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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 雨露佳缘俱天恩

便在陈思昭于厦门袁氏客栈中讲述寓言,开解崔秀秀的同时,六千里外的北京城中,宗瑾也在面临着人生的一场重大抉择。这日本不该宗瑾当值,然早饭时分方过,便有一名宫使挈旨前往统领府,传他入宫进见康熙。

宗瑾在宫使的引领下,一路行入大内,径至御书房。却见康熙身着黄缎便服,倚坐在一张花梨木靠椅上,随意翻动着几案上的一封边报,意态显得颇为悠闲自得。

康熙见宗瑾应召而来,面色甚愉,当即下令赐座看茶。君臣二人隔几对坐,共品香茗,彼此间的距离无形间拉近了许多。

康熙轻呷了一口杯中的西湖龙井茶,向宗瑾笑道:“宗统领,朕此番召你前来,并非为了什么家国大事,不过是有些风月闲话,欲同宗统领一叙。”

宗瑾亦笑道:“圣上既有此雅兴,卑职自当奉陪。然圣上亦应知晓,卑职乃习武之人,素来不近女子,全然不解风情,只恐难陪圣上讲得尽兴……”

康熙摇头道:“宗统领此言差矣。放眼朕身边诸人,不乏惯涉风月之地,常阅名姝绝色者,然此等人自命风流多情,实则不过是无情滥情,较宗统领这等洁身自爱,守志专情,却是云泥之别了。”

宗瑾闻“洁身自爱,守志专情”八字,心中不由一震,暗道:“莫非圣上已知悉了我那桩秘密?”心下犹疑踌躇,其后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口。

康熙却似未曾发觉宗瑾的心绪波动,续道:“宗统领,今早朕的这许多想法,都是由此边报引发而起。边报上所载之事,虽非甚军国要事,更与你我无甚直接关联,其间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宗统领不妨且看一看。”言罢,将手上的边报递了过去。

宗瑾听康熙说得这等神秘,亦不禁有几分好奇,遂伸手接过边报,凝神观看。方看得几行,头脑中便“轰”地一声,同时眼前亦阵阵发黑,便如为一柄大铁锤敲击顶门一般。原来,边报上的内容竟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已与军师陈永华之女订婚,两家联姻,克日便将成礼!

宗瑾的一颗心渐渐冰冷,下沉,仿佛落入了极北之地的万丈冰海之中,多年来心中的惟一一丝希望就此破灭。迷迷惘惘之中,许多纷乱的往事闪电般在他眼前掠过,郑雪竹、陈思昭二人的音容笑貌,虽隔了三年多的似水岁月,却仍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忆起当日鹰扬谷中与二人初识,上京路上,平安客栈中种种情事,直至郧阳城雪中饯别陈思昭,同郑雪竹携手云南历险,共赴危难,终于蛇山分手,各奔东西,自此参商永隔,再难相见……心念及此,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不错,他们与你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天地,不过由于因缘际会,才有了这一段相知相聚。中土并非他们可以久留之所,他们的根蒂在台湾,终归是要回去的。他们之间原本虽无情爱,然天意难测,人事易改,这许多年后,他们走到一起,无论是以台湾政事需求,还是他二人自身心意来看,确是合情合理,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台海相隔,两岸世仇,今生今世,你只恐已无同他们重聚之缘,又何必成为他们的牵绊?他二人俱是你今生今世难得的知己,如今既成良缘,你更当为他们高兴才是,为何反而失落起来?”一时间心绪起伏,动荡不安,虽竭力寻找了许多理由安慰自己,却终难以摆脱心底的一片惘怅。

康熙见宗瑾久久沉默不语,虽略感诧异,然此际他兴致极佳,亦无暇细察他的神情反应,只顾自开口道:“郑经与陈永华二家联姻,此事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其间蕴含的前因后果,必定要触动台湾全局。众所周知,台湾郑氏看似势大威盛,稳踞一方,实则内部早已人心失和,彼此倾轧,派系相争激烈。就现下看来,这位延平世子郑克臧与陈永华应属一党,而另两名台湾重臣忠诚伯冯锡范、武平侯刘国轩亦早就结联一气,他们背后更有郑经之母董太妃为之撑腰,是以一直占据上风。三年前吴三桂起兵谋反时,曾致书郑经,约其自海上一同进兵,其时两派便就是否出兵之事大起争端,最终郑经听从了冯锡范与刘国轩的主张,遣船攻我漳、厦、泉、潮、惠诸州,因我大军多在川、湘、赣一线与三藩激战,无暇他顾,遂令郑经、刘国轩等猖獗一时,陈永华亦因此郁郁失志,自罢兵权,几乎一败涂地。然世事往往不可逆料,郑经于闽粤惨败,羞愧归台后,因思起陈永华当日之言,欲重新起用于他,故先行施展手段,笼络安抚,此番郑克臧与陈永华之女的婚事,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子。倘不出朕所料,过不了多久,台湾便将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好戏可看了。”

宗瑾见康熙分析得条理清楚,丝丝入扣,一时间思绪为他所吸引,竟有些忘却了自家烦恼,禁不住脱口问道:“依圣上之见,莫非今后台湾便应是陈永华得势当权了么?”

康熙微笑道:“此事却也未必尽然。陈永华此际虽得郑经信任倚重,更与之结成儿女亲家,然冯锡范之女亦已许给郑经幼子郑克爽,与郑氏的关系并不较陈永华逊色许多,而刘国轩此番虽然兵败,却仍把握着台湾军权,更有董太妃对他们的支持,双方胜负强弱,尚未可知。然据朕看来,两派相争之日,当为期不远,至于鹿死谁手,却是不好臆测了。”

宗瑾试探道:“那么据圣上的意思,是欲趁台湾内乱之机隔岸观火,坐收其利,还是当卞庄刺虎,另有一番作为?”

康熙沉吟片刻,道:“台海天险,风高浪急,易守难攻,既便台湾内斗,力量削弱,我大清水师亦无十分必胜把握。不若抢在台湾变乱未起,郑经尚可掌控大局之时,速速遣使入台招抚,倘能说动郑经知晓利害,幡然归顺,便可兵不血刃,将台湾收入版图,亦不远远胜过了干戈相向,涂炭生灵,多结仇怨?”

宗瑾道:“圣上深谋远虑,果然高明,远胜我等庸人。”

康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道:“宗统领,你的年纪总该三旬有余了罢?”

宗瑾不知康熙为何忽将话题转至此处,却也只得如实应道:“多承圣上关心,卑职虽不知自家确实年龄,然大致应如圣上所言。”

康熙笑道:“如此说来,宗统领竟是较朕还要长得几岁了。想朕这后宫之中,除皇后外,另有偏妃、贵人十余名,其余宫娥美女更是不计其数。以宗统领的地位声名、武功智计,虽不似朕富有四海,佳丽三千,然欲寻他三妻四妾,置于堂中,亦是极为轻易寻常之事,却为何直至今日,还是孤身一人,不思成家?”

宗瑾闻得康熙此言,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凄怆之意,半晌方道:“卑职自入大内以来,过的便是刀口剑尖上打拼的日子,心中所思惟有为国出力,常常将自家生死置于度外,甘赴险难,身涉危局,实不愿为家室拖累,以致事有不测,误已误人。况且,以卑职这等粗鲁刚硬,不解温柔的性情,又有何等女子会愿意与卑职相处?若勉强凑到一处,便当真是害人不浅了。”

康熙击掌笑道:“宗统领自谓不解风情,实是过谦之辞。仅从方才那几句言语看来,便可知宗统领实是怜香惜玉,真正为女子着想之人。宗统领的为人,朕着实欢喜得很,因此,现下便要赠予宗统领一件重重的赏赐……”

宗瑾道:“为朝廷奔走出力,乃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份,卑职不敢妄求赏赐。”

康熙道:“宗统领不必急于推辞。这件赏赐原非寻常金珠宝物,亦不等同于加官晋位,朕要交于你的,乃是朕极为重视珍爱的一项物事,你须得答允朕,定要好生看待于它……”

宗瑾见康熙心意已决,遂不再推辞,道:“既是如此,卑职先行谢过圣上。既是圣上所赐之物,卑职自当全心全意守护珍重,决不令它有半点差池。只不知圣上欲赐于卑职的,究竟是何等物事?”直至此刻他心头还是疑云密布,不明白康熙为何将此事说得这等郑重。

康熙笑道:“若说这是物事,却也不大尽然。朕此番欲赐于宗统领的,乃是朕最心爱的景云公主!”

康熙这句言语带给宗瑾的震动,丝毫不低于方才那封边报带来的效果,一时间令他目瞪口呆,作声不得,半晌方涩声道:“圣上明鉴,卑职一介武夫,粗鄙无仪,公主金枝玉叶,身娇体贵,高下尊卑有别,若强在一处,只恐亵渎了公主……”

康熙略一挥手,打断了宗瑾的言语,道:“宗统领原是朕身边最得力之人,在朕心中的地位较当日的吴三桂、吴应熊要强过十倍百倍,单就官职而论亦不为低,如何却自谦身份卑微?当日朕平定三藩之时,宗统领屡立大功,那份由宗统领自平西王府中传送出的绣带密情,更在战事中建功极大。宗统领虽未曾率军冲锋陷阵,然细论功劳,绝不低于赵良栋、图海、岳乐、彰泰、赖塔等独当一面的大将,甚至可居平乱首功。朕之所以迟迟不予封赏,并非吝惜官职,而是囿于祖制,不便将宗统领这等近卫武臣迁于一品高位,若勉强封赏个低一些的官位,又觉太过委屈了宗统领,故此思前想后,与其加官晋爵,何如索性与皇室结下姻亲?何况据朕所知,景云与你亦是颇为有缘,若顺水推舟,结成眷属,却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言罢,笑吟吟地望着宗瑾,只待他作何反应。

宗瑾忆起当日在昆明之事,不由略感尴尬,疾声道:“营救公主乃是卑职分内之事,患难相扶亦属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与公主有缘云云,卑职却是万万不敢妄攀,还盼圣上莫要这般对卑职取笑。”

康熙大笑道:“当真仅仅是冒险营救,患难相扶么?既是如此,当日在平西王府中,又是何人见到了景云的真实容貌?”

宗瑾低低地“啊”了一声,怔在当地,一时说不出话来。暗道:“其时我见公主自揭面纱,令我得见容貌,便觉大大不妥,是以几年来从未向人提起。只道时过境迁,此事已被公主淡忘,岂知今日又翻出来这桩公案……”虽知景云公主这气度高华,美艳若仙的绝代佳人属意于已,心中却全无丝毫欢喜之意,反而感到了一片如影随形,难以摆脱的烦恼。

康熙见他半晌不语,还道他忆起往事,欢喜得痴了,遂道:“宗统领久在宫中行走,应当听说过景云面上红纱的来历。景云幼时曾患重疾,群医束手,百药罔效,遂在萨满神前发下重誓,以红纱遮住面容,立言除父兄至亲,第一个见到她容貌的男子只能是她的丈夫,如违此言,当自尽相谢,以赎前过。当日朕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自行险棋,将景云赐婚于吴应熊,以致引发这许多事端,幸得宗统领忠心为国,冒死入滇,终于力挽危局。只可笑那吴应熊小贼,枉担了景云未婚夫婿的虚名,到头来非但未获半点夫妻之实,甚至连景云的真实容貌亦不曾得见一眼,便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哈,这便叫作水流花落,自有缘法,景云这番姻缘自北向南兜了六千多里的圈子,想不到最终还是要归于你这位赐婚使大人。”他越讲到后来,兴致越高,渐渐无了拘束,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哪里还有半点皇帝的威仪?

康熙自说自话,意态飞扬,宗瑾在一旁却愈感心绪低落,烦扰不堪。几番欲出言回绝,又恐扫了康熙的兴致颜面,故许久一直隐忍不发,只低头斟酌词句,以待婉言相却,忽闻康熙话锋一转,道:“宗统领,你与景云婚后,朕便当遣你去作一件大事,倘若作得成功,必将是名垂青史,标炳千古的丰功伟业!”

宗瑾闻得康熙这等言语,不觉又是一惊,脱口问道:“未知圣上欲遣卑职去作的是何等大事?”

康熙转过目光,凝注着宗瑾双眼,缓缓道:“朕要你以大清额驸的身份,为特使往台湾招抚郑氏!”

这一连串的变故如同怒海惊涛,一浪接一浪地向宗瑾冲击而来,令他迷迷惘惘,应接不暇,无所适从,惟有拼尽全力,方勉强稳定住心神,道:“卑职一介武夫,素乏纵横舌辩之才,灵活变通之智,只恐难当此任,反误招抚大计,有负圣上重托……”

康熙微笑摇头道:“宗统领不必担心此事。朕早已谋划明白,此番招抚郑氏,正使须由一聪辩之人担当,尚需往各处寻觅荐选,而这副使一位,却是非宗统领莫属了。遣宗统领入台,原因有二:一者宗统领与景云成婚后,便是我大清额驸,以如此身份出使台湾,更显朝廷招抚诚意;二者宗统领为人深沉机警,长于筹画,亦可借出使之机探访台湾虚实,一旦郑经拒绝归顺,仍旧负隅顽抗,兵戎相向,朕即调集水师,遣施琅渡海平台,若果真如此,用兵之时,宗统领探知的军情势必影响战局……”

宗瑾骤听得施琅之名,不禁有些心惊肉跳起来。他与施琅虽不甚熟识,然对施琅生平诸事知之甚详,情知他全家六十余口皆为郑成功所杀,多年来对郑氏实有着不共载天的仇恨,无时无刻不想率船扫平台湾,一雪前怨。此番倘若招抚不成,由施琅带兵征讨,胜算当在半数以上,甚或一举而平,亦非难事。然攻取台湾后,以其与郑氏的血海深仇,难保不挟私报复,杀戮郑氏满门……思及其处,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意,脱口道:“施提督深明海战,又熟知台湾水道,以之为将,出兵平台,当无不胜之理,只恐其难捐与郑氏之旧怨,入台后大肆残杀郑氏宗族臣属,反滋变乱……”

康熙笑道:“此事朕亦早已考虑过。要制止施琅入台后杀人复仇,并非难事,只是又须宗统领辛苦一次了。”

宗瑾愕然道:“卑职一介近臣,又怎管得将帅军务之事?”心道:“此事怎又与我扯上了关系?”

康熙悠然道:“他日施琅进军台海时,朕只消拟旨一道,任命宗统领为监军,随其入台,便可节制施琅,以防其心心念念不忘先人仇恨,在台湾恣意胡为。宗统领其时已是朕的额驸,他人便是心中不服,亦是无可奈何。”

短短半日之间,已有一连串的大事摆在宗瑾面前,待他立时作出抉择。饶是他心志坚决,定力过人,身当此时此地,亦有些昏乱困惑起来。霎时间一颗心仿佛被卷入了几股激流之中,挣扎浮沉了无数起落,终于强自开口,发出梦魇一般的回答:“卑职多谢圣上抬爱信托,来日必将尽心竭力,为圣上效命收台,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康熙伸手握住宗瑾肩臂,道:“很好,宗统领,朕要的便是你这句话!朕已令人算过,二月初六乃是黄道吉日,你与景云便在那日成婚罢。公主府内一应物事早已齐备,景云的嫁妆亦整治完毕,却是宗统领自己需好生收拾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