,无论是否我所为,有无凭据,村人都要将罪状安到我的头上,将我殴打折辱一番,骂我是藏人留下的坏种,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是无辜的……”

郑雪竹心头酸楚, 缓缓低下头去不发一言,暗思一个人在这等环境中长大,心内定是积聚了无数的怨毒与仇恨,终有一日将爆发而出,不可收拾。

果然又听赤血老魔道:“那日族里的一名远房堂叔家丢了一只羊,硬要认定是被我偷的,他全家上下十余人一起找到我的茅棚前,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按在地上一顿毒打,又将我在烈日下吊了半日,迫我供出将羊藏匿在何处。倘若那只羊当真是我偷的,倒也罢了,但此事原与我毫无关系,我又如何能说得出羊的所在?从午至晚,我被折磨得晕死过去几回,浑身无处不痛,仿佛脱了一层皮一般,真有些希望他们索性一棍将我打死了,也好免去了这许许多多的痛苦。”

郑雪竹颤声道:“后来却又如何?可是他们寻回了那只羊,知道了原是误会你,将你放了么?”

赤血老魔冷笑道:“我哪有这等好运?当日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打也打得累了,骂也骂得乏了,又掏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只得将我放下来,对我道:‘小杂种,眼下姑且宽限你一晚,明日如还这般嘴硬抵赖,便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教你活着比死了还难过!’言罢,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周身淤肿,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郑雪竹心头愤慨,喝道:“莫说此事没有丝毫证据,即便确是你偷了羊,他们又如何能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当真是残暴之极,令人发指!”

赤血老魔阴恻恻地道:“我伏在地上,心头已是绝望之极。暗想那只羊若非被人所窃,被豺狼拖去,定是自行逃入深山,或是跌入池沼中溺死了,只怕寻上三日三夜亦是一无所获。然而倘若明日一早仍寻不见羊,我便又要受那些人无穷无尽的凌虐,不知何时方能了局。老天让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便是为了要我受这无数苦楚,要我被人如此欺辱的么?活着既然这般痛苦,还不如索性死了的好。然死便死了,却也不能教迫害我的人轻松自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看我如他们希望的去死。太阳早已落下,天色也变得阴沉下来,头上月暗星稀,身畔的冷风吹个不住,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心中已有了一个决定,于是咬紧牙关,忍住剧痛,乘着夜色向村里走去。惟有在这个时刻进村,才绝不会有人打我骂我。”

郑雪竹听到此处,脊背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冰冷之意,预感到只怕要有什么可怖的变故发生。

赤血老魔缓缓地道:“我模进村时已是深夜,人们都在熟睡,整个村子黑漆漆的没一星灯火,也没有半点人声。我寻到那丢羊的远房堂叔家门外,搬了十多块大石堵住他家前后院门,顺着风势在他家点起了七八个火头。眼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燃越旺,我心中确是好生欢畅……”

郑雪竹“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道:“你那堂叔全家可是就此……”

赤血老魔喋喋笑道:“何止他们一家!我既已抱了必死之心,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族长和几个平日欺辱我最狠的同族家里也一并放上火,随后一口气奔到村外我爹娘的坟山上,向村子遥望。看见火势已经吞没了大半个村子,将头上的天都染得红了,我胸中积了十几年的压抑郁闷方始得到发泄,平生第一次感到复仇的快意!”

郑雪竹听他说得越是开心,越是感到毛骨悚然,暗思仇恨的力量竟如此可怕,赤血老魔这一番报复,全村不知多少人要就此葬身火窟,家破亲丧。

赤血老魔续道:“我的仇已经报过,心中再无牵挂,当下伏在爹娘坟上痛哭一场,离乡而去。其时我死志已决,但自忖不可将我的尸身留在世上,死后再受鞭尸折辱,思量再三,决意寻处涛险浪急的大河投水自尽,将这一身血肉葬于水底鱼腹,方可算得来也干净,去也干净。后来的事情,郑公子大约亦猜到了, 我求死未成, 反于一处荒僻河谷中发现了前人遗下的武功秘本, 遂独居幽谷, 自行习练, 终有所成。哈哈,那秘本上言道,我这赤血魔功邪僻怪异,若要练成必是千难万难,然而我自入门到大成不过用了十余年时光,大约是性情相近,因祸得福罢!”言罢,又是一阵古里古怪的大笑。

郑雪竹听得赤血老魔叙述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却是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亦不知该讲些什么言语,半晌方道:“前辈性情孤僻愤世,仇恨人间,原来是有如此一番隐情伤痛,着实可悯……”

赤血老魔略一挥手,打断了郑雪竹的话头,道:“郑公子,我对你讲些身世之痛,并非为了求你怜悯,而是将你看成了真正的朋友,方肯在你面前自揭伤疤。想我自武功练成,重返人世后,我痛恨所有的人,尽我一切力量去折磨他们,报复他们,而他们亦同样恨我,不是对我远避千里,畏惧忌惮,便是如你那几位朋友,定要置我于死地。惟有你明白我内心的苦痛,将我看成一个人而非妖邪恶魔,真心待我,我自当亦真心以报!”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与先时的语气大不相同。

郑雪竹道:“今日我们为强敌围困,身处险地,多亏前辈仗义相助脱逃,否则……”

赤血老魔截口道:“郑公子,我并不想听你这一番又是谢,又是恩的客套言语,只想问你一句,依你看来,我这般飘零身世,凄惨经历,却是因何而致?”

郑雪竹怔了一怔道:“前辈的同族固是在倚势欺人,然究其根本,还是因了怀疑前辈的来历……”说到此处,便觉难以启齿,只得就此顿住。

赤血老魔冷冷地道:“敢是因了怀疑我来历不正,乃是夷人野种么?”

郑雪竹本觉不好接口,然赤血老魔的两道目光已灼灼射来,好似定要迫他给出一个答案,一时间无计退避,惟有勉强点了点头。

赤血老魔恨恨地道:“仅仅是疑心我有藏人血脉,便将我迫害成如此模样,倘若我当真是胡儿异族,是否便应将我千刀万剐,化骨扬灰,方可洗清我的一身罪孽?”

郑雪竹温言道:“前辈,那些都是无知愚氓之见,你不必放在心上。无论胡人汉人,一样是中国之人,一样有好好活在世上的理由,其间并无善恶之分,贤愚之别。胡人固不应欺凌汉人,而汉人亦没有随意杀戮驱逐胡人的权力。”

赤血老魔疾疾接口道:“不错,汉满蒙回藏俱是中国之人,由谁在位治国又有多大差别?倘若将天下弄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倒也罢了,然如今四海升平,百姓乐业,再讲什么满汉之仇,华夷之防又有什么意义?即便当真驱除了满人,对天下又有什么好处?”

赤血老魔这番言语虽然不长,然听在郑雪竹耳中,却宛如当头棒喝。他平素自负头脑机敏,雄辩过人,此时面对赤血老魔的一连串反问,竟自期期艾艾,无从反驳。

忽听龙星儿微微一声呻吟,翻了半个身,双目欲开还闭,一副昏睡将醒的娇慵模样,好似含苞欲绽的春花一般。

赤血老魔转头瞥了龙星儿一眼,复向郑雪竹道:“郑公子,这小姑娘恨我怕我,我亦不愿与她当面相见。还盼你细细思量我方才的言语,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开口,身形一转,便如旋风般钻入了土中,倏忽消失不见了。

郑雪竹怔怔地望着赤血老魔离去之处,暗思此番与赤血老魔绝地重逢,相对倾谈,见他性情虽依旧古怪疏狂,较当日扬州城外的偏激执拗却已判若两人,若非自己亲眼所见,自是说甚么也不会相信这等改变。复思起他所说的五族一家,平息内争等言语,霎时间与康熙、宗瑾等人关于满汉共处,四海归一的种种议论一并涌上心头,迷迷惘惘,难以自解。

忽闻背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雪竹,你我此际可是到了阴间么?”却是龙星儿悠悠醒转,坐起身来,发此一问。

郑雪竹仿佛自一个梦魇中惊觉一般,疾疾转身移步过去,扶起龙星儿,笑道:“星儿,不是阴间,你我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龙星儿凝视了郑雪竹半晌,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别人都死了,我们为什么偏偏还活着?”

郑雪竹不知龙星儿在连环马阵前曾起过与己偕亡,一了百了的念头,还道她是为了鲁当归等人而伤心,当下竭力劝慰。然而未曾劝得几句,自己的眼圈亦先自红了。

过了约略两盏茶光景,龙星儿方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呆呆地与郑雪竹对视,不发一言。

郑雪竹轻吁了一口气,强抑住心头悲痛,道:“星儿,我们方才借了赤血老魔的遁地之术,摆脱了连环马阵追杀,此刻耿精忠定然恼羞成怒,出动军马四处搜捕。这破庙绝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龙星儿轻轻点了点头,涩声道:“雪竹,下一步你却待去何处?”

郑雪竹心神不定,未曾注意到龙星儿失意落寞之态,疾疾道:“星儿,我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打算,我们须得再行北上,回到那家平安客栈……”

龙星儿喃喃地道:“平安客栈,平安客栈,可是我们当日劫夺景云公主的那家荒林野店么?”

郑雪竹道:“不错,正是那个所在。星儿,你难道未觉出平安客栈很有一些古怪么?现下我已有了一个猜测,却不知是对是错,因此不便说出,惟有到了平安客栈方可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