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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昨是今非谁识我

郑雪竹与龙星儿匆匆收拾一番, 行出破庙。那破庙地处漳州城西一处荒僻的山林之中,耿精忠派出的追兵一时间尚未至此,因此二人得以从容离去北上。

平安客栈地处鄂豫陕三省交界之处,此番郑雪竹与龙星儿无了景云公主的牵挂,亦不必过于掩人耳目,只需取道江西,一路直行便可到达。二人此时虽失却了坐骑,然日日施展轻功行走,却丝毫不慢于骏马,只消半月有余,便回到了深山荒林中的平安客栈。其时已是秋末冬初时节,山间的野草尽皆枯萎衰败,春夏两季繁茂如茵的枝头翠叶亦都凋零落尽,只留下千千万万条光秃秃的枝桠,迎风经霜,空守日月,不时发出一阵萧瑟的呜咽。

郑雪竹站在山路转折之处,遥望着落日余晖下,平安客栈门前黯淡斑驳的布旗,心头不禁油然生出了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意,低声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正自沉浸于对昔日平安客栈劫夺公主一役中众部属的怀念间,忽一阵急劲的朔风自对面吹来,风中竟夹杂着兵刃的破空震荡之声,显是在前方不远处有高手正在拼斗。

郑雪竹对平安客栈早有怀疑,此刻听得风声不善,他关心则乱,一时间亦顾不得细加考虑,拉起龙星儿向前提气疾奔。

龙星儿也听到了兵刃之声,却不知郑雪竹为何如此慌乱,匆忙间不及细问,只得随着郑雪竹一同飞奔而去。

二人展动身形奔出了半里远近,但闻那兵刃声愈加清晰,似乎是刀剑一类的兵器正在源源不绝地劈刺斩削,往来疾攻。而在刀剑声中更夹着一人的掌力劈空之声,似是被敌人的兵刃压制住了无法尽情施展,惟有严守不攻,把住门户。自掌风中可知此人内息充沛,功力深厚,面对强敌虽处下风,却犹自败而不乱。那激斗之声正是自平安客栈中发出!

郑雪竹以耳代目,辨出相斗二人之情形,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自思道:“我原本担心是他遇敌交手,此际看来竟不是他……”忧虑虽已去了大半,毕竟无法完全放心,因此足下丝毫不停,仍旧拉住龙星儿,一气奔至平安客栈墙外,透过墙脊裂隙向内张望过去。

一望之下,二人不禁同时大惊失色!原来,此时的平安客栈已是一副窗破柱倾,墙坍檐杞的残破之状,想是在方才的恶斗中毁损,那交手二人却犹自剧斗不休。夕阳下看得分明,一人是手持长剑的蓝衫老者,约有五旬开外年纪,白面长髯,身形挺拔,神清骨秀,掌中剑法宛若行云流水,游龙夭矫,幻出无数道光影,将敌手困在核心,令其脱身不得;而与他对敌那人功力亦自不弱,仅凭一双肉掌与蓝衫老者精妙的剑法相抗,虽被逼得略显狼狈,却也堪堪抵挡得住,出手拒守间可见掌势雄浑遒劲,武功不凡。

更令二人惊骇的是,在客栈院中石阶之下倒着两人,一人乃是吴三桂麾下悍将沙海山,面容扭曲,双目圆睁,咽喉处被利器割开,鲜血已凝,显见死去许久;另一人却面色如常,似无大碍,只是人事未省,动弹不得,一任清风将他身上的紫衫襟袖阵阵吹起,竟是那失却了记忆,与郑雪竹离散多日的陈思昭,只不知因何在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在何人手下吃了这个大亏,以致昏迷不醒。

其时那蓝衫老者的剑势使得越发迅捷绵密,长剑的圈子如一条银蛇般渐收渐紧,将那与他对敌之人迫得支将见绌,仓促间不及化解,惟有顺着他的剑势连转三个圈子,暂避长剑锋芒,以免为其所伤。

那人身形旋转不止,霎时间与郑雪竹的目光正面相对,更加令他大感惊异,险险便“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原来,此人并非别个,却是同自己多次恩怨纠缠,敌友难明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蓝衫老者其时已同宗瑾斗至百招开外,剑势展开,如银虹,如飞电,将宗瑾周身上下尽皆笼罩在剑光之下,使他仿佛变成了被蛛网粘住的一只飞虫,空自挣扎,却无力摆脱,只得步步后退,以求苟延残喘,暂缓其败。

郑雪竹与龙星儿将客栈内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而宗瑾与蓝衫老者剧斗正酣,却丝毫未曾发觉墙外有人偷窥。

龙星儿见宗瑾被蓝衫老者逼得如此狼狈,不禁大为惊奇,轻“噫”了一声道:“我自出道以来,从未听说何人能够单打独斗击败宗瑾,这老者的武功想必是高到了极处……”这两句言语乃是她贴着郑雪竹耳畔,以极微极细的语音说出,仅有郑雪竹一人勉强能够听到。

与龙星儿的兴灾乐祸,暗自窃喜不同,郑雪竹的面上不知何时已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好似有甚隐忧牵挂一般。听得龙星儿的言语,竟低低叹息了一声,自语道:“他的武功奇高,今日宗瑾与他狭路相逢,只怕在劫难逃……”

话犹未了,忽听蓝衫老者长啸一声,长剑回旋,幻出三道光芒夺目的剑环,闪电般向宗瑾迎头套去,竟似极小儿常玩的掷圈取物之戏一般,却较小儿掷出的铁圈迅捷耀眼了千倍百倍!

郑雪竹惊呼道:“是‘三潭印月’!宗瑾此番定是万万避不过……”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叫出“三潭印月”,面色倏变,颤声道:“雪竹,你可是说这一剑的名字叫作“三潭印月”么?

郑雪竹只顾细观场中情势,对龙星儿的问话却是无暇应答。但见宗瑾滑步退开五尺,避过第一道剑环,回身转折间,第二道剑环亦告落空,然如影随形而来的第三道剑环已呼啸而至,他身法去势用尽,对这迅捷绵密的剑势委实是避无可避,只得暗自叫道:“罢了,罢了,未料我纵横半世,今日竟不明不白地死在此人剑下!”

宗瑾自分难逃此剑,心头正自绝望,忽见蓝衫老者身后人影闪动,继而一只苍白的手闪电般扣住了他的左肩。饶是蓝衫老者武功绝高,关节处被人这般突如其来地牢牢锁拿住,一时间亦自甩脱不得,那道本拟一举击杀宗瑾的剑环也就此流星波光般消散无踪了。

蓝衫老者本拟这式“三潭印月”定可将宗瑾毙于剑底,未料行将得手之际,竟出此变故,其间忿怒自是不言而喻。然拿住他肩头那人的功力显见颇为不弱,倘若与其纠缠时刻略久,宗瑾回身反攻,自己一条臂膊行动不便,胜负之数却着实难说了。急切间亦顾不得再行追击宗瑾,左臂一回,便是一个肘锤疾冲而出,竟是立意先行除去这附骨之蛆。

那人反应却也迅捷,见到蓝衫老者力贯左臂,已知不妙,立时放脱扣在老者肩头的右手,疾疾向他左肘关节处锁拿过去,同时左手闪电般自下而上一托,攻向老者小臂,双手分进合击,配合精妙,使出的正是分筋错骨手法!

然蓝衫老者这回肘一击已是尽了全力,那人的双手虽不差分毫地拿住了他肘弯部位,却全然制他不住,整个身形都随之不由自主地跄踉后退,反而被他占了上风。

蓝衫老者臂上劲力一吐,那人登时抵敌不住,“啊”地一声轻呼,整个身形便如断线的风筝般直摔了出去,半空中背心撞上了一根木柱,方才止住去势,跌落下来,而那木柱受了如此大力,亦“拍”地一声断裂。

墙外郑雪竹、龙星儿与场中的宗瑾此时均已看得清楚,那自蓝衫老者身后骤施擒拿,破了他“三潭印月”之人,非是别个,正是方自昏迷中醒转的陈思昭!

陈思昭被木柱撞倒,却未受伤,旋即一跃而起,掠至沙海山尸身旁,回手抄起丢在地上的折扇,冷叱道:“老贼果然有些手段,且恕在下不知死活,还要再来领教一番!”

蓝衫老者缓缓转过身来,与陈思昭正面相对,沉声道:“思昭,你当真要叛郑投清,连爹爹也不肯认了么?”

宗瑾与龙星儿陡闻此言,尽皆大惊。龙星儿更是险些便惊呼出来,幸而见机得快,抢先伸袖掩住了口,一双妙目却禁不住向郑雪竹投去探询之色。

郑雪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此人正是东宁总制使、台湾军师陈永华……”

陈思昭骤然见到陈永华面容,浑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怔怔地凝望了陈永华片刻,方迷迷惘惘地道:“爹爹,我似乎作了一场大梦,在梦中经历了许多事情,却失去了过去,失却了自己,直至今日方始记起我本来是谁……”

陈永华闻得陈思昭这般叙述,亦有些暗暗心惊,道:“思昭,曾闻江湖上有一种药物可使人失却记忆,忘掉自己本来身份,变成没有过去,没有自我之人,非施以解药或见到昔日印象极深之人事不能恢复。从前我只道这不过是江湖传言,不足为信,今日看来,这等药物竟是确有其事的了。可是你这鹰爪子作下这等好事,令思昭中毒失忆的么?”最后一句言语声色俱厉,却是转向宗瑾喝问。

宗瑾微微哂笑道:“素闻陈军师见识广博,谋略过人,如何也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莫道在下手中并无这等失忆药物,即便是真有此药,用以对付奸邪无耻的小人尚勉强可说,却如何能够随意施用在忠臣义士身上?陈军师,你未免将在下看得太过卑劣下作了。”

陈永华叱道:“身为清廷鹰犬,何必偏要惺惺作态,强充君子豪杰?倘若不是你施了这等失忆药物,思昭怎会这般任你驱使,为你效力拼死?”

宗瑾正欲开口解释,陈思昭忽在一旁低声道:“爹爹,当真不是他……”

陈永华霍地转身,双目灼灼凝视着陈思昭,喝道:“既不是他,却又是何人所为?”

陈思昭缓缓地道:“我已想了许久,这番失忆应非药物所致,而是因头上受了硬物重击!”

陈永华厉声道:“以你的武功,又有何人能在你头上重击一记?这鹰爪子武功极高,掌上力道尤为了得,除了他,又有谁作得出这等事来?”

陈思昭冷笑道:“爹爹可是连我的言语都不相信了么?我何时说过自己头上所受的重击是与人交手所致?”

此言一出,陈永华亦不禁一怔,道:“既非与人交手,难道是你自己动手打的不成?”

陈思昭淡淡地道:“爹爹既这般说,原也未尝不可。我却是当日在汝阳城外,伏牛山中失足堕崖,虽侥幸未死未伤,但跌得昏迷不醒,失去了记忆,为一位前辈所救……”言至此处,忽地顿住,仿佛以刀子将言语硬生生截断一般。

陈永华正自听得入神,见陈思昭忽地住口不言,却不知是何缘故,疾疾追问道:“这前辈不知是什么来历?可是我辈中人?”

陈思昭面色微变,不发一言。

宗瑾忽在一旁道:“陈公子既不便开口,还是由在下代说好了。那相救陈公子的前辈并非陈军师反清复明的同道,而是朝廷派出的耳目密探!他隐逸伏牛山中已有多年,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无时无刻不在为朝廷探听传递密报。这样一个人,若是依陈军师的眼光看来,只怕纵非十恶不赦,亦是个奸邪之徒了罢。然而便是他出手救了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相干之人,更将他收留安顿了下来。”

陈永华心头恚怒, "哼"了一声道: "思昭, 他所言可是实情? "

陈思昭见宗瑾已将真相道出,索性不再隐瞒,疾声道:“不错,这位前辈确是朝廷的人,但绝非爹爹平日里对我讲的卑劣小人,而是古道热肠,心存侠义的好人。我们相处的十几日里,他对我悉心照顾,令我好生感激……”

陈永华面色铁青,道:“他此时却在何处?我去见他一见,倒要看看他是真侠义还是伪君子!”

陈思昭黯然道:“你见不到他了。此刻他已被吴三桂老贼的爪牙所害,长眠地下。当日他因那支云南传来的银管密报,身受十余名平西王府高手追杀围攻,以他的武功,本有机会突围而走,却为了挺身护我,寡不敌众,以致被敌重伤。其时情势紧急,内外交迫,我忽将失忆忘却的武功重新记起,夺过一柄断剑胡乱运使一番,居然将敌人击得败退遁去,解了眼前之危,却终未能挽救他的性命……”说话间语音渐转悲怆,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宗瑾见他如此伤痛,不愿再令他重又回忆一遍当日的凄惨情形,遂道:“孟江鸿殉身报主之事,你已对我讲过,今日却不必再说了。”

陈永华忽道:“不,说下去。”他语调并不甚高,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不怒自威的意味,令人无从推托抗拒。

陈思昭面色沉暗,道:“他弥留之际,将银管密柬与他的乌骓马托付给我,教我北上去寻宗……宗统领,与他会合,一同将银管护送入京,交于……交于康熙皇帝。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这十几日间与我相处,却是将我看作了亲人一般。因此我便在他将去未去之时,向他拜了三拜,将他认作义父……”

陈永华冷笑道:“很好,很好,离岛登陆不到一年,便已认贼作父。后来却又如何了?”

陈思昭续道:“其时我已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本来的自我,对身外之事更是几乎一无所知,亦不知当往何处寻找宗统领。但义父临死之托,不可抛却不顾,于是改装易服,掩住自己真实面目,骑上乌骓马上路。我既已忘却原来姓名,索性便随了义父之姓,改姓为孟,亦有‘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层意思……”

陈永华截口道:“后来你终于寻到了宗瑾,将银管密报交付于他,从此作了他的爪牙,是也不是?”

陈思昭面容惨淡,道:“不错。当日我遇到宗统领时,他正在率众押解近百名鲁王部属上京。我一路与宗统领同行同止,加意防范,终于在开封渡口同前来劫囚的世子大战一场,几乎两败俱伤。”

陈永华恨声道:“叛主投敌,反戈相向,好,好……”怒意填胸,一时间为之气结,竟自说不出下文。

宗瑾见他如此激忿,只恐他按捺不住,骤然动手,忙代陈思昭辩解道:“其时陈公子既已失忆,心中自是如同一张白纸,无法自行重拾过去,陈军师这‘认贼作父’、‘叛主投敌’之论,只怕言之不当。”

陈永华横了宗瑾一眼,道:“我自管教思昭,原不必你这鹰爪子来插口多事。思昭,你后来却又作了些什么?”这最后一句话仍是向陈思昭逼问,语气却已大见和缓。

陈思昭涩声道:“开封渡口一战,大内高手、鲁王部属、平西王府武士三方互斗,各有损伤。最后经世子居中调解,鲁王部属同我们联手,将平西王府武士击退后,宗统领将所押解的鲁王部属尽数释放,护送银管密柬上京。我在沙氏兄弟手下受了些内伤,一路将养调治,直到京城方始痊可。”

郑雪竹伏身墙外,将陈思昭的言语听得极为清楚,情知他当日在开封渡口受伤非轻,以致缠绵多日方愈。此刻旧事重提,虽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然他亦曾亲历其事,闻得这等描述,便觉惨酷痛楚,恍若加诸自身。

陈永华亦觉出事态严重,不禁微微动容,却未再行呵责追问。

陈思昭续道:“我在京城宗统领家中住得几日,便觉似我这等失却过去,失却自我之人,身处的所在愈是繁华,心中便越是是孤寂落寞,飘零无依。宗统领家中虽还清静,然毕竟不是与世隔绝,京城又是如此纷扰喧嚣之地,时日久了,我当真待不下去,便向宗统领辞行。宗统领见我去意已决,遂指引我到这平安客栈栖身,以木足增高身形,以胶水堆出皱纹,改容易貌,为朝廷传递往来密报。此地寂寥荒僻,杳无人烟,确是个遁世隐居的好所在……”

陈永华听至此处,忍不住恨恨地道:“阴险,卑鄙!”转头向宗瑾怒目而视。

陈思昭意兴阑珊,道:“后来的事情,爹爹也看到了,沙氏兄弟发现平安客栈的可疑之处,赶来追杀于我。我的武功与他兄弟单打独斗尚有不及,他二人联手攻来,我自是更加抵挡不住,终于被沙海山在后脑上敲了一杖,未料却因祸得福,恢复了旧时记忆。至于爹爹与宗统领何时来到此地,因何争斗,我便是不得而知了。”

陈思昭这番言语说罢,院中陈永华、宗瑾,墙外郑雪竹、龙星儿各人胸中疑团俱都解开,心头均自雪亮。宗瑾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早已清楚;郑雪竹当日于客栈老者的种种习惯细节中窥出破绽,又曾亲眼目睹陈思昭现身助宗瑾力斗沙氏兄弟,对其中种种曲折亦有猜测,故此并不十分惊异;陈永华多经风浪,心智绝顶,亦能处变不惊;惟有龙星儿骤听得这许多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旧事,一时间震骇不已,挢舌难下。

陈永华闻知这许多前因后果,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忽道:“思昭,你其时既已失忆,不明敌友,不辨是非亦在情理之中,为清廷效力卖命,也不过是受了这鹰爪子的蒙蔽利用,尚为可说,然你一个年轻女子,整日同他混在一处,昼夜相随,又是何等道理?你堕崖失忆之时,可是将男女大防、礼义廉耻也一并忘却了么?”

此言一出,郑雪竹本道龙星儿必将愈加惊异,只怕又要有一场使性弄气,忙转头向她望去,意欲出言解释劝慰,早早平息她心头的猜疑恼怒。

岂知一瞥之下,却见龙星儿蓦地转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面色温煦如春,哪里有半点自己预料中嗔怒着恼的模样?

郑雪竹见惯了龙星儿一言不合,便即焦躁激怒,暴跳如雷的情状,未料她闻此异事,竟还能如此平静,一时间不禁有些目瞪口呆起来。

龙星儿见他这等模样,亦自好笑,当即“嗤”地一声轻笑,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呆子,你当我不知她的本来身份么?当日在汝阳驿中,我的火气却又是从何而来?”

郑雪竹忆起昔日汝阳驿中的旧事,记得当夜宗瑾在陈思昭耳畔的一句低语,便令素来冷静自矜的陈思昭为之惊惶失色,更激得龙星儿误会生疑,负气狂奔,同自己决裂。此事自己久久不得其解,因恐龙星儿着恼,亦不曾向她问起,未料竟在此时得到了答案。心头疑团尽释,禁不住掩口低笑道:“当日宗瑾定是一语揭破了思昭的女子身份,以至思昭慌乱失态,却教你我之间起了好大一场风波,几乎就此不得重聚,当真是一语成祸……”

龙星儿面红过耳,笑道:“宗瑾原是说:‘陈公子既非男子,亦非断袖,因何如此关心崔姑娘’,我那时不知你的心意,见她与你形迹亲密,非同一般,这才起了疑心,现在想来,当真惭愧得紧……”

二人正自低声说笑间,忽听陈思昭在院内扬声道:“爹爹生性疏狂旷达,不拘小节,如今怎地也守起这些世俗礼法之见来?只要行事问心无愧,何必去管他人如何看法?只要心无邪念,持身得正,即便同室相处千日百日,又有何妨?”

陈永华听得陈思昭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辩驳言语,不由为之气结,一时间却也寻不出合适的理由反击。原来,陈思昭此时所言正是他平日所持之论!他本非斤斤拘泥礼法之人,只因对宗瑾太过厌憎,一时间口不择言,反为陈思昭驳斥。心念一转,恨声道:“也罢,这桩是非以后再同你慢慢讲论,但是这鹰爪子如此欺诱利用于你,却着实罪无可恕,今日须留他不得!”话音未落,剑势已出,长剑幻出一道白光,向宗瑾咽喉要害激射而去,端的是迅捷无匹,凌厉无畴!

宗瑾识得陈永华此剑厉害,不敢出手硬接,当即身形一收,向后滑开三尺,意欲暂避锋芒,再作打算。

然而陈永华这一剑变化之奇,功力之深实大大出乎宗瑾意料,长剑攻至他面前两尺之处,非但未如他所拟的势竭力尽,反而白芒大盛,依然如影随形地直刺而来,仿佛定要在他咽喉上留一个透明窟窿一般!

宗瑾未防此变,一时间无暇招架,只得忙不迭地走避,狼狈不堪。而陈永华这一剑乃是毕生功力之所聚,既已决意将宗瑾一招毙于剑下,剑势自是源源不绝,锋芒愈显,任凭宗瑾左右退闪,终是难以摆脱剑光威胁。

陈永华正自催动剑势追杀宗瑾,看看将他逼入绝路,忽觉臂上一紧,竟是肘腕关节处同时被陈思昭牢牢拿住。饶是他功力深厚,一时间却也挣扎不脱,胸中愈加气愤难当,叱道:“思昭,你莫非当真同这鹰爪子有了……”

陈思昭却只顾手上运力擒拿,不及回答陈永华的逼问,转头向宗瑾冷冷地道:“此时不走,难道定要以身试剑才肯甘心?”

宗瑾见她容色言辞间虽然冷漠无比,对自己却实是极为关切,心头不觉一酸,大声道:“陈公子,你将手放开,我是绝不会走的。”口中说不走,果然说到作到,足下自始自终亦不曾移动半步。

陈永华甩不脱陈思昭的双手擒拿,气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左掌一扬,“砰”地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到了陈思昭颊上!

这一掌力道好重,陈思昭立足不住,踉踉跄跄地跌出了三四尺,倒在宗瑾脚下,手中犹自牢牢抓着方才自陈永华身上拉下的半幅衣袖。

宗瑾未料陈永华竟然骤下此重手,俯身拉起陈思昭时,却见她口角流血,半边脸颊已经红肿,心中不由好生难过,低声道:“小……陈公子,你要不要紧?”

陈思昭却不回答他的问话,恨声道:“方才我要你快走,你为何偏偏不听?”

陈永华听得二人虽然简短,实则充满关切之意的互问言语,不禁怒意更盛,厉声叱道:“思昭,你如此回护这鹰爪子,莫非当真是要叛郑投清么?”

陈思昭原无叛主之心,然此时听得陈永华这等斥责之言,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以今日天下之势,郑氏未必一定是明,大清亦未必是一定是暗!”

此言一出,墙内陈永华、宗瑾与墙外郑雪竹、龙星儿尽皆大惊。须知陈思昭原是郑氏麾下极为忠诚的部属死士,昔日只为了郑经一句嘱托,便甘冒风尘,迢迢跋涉,远来中土千里追踪郑雪竹,又多次不顾性命地奋力搏杀,相助郑雪竹脱困,表面虽冷漠孤僻,内里却实大有古人忠义侠烈之风,未料她经了这一番失忆,竟然心性大变,说出这等逆主犯上的言语。

宗瑾在陈思昭失忆之时与她相处日久,对她这一变化或多或少已有意料,尚不算特别惊异,但见陈永华惊怒交迸,须发皆张的模样,却禁不住暗暗担心,惟恐他父女越说越僵,自相动手火并起来,念及此处,疾疾上前踏出几步,抢先挡在陈思昭身前。

陈永华见他二人如此情状,愈加认定陈思昭已有背主投敌之意,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了下来,面沉似水,手中紧握剑柄,一字字道:“思昭,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等罪状么?”

陈思昭方才一时激愤,口不择言,竟道出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但事已至此,亦无意再加否定遮掩。此刻听得陈永华出言喝问,索性面噙冷笑,不作回答,摆出了一副默认其事,听凭处置的姿态。

宗瑾忽朗声道:“陈军师,素闻郑氏法度极严,律令如山,属下一经触犯,绝难宽恕,是以常有部属畏罪叛逃,是也不是?”

陈永华知他所言确为实情,一时间承认也不是,否定也不是,惟有冷冷地“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宗瑾却微笑道:“以今日陈公子的言行而论,罪状亦是可重可轻。倘若从重论处,叛主投清,私通敌国的罪名自是少不了的,按照郑氏律法,定不可痛快处死,必要受尽折筋断脉的酷刑折磨……”

郑氏治下极严,刑法苛酷,陈永华父女在其麾下效力多年,自然深知其中的种种可畏可怖之处,此时听得这等惨酷刑罚自宗瑾口中说出,不禁愈加震骇。陈思昭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陈永华却已双目通红,喝道:“鹰爪子,你说够了没有?”

宗瑾对陈永华的激愤言语却丝毫不加理会,笑道:“在下方才所言不过是从重论处的结果,倘若就事实而论,陈公子确凿的罪状不过是私自援救纵放在下,在言语中诋毁郑氏,倾向大清。然而一时激愤之言,不足治人之罪,若在下今日死于陈军师剑下,陈公子援救私纵敌人的罪状是否亦无了意义,就此成空?”

陈永华不知他说出这番言语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宗瑾忽扬声道:“既是如此,便请陈军师立时出手杀死在下,在下技不如人,死而无怨!陈军师用剑也好,用掌也好,在下坦然受死,绝不会躲闪一寸,更不会皱半下眉头!”挺起胸膛,与陈永华正面相对,双目炯炯,毫无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