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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还君琼瑶心若冰

二月初六的北京城,残雪初融,春寒料峭。阳光里虽不乏丝丝缕缕的暖意,却仍无法驱散空气中的刺肤冷冽。一如满城张灯结彩,箫鼓喧天的喜庆景象,只能引来旁观者的羡慕赞赏,独独挥不去当事人心中的阴霾。

这一日正是御妹景云公主下嫁御前统领宗瑾的佳期。新春佳节的欢庆气息尚未散尽,北京城又迎来了一次更为隆重的节日,上至皇宫内院,下至市井巷巷陌,无处不洋溢着一片热闹与欢腾。满清皇室习俗,公主出嫁,除额驸为远藩王公者外,须得于京城内新建一座公主府,由公主夫妇居住。景云公主的公主府早在吴应熊被擒入京时便已修建完毕,位于北京最繁华的复兴门大街,由于修筑时征调了全国各地能工巧匠,故房舍园林极为精美,既有北地皇家的富丽堂皇,又不乏江南名苑的清雅别致,京都豪宅,一时无出其右。此番为了公主下嫁,康熙更遣人将府内各处重新修葺整饰了一番,又自宫中精选出上百件珍玩宝物送入府中,为公主府更增了几分富贵高华的气象。

公主府的所在本就热闹,此时门前红毡铺地,香花盈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愈加水泄不通。身为一国之君的康熙亦早来至公主府中,与众家王公重臣一同等待新婚夫妇的到来。

巳时前后,复兴门大街上爆竹与喜乐声大作,迎亲队伍缓缓转过街角,向公主府门前行来。皇家排场果然非同一般,仅吹鼓手、仪仗手便有百余人之众,簇拥着中央那台描金绣凤,珠裹翠绕的公主鸾舆,吸引了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更有好事者伸长了脖颈,直欲在轿门缝隙中一窥公主芳容,相形之下,那身着吉服,闲跨白马行在队伍最前的新婚额驸宗瑾便不大引人注意了。偶有相熟者向其一瞥,便发觉他此时的神情实是麻木冷漠到了极处,仿佛眼前的喜庆场面与他毫无关系,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之人,只是如一个泥塑木雕的人偶,被人强牵着行走而已。

宗瑾的反常神态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即便有人略感诧异,亦以为他是过于欢喜,以致有些痴了,绝无人理解此时此刻他心中的寂寞与无奈,更无人体会得到他那曾经沧海,恍若隔世的心境。

迎亲队伍行至公主府门前,缓缓停下。宗瑾仿如自一个梦境中醒来,恍恍惚惚地跃下马背,在于门首等待许久的同僚方无畏手中接过一副弓箭,依照满洲礼俗,挽弓搭箭,向轿门射去。

弓弦一震,一枝喜箭流星般射出。然而,令在场诸人惊异的是,那枝喜箭并未如人意料地射在轿门正中,而是歪歪斜斜地向一旁荡了开去,勉勉强强射中了轿门边缘。

宗瑾武功高明,万人莫敌,在京城中可谓名头极响,许多高官显要欲观他出手,此时已在旁注视他良久,未料他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一箭准头竟是如此之差,令众人不禁为之愕然,更有人悄声窃窃私议起来。

方无畏站在宗瑾身旁,见他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好生焦急,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推,道:“大哥,你便是惦念公主的美貌,亦不急在这一时,再过得几个时辰自有你看的。眼下大家几百几千双眼睛都在看你,你若失手露乖,明日京城里便有笑话可听啦!”

方无畏的话音并不甚大,只有宗瑾一人听见,却令他神智顿时清明,勉强收拾起零乱的思绪,打起精神,重新张开弓弦,倏倏两箭,连珠射出。

一片彩声中,前后两箭衔尾疾飞,“夺夺”两声,几乎同时嵌入了轿门正中,箭头犹自紧紧簇在一起。方才还在暗自讪笑宗瑾射技不精之人,此番却无一不被惊得瞠目结舌,怔了半晌,方随众人一同震天价叫起好来。

周遭彩声未歇,早有二名花枝招展的娇俏宫女姗姗行至舆前,将身着金丝绣罗宫衣,头戴九凤珠冠的景云公主搀扶而出,与宗瑾并肩向府门内徐徐行去。宗瑾其时既已横下了一条心,索性不再多想,只顾心如止水地向前而行,至于等待他的是刀山火海,还是金玉锦绣,在他此时的心中却是已无甚大的分别了。

相对于宗瑾的心绪淡漠,无喜无嗔,府前街上的一众闲人反应却是极为热烈。他们虽未能窥见景云公主喜帕下的真实面容,然景云公主窈窕的身形,轻盈的姿态,以及身上衣上诸般华丽璀璨的珠翠宝饰,无一不令他们惊叹艳羡,以至于时时不由自主地发出阵阵喧嚷的声浪。

在一波接一波的喧哗扰攘之中,宗瑾并着景云公主一连行入了几重门户,依次跨过庭中的马鞍、火盆等物,接受了不知多少的奉承祝词,却无丝毫开怀之意,只感到每进得一重门户,便被缚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无论他上天入地,终是无法逃避挣脱这宿命一般的梦魇。

宗瑾与景云公主行至内堂,却见康熙早已端坐在喜堂正中相候,数十名王公重臣侍立在两侧。加上随新人一并入堂的贺客婢仆,足有二百余人之数,登时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水泄不通。

康熙见二人到来,心中大悦,笑道:“宗统领,景云,吉时已至,你二人该当交拜了罢。”

宗瑾木然举步,行至天地香案前,景云公主亦盈盈转身,袅袅婷婷地移至宗瑾身侧,与之并立。一旁的傧相早已准备停当,当即缓步上前,高呼道:“吉时已至,新人交拜......”

傧相话音未落,忽闻一个冷峭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宗统领今日大喜,却为何忘记了通知故友?”

这声音清朗旷寒,虽不甚响亮,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鼓当中,仿佛那人便在每人的身边说话一般。众人俱感到似乎有一根冰针透体而入,直侵五脏六腑,颇为难过。厅中几百道目光,禁不住不约而同地向宗瑾与景云公主身上移开,齐齐向声音起处望去。

宗瑾骤闻这声音,心头不由一阵剧震。这个声音,原是他极为熟识,无时无刻不萦回在他心底的,然事易时移,本道已永远无缘听到,岂知天意难测,它竟然又在这等情形下出现!一时间心绪一阵纷乱,亦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迷迷惘惘地随着众人转过目光,向外望去。

却见原本簇在内堂门前的人丛,此时仿佛受到了一股巨力冲击,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中间一条道路。目光之下,众人看得分明:一人身着紫衣,手抚折扇,缓步向堂中行入,面若冷玉,目似寒星,神情冷漠到了极处,以致于生出了几分森然迫人之意。总而言之,此人的形容意态,无一不与全场的富贵喜庆气象格格不入,颇似有些遗世孤行的意味。

在场众人大多不识得此人,宗瑾的同僚下属方无畏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此人非他,正是四年前曾与宗瑾有过数日之缘的台湾郑氏部属陈思昭!

方无畏虽未与陈思昭正面交过手,却深知其郑氏部属的身份,一直对她颇有忌惮。当日陈思昭失去记忆,遮掩本来面目,化名小孟,与宗瑾等大内高手同行数日,方无畏不知其中原委,自开封渡口一战,发现陈思昭与小孟本为一人后,便多次向宗瑾进言,力劝其不可将这等人物留在身边,宗瑾却仅对此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陈思昭则依然随着他的大队人马,一路波澜不惊地到了京城,不久便不知所终。方无畏对此事心存疑惑,几番向宗瑾探问,宗瑾却仍是微笑不答,莫测高深,自那之后,方无畏再未见过陈思昭,关于她的种种,亦成了他心中永久的谜团。事隔多年,这些谜团已渐被淡忘,未料陈思昭竟会在此时此地骤然现身,霎时间,深埋在心底的许许多多疑问一并翻涌而上,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方无畏见陈思昭步步逼近,却不知她是敌是友,此来是善意还是恶意,因顾念宗瑾,情急之下,再不理会甚么礼数,推开众人,一跃而出,挡在陈思昭面前,喝道:“姓陈的小子,今日我家大哥大喜,你闯至此处,却是所为何来?”

陈思昭目光清冷,射在方无畏面上,却不似在看着他,而是穿透他的面孔,望向一个遥远的虚空。饶是艺高胆大如方无畏,见到她这等空空荡荡,寂远飘渺的眼神,亦禁不住暗暗打了一个寒噤,下边的言语便再也喝问不出。

方无畏口不能言,陈思昭却淡淡地开口道:“方副统领,我此来并无他意,不过是有几句话欲对宗统领讲,与你无涉。方副统领,且请让路罢。”言罢,信手向方无畏肩上轻轻拂去,仿佛不过是欲推开一扇拦路的门扉一般。

方无畏的性情原本最是鲁直火爆不过,此际见陈思昭摆明了一副不将他放在眼中的情态,心下如何不怒?当即叱道:“我偏是不让,你却待怎地?”醋钵大小的拳头一挥,迎向陈思昭拂来之手,便欲动武!

方无畏的拳头尚在将落未落之际,忽闻身后宗瑾唤道:“方贤弟,休要动手,让开了道路。”声调微异,与他惯常的说话颇不相同。

方无畏平日对宗瑾最是言听计从,此际闻得宗瑾的言语,这蓄足了力道的一拳登时便不再发出,而是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拳上劲力尽数撤回。如此一来,这二三百斤之力便如尽数击中自己身上一般,饶是他身高体胖,功力扎实,亦有些禁受不住,不由自主地向旁侧冲出了三五步,方始勉强稳住身形。

陈思昭冷冷一笑,举步自方无畏身边行过,再不向他看上一眼,径直向宗瑾行去。

就在陈思昭出声现身后的短短片刻之间,宗瑾的心绪已起落回转了不知几百几千次,犹自迷惘纷乱,悲喜莫名,难以自解。许许多多疑团塞满胸怀,如鲠在喉,却又不便在此情此景之下出口探询,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中盘旋飞舞,纷扰不堪:“她已与雪竹订姻,此际本应在台湾待嫁才是,却为何来到了此处?......呀,莫非她与雪竹的婚约并非自家情愿,而是被人强迫,故此离岛登陆逃婚么?若是如此,竟是我对她不住了。天意弄人,因缘凑巧,却令她在此时此地与我重逢,前尘不在,人事已非,教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宗瑾胸中波澜起伏,变幻不定,面上却仍自木无表情,足下亦宛如被钢钉牢牢钉住一般,无法移动半分,惟有怔怔地望着陈思昭渐渐行近,终于在自己面前约十步处停下,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思昭目光凝注,与宗瑾对面而立,静默了片刻,方自淡淡地开口道:“宗统领,你的形容还与四年前一样,丝毫未有改变。只是你的身份同前次分别之时相比,已是云泥之别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得紧啊!”她口中说的虽是贺词,语音却冷冰冰地全无任何情感,仿佛所面对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宗瑾骤闻这几句言语,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寒意,情知自己与陈思昭之间已生出一层极深极重的隔阂,即便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翻云覆雨之手,亦无法将其削减消除半分。霎时间胸中只觉一片沉重失落,恨不得立即发足狂奔,直逃到天涯海角,时光尽头,将一切尘世烦扰统统抛在身后。然他毕竟定力极强,在这等情绪激荡之时亦丝毫未有失仪,勉强笑道:“多谢陈公子不忘故人之谊,远路来贺。一别数年,陈公子却是清减许多了。”他本已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然说至最后一句,仍不自禁地隐隐透出了些许关切之意。

陈思昭却全不理会宗瑾言语中的弦外之音,只顾缓缓续道:“宗统领,我此番入京访你,原非为贺婚而来,然既是机缘凑巧,赶上了这场大喜,自当备礼相赠,以贺宗统领自此平步青云,指日高升,鸾凤和鸣,永享富贵……”她语调平板,一如初时般淡漠,仿佛将周遭的空气都一并冻结了一样。

宗瑾听出了陈思昭言语中的尖刻反讽之意,心头不由愈觉沉痛,叹道:“陈公子何必如此取笑……”本欲对她说明种种曲折原委,然在此情此景之下,却不知当如何启齿,心念一滞,语音亦就此顿住。

陈思昭见宗瑾语句停顿,还道他无言以对,不由愈感悲愤,咬紧牙根,沉声道:“薄礼区区,不成敬意,宗统领请笑纳!”言罢,探手入怀,微一运力,已掣出了两件物事出来,反手一扬,那两件物事便同时平平向宗瑾飞去。

宗瑾一愕之间,两件物事已齐齐飞至面前。他身为顶尖高手,一遇变故,自然而然地便生反应,当即不假思索,回手一抄一接,将两件物事一并收入掌中。迷迷惘惘地低头看时,却见一物是一封密封的信函,另一物赫然竟是当日自己在勋阳城中赠于陈思昭的玉佩!信函玉佩二物材质不同,轻重大异,竟然同时发出,同时飞至。玉佩触手,但觉温润莹洁,一如往昔,丝毫未改,而其间的种种人事变易,世情起伏,却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霎时间,关于玉佩的数般往事闪电般在心头掠过,若真若幻,如影如梦,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又似远在天外,无从追寻,一时间如坠太虚幻境,竟自有些痴了。

又闻陈思昭冷冷地道:“宗统领,今日你成婚大喜,我来也来过,贺也贺过了,算是尽到了故人之谊。此番别后,你我今生今世,只恐亦无再见之期,还盼宗统领自此多建功名,安享富贵,勿以故人为念。在下边荒之人,孤岛野客,与宗统领原非同路,不望他日重逢,但求永世相忘……”

宗瑾听得陈思昭说出这许多决绝言语,不由惊得有些呆了,涩声道:“你又何必如此……”

陈思昭却不理会宗瑾的言语,淡淡地续道:“宗统领,我此番上路前,有人要我为他转达一句言语给你。他道,倘若有一日,得与你重逢相聚,定当邀你共饮三百杯……”

宗瑾知她口中那人必是郑雪竹无疑,忆起昔日与郑雪竹相识相交的种种,心底不禁泛起了一阵浓重的思念之情,脱口问道:“他现下还好么?”

陈思昭面无表情,道:“好与不好,宗统领见过便知,又何必旁人置喙?也罢,在下言尽于此,便请别过,不劳宗统领相送!”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便行,竟似将堂中的当朝天子,嘉宾贵客尽皆未曾放在眼内一般。

宗瑾见陈思昭出言决裂,负气而行,亦不知当不当挽留,惟有不言不动地怔在原地,仿佛化成了泥雕木塑一般,呆呆地目送着陈思昭的身影渐次远去了。

宗瑾正自怔忡出神间,忽闻身后康熙问道:“宗统领,此人好生疏狂傲慢,未知却是何等来历?”

宗瑾瞿然一省,转目回望,却见堂中几百对眼睛都在对自己投来诧异质询的目光,遂苦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卑职多年前在江湖上结识的一位朋友。”此言虽有掩饰隐瞒,所说的却也是实情。

康熙略点一点头,道:“江湖中人,不明礼数,性情怪僻,举止乖张,却也不足为奇。”

宗瑾心中暗自叹息,却又无从表露,惟有勉强应了声“是”。

康熙却似对陈思昭的身份来历不甚关心,复向宗瑾笑道:“宗统领,时已不早,还是速速与景云交拜了罢。”

宗瑾木然道:“遵旨。”

却说陈思昭与宗瑾华堂决裂,愤然出走,心底仅存的一丝希望亦就此灰飞烟灭,初至中土时的满腹柔肠尽化为刚硬冰冷。头脑中但觉一片迷惘暗淡,一腔怨毒偏生不知当向谁发泄,惟有恍恍惚惚,漫无目的地一路南行,渐渐步出右安门,将北京城远远抛在身后,行入了城外西山中。

其时正是残冬早春天气,余寒犹在,草木未萌,谷间泉水溪流虽已开化,汨汨自石间渗出清流,水畔的残冰积雪却尚未尽融,浸入水流之中,愈见清冷之意,连带着水底的天光云影亦显得更加高远寂寥起来。

陈思昭步冰踏雪,行至此处,早有些身心俱疲,骤然见得这冰下清流,忽感到一阵远离尘嚣、超然物外的宁静,胸中的烦恼迷乱亦随之消去了大半。禁不住驻足在溪边一块圆形扁石上坐下,将双手缓缓伸入了溪水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可将心头的无限纷扰洗尽涤清,付于流波。

陈思昭生长于闽台炎热之地,虽内功精湛,却也不惯耐受北地冬寒,此际将双手置于冰水内,立时感到奇冷侵肤,透肌彻骨,不出片刻,两只手掌尽已麻木,又不知运功御寒,是以阵阵冷意渐渐蔓延至全身。但觉随着身上苦痛的一分分加剧,心中的痛楚反而在一分分减轻,心智亦一分分清明起来:“不错,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权利。此事之错虽不在我,却也不应在他,而是在于我们生在家国之争的夹缝之中,身不由己……如果说今日的结果是错,那么在我们初识的那一刻起,便已种下了错误的种子。既知难免这等无奈的结果,五年前却又何必相遇相识?……我们所走的原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不过是偶有交错,以致生出这许多是非,究其实质,就如两叶随波飘荡的浮萍,机缘凑巧,遂得片刻相聚,一旦风起潮动,便只有各归逝水,自寻因果……从前我年少轻狂,不肯相信天意,自以为一己之力可以改变命运,如今看来,竟是大大错了……每个人的命运中都有着太多的不得已,太多难以承受的责任与重量,爹爹为了台湾政事,迫我与世子订姻,我尚可潜往中土逃避,而他位高权重,若面临这等境地,必是全无退路……况且,所谓受迫不情愿种种,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假想,两岸一统,遥遥无期,我们的命运既然卷入其中,相聚的希望自是极为渺茫,既是如此,他属意于容颜绝代,温柔娴淑,更兼身世高贵的景云公主,亦在情理之中,我又何苦用一句多年前若有若无的褪色承诺束缚禁制于他?……罢了,罢了,既知天命难违,与其徒劳相抗,不若放手抽身。相见不如不见,惟增烦恼而已,何如各行其路,相忘江湖……只是事到如今,我却当往何处去?是重归台湾,为王爷效力,还是终老中土,漂零江湖,尽此残生……”

正自凝注流水,怔怔出神,忽见水中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电射而近,继而脑后锐风生寒,似有人以兵刃自身后偷袭。她武功高明,多经战阵,当即自然而然地便生反应,一个“脱袍让位”,身体移影换形般向旁掠出尺许,一跃起身。“嗤”地一声,一柄长剑耀眼生缬,几乎贴着她的腰胁刺过。

陈思昭见这一剑如此迅捷狠辣,凌厉迫人,情知来者绝非易与,不由暗自心惊。回手自袖中掣出折扇,欲待抵御时,却觉指掌间一阵麻软,平日里用惯的折扇亦有些拿捏不住,险险堕下,原来是方才双手在冰水中浸得僵了。

陈思昭双手运使不灵,无力抗敌,心中暗暗叫得一声“不妙”,疾疾提气一纵,身形掠过溪流,在两丈许处飘然落下回转,展目向那来袭者望去。

这一眼不看则已,待得看清那人的形容,陈思昭又是一惊。原来,方才仗剑偷袭的并非他人,而是昔日在大陆的旧识龙星儿!此际隔水相望,但见她面色苍白,双颊消瘦,形容憔悴,连目光亦有些呆滞散乱,较之当年那笑靥如花,玉颜生春的小女儿情状,已是判若两人!

陈思昭原本对龙星儿全无好感,待从郑雪竹口中得知她因难违母命,立誓与其决裂,更翻面无情,将其刺伤的往事,对她的憎厌之意愈加大增,但觉天下绝情寡义之人,以其为尤。然此际事隔多年,自家又身遭剧变,一时间亦无意理会他人之事,是以对龙星儿的恶感竟自大减,反而感到了几分故人重逢的喜悦,当即扬声道:“龙姑娘,多年不见,你……你现下可好么?”话甫出口,方发觉自己与龙星儿之间委实是无话可说。

相对于陈思昭的尴尬无语,龙星儿则显得癫狂激愤,敌意深重,闻得陈思昭的问讯,还道她有意讥讽,不由愈加恨怒填胸,冷冷地道:“我又有什么可好的?一个无父无母,飘荡江湖,没人希罕,不受待见的穷丫头,哪里比上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身份尊荣,富贵无边的延平世子妃?”

陈思昭闻得龙星儿言语,不由又思起陈永华迫婚的恨事,心底好生烦扰,惨然笑道:“龙姑娘何必以此事取笑?我若当真希罕什么延平世子妃的名分,此时亦不会身在此处了。”

其时龙星儿已为妒火烧得失去了理智,见到陈思昭的笑容,却未发觉其中的凄凉寂寥之意,当即嘶声道:“你来至此地,不过是为了对我摆出一副胜者的姿态,炫耀你的手段,你的地位,好逼我伤心,逼我发疯,逼我自尽!这等险恶用心,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儿,如何会不明白?”激愤之下,愈发有些不可理喻起来。

陈思昭见她这等情状,不禁颇感厌烦,仰天冷笑道:“龙姑娘却认为自己是何等人物,竟值得我跋涉万里,冒险入京一番行走?昔日世子与龙姑娘初识之时,我便曾规谏过世子,道龙姑娘眼界鄙陋,心胸狭窄,性情冲动,见识短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绝非佳配,若强在一处,久后必将为其所累,遗祸自身。只可惜世子为人太过重情,更以己度人,认定他人亦同自己一般有情有义,不肯听信我的谏阻,终于应了那句‘多情总被无情恼’的古语,几乎在龙姑娘剑下丧了性命,虽未如龙姑娘所愿般魂归泉壤,却也就此心灰意冷,终日郁郁寡欢,无意再论儿女****。这等结果尽管大致未出我所想,却还有一件事情为我始料不及,那便是龙姑娘在作下这等伤人之行后,如何犹能心安理得,全无丝毫歉疚之意,尚自大言炎炎,耀武炫威?又如何还有颜面翻出自己与世子的旧情,口口声声为自己描画出一副怨妇的形容?”

这一番言语着实尖刻,针针见血,直戳进龙星儿心中的痛处。霎时间,龙星儿身躯一震,泪水涔涔而下,颤声道:“你……你却何必这般出口伤人?既然在你们眼中,我是这等不堪,那么我也要问你,当初你二人一唱一和,假意撇清,故作一副形迹亲密,却绝无男女私情的模样,欺瞒于我,所为却是何来?他逢场作戏,存心玩弄也便罢了,你为何还要于中推波助澜?”当日她自樊平处得知郑雪竹与陈思昭订姻的消息后,忆起旧时与二人相识相处的种种,禁不住便生出自轻自艾,自伤自怜之意,难以自解,此际偶遇陈思昭,偷袭不成,反被她一场冷嘲热讽,这等心绪便愈加强烈起来,是以认定了郑雪竹与陈思昭之间早有私情,此前一直在合谋欺瞒于她,从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而陈思昭此来中土,亦不过是为了对自己说这一番羞辱言语。

陈思昭听她出言愈发不着边际,无中生有,心头更觉不耐,索性不再解释,冷冷地道:“原来龙姑娘竟是只许己负人,不许人负己的么?不错,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昔年龙女侠为了区区唐鲁鸡虫之争,不惜与爹爹决裂,令他妻离子散,毁了半生,相比之下,龙姑娘不认生父,不信世子,捕风捉影,妄自猜疑又算得什么?也罢,有些事情龙姑娘信也罢,不信也罢,均与我无干,龙姑娘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更加不在我心上。话不投机半句多,龙姑娘,你我既已说过了这许多言语,此刻便恕我失陪了!”言罢,实不愿与龙星儿再作纠缠,转身举步便行。

身形方转,尚未移步,忽觉一股劲风杀气流星般激射而至,直逼后心,仿佛要将自己刺个透明窟窿一般。她方才与龙星儿口舌相争时,已潜运真气,沿手三阴经、手三阳经各周匝几番,畅通血脉,此际双手的僵木之感已消去大半,故明知背后兵刃来袭,却也不甚慌张,信手将折扇向后一挥,“铮”地一声,将龙星儿的长剑挡出外门,时刻、火候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脑后生了眼睛!

陈思昭荡开了龙星儿一记杀手,身形随之疾转,与龙星儿正面相对,淡淡地道:“名震江湖的星月剑客龙女侠,如今却为何变成了只会在背后偷袭的卑劣小人,穷吠乱咬的疯狗一流角色?”

龙星儿妒发如狂,再不理会陈思昭的讥诮之言,厉叱道:“今日之事,非你杀我,即我杀你,何必多说废话?”和身疾扑而上,剑势便如狂风骤雨般猛攻而至,刹那间已向陈思昭连下了十余记杀手!星月剑法本就以凌厉狠辣见长,此际她状若疯狂,施出这等不要命般的打法,威势愈加惊人。

然龙星儿的剑势虽然猛烈,最多亦不过可对功力与她相当之人造成威胁,若遇功力高过她之人,这等疯狂的攻势便难以达到效果,反易因自露破绽而为对方所趁。早在五年前二人初遇交手时,陈思昭的真实武功便要较龙星儿高出一筹,自回台湾后更是日日闭门不出,潜心苦修,武功较之当年大有进境,此消彼长之下,愈发胜过龙星儿。此时龙星儿惊涛骇浪般的剑势落在她眼中,虽不致有若儿戏,却也无甚可畏可怖之处,当下轻叱一声,默运真力,折扇一展,施出以快打快的手法,迎着龙星儿的剑势,与之对攻起来。

二人这一交手,登时斗得天昏地暗。她二人本就心存芥蒂,此际又各自动了真怒,出手间自是各展绝学,再不留任何余地,短短片刻之间,已是险招迭现,龙星儿的长剑剑剑不离陈思昭头面、咽喉、胸腹等处要害,而陈思昭掌中折扇亦不住向龙星儿“百会”、“印堂”、“大椎”、“膻中”、“气海”、“命门”等要穴大施重手。龙星儿的出手以凌厉狠辣见长,每招每式都锋锐得好似处处透骨溅血;陈思昭却是胜在迅捷准确,倏进倏退,快如鬼魅,疾若飘风,足下移形换位间,仿佛在同一时刻即可从不同方位连攻出十几招!二人这一番性命相搏,较之五年前扬州城外那一场恶战更不知要凶险过多少倍!

二人各施重手对攻,一时间看似平分秋色,实则高下有别。因龙星儿的长剑原较陈思昭的折扇长了一倍有余,又是锋芒毕露,任一个不会武功的常人亦可以其伤人,而陈思昭的折扇非但短小,且须得凭一口真气运使方可发挥威力,在先天上便居于了不利地位,故一时间占不得上风。但龙星儿内息不及陈思昭深厚悠长,以利于抢攻的星月剑法一轮疾施,尚且未抢得丝毫先手优势,久战之下必将更为不利。

如是者二人过了五十余合。龙星儿这番暴风骤雨般的强攻,乃是最耗气力,拼至此时已有难以为继之状,长剑出手间早不似先前那般密集猛烈,渐渐有些松散下来,杀意大减,而陈思昭除前额两鬓略见汗意外,身形面容俱无甚异状,右手折扇盘旋飞舞,兼以左手的分筋错骨法,迅疾肃杀之意犹胜初时,闪电般的攻势已将龙星儿全身上下尽数笼罩其中,封闭得她前后左右风雨不透!

龙星儿真气耗竭,体力不支,几次勉力施展杀手,欲冲破陈思昭的包围,均因手软乏力而无法奏效,反而使己方局面更加被动,面对陈思昭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愈发支将见绌起来。

蓦地陈思昭清叱一声,折扇突出,一化为三,如同三道冷电般齐齐射向龙星儿胸间“膻中”与左右“期门”穴。招式迅捷到了极处,却也准确到了极处,一式刺三穴,显是志在必得。

龙星儿识得这一式厉害,却苦于无力破解,惟有勉强招架,百忙中回剑一挡格开了左边一扇,身形疾侧让过了右边一扇,对正中刺向“膻中”穴的一扇却已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左手一起,径自向折扇上抓去,意欲与陈思昭角力硬夺!

岂知一抓之下,却发觉折扇上力道大得出奇,自己的一只手竟是万万阻它不住。心头悚然一惊,正欲撤招退步,折扇已抢在头里先至,“嗤”地一声,仍如五年前二人初识交手时一般,重重戳中了她的“膻中”穴,全未给她丝毫闪避余地!

龙星儿浑身酸麻,四肢无力,连叫也未及叫得一声,便自软软地倒了下去,掌中长剑也跌到了一旁。

龙星儿仰卧在地,挣扎不得,一颗心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与迷乱之中。她素知陈思昭对敌一向冷酷无情,此际自己已为其所制,无处逃避,却不知她将用何等手段炮制自己。思及传闻中郑氏一系惩治敌人的种种惨酷刑法,饶是她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却也有些不寒而栗了。

陈思昭俯下身形,与龙星儿正面相对,两道如冷电,如寒芒也似的目光灼灼逼视着龙星儿双眼,淡淡地道:“龙姑娘,一别多年,你竟然还是这般不可理喻,不堪一击,较当年丝毫未变。今日之事,我本无意与你纠缠,是你不识进退,苦苦相逼,定要迫我出手,以致咎由自取,自寻其辱。方才你心心念念地必欲取我性命,然你的性命我却不希罕,只不过自今日起,星月女剑客之名便将在江湖上抹去了。”

龙星儿初时未明她最后一句言语之意,正欲出口探询,却见她将手中折扇缓缓举起,对准了自己肩头琵琶骨,方知她原是要废去自己一身武功。心头登时大为震恐,不由失声叫道:“不要……”

陈思昭的折扇悬在龙星儿琵琶骨上方,正自作势欲刺,此际闻得龙星儿的呼叫,折扇便不落下,冷笑道:“龙姑娘可是怕了么?却不知平日里咄咄逼人的胆色,此际竟到了何处?”

龙星儿其时已将自家性命甩了出去,尖呼道:“你若有胆色,爽性在此便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定要与你不死不休,好教你与郑克臧这负心人永世不得安生……”她所言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却也希望陈思昭一怒之下杀死自己,以免自己武功尽失,眼睁睁看她与郑雪竹成婚,承受这等撕心裂肺的伤痛。

出乎龙星儿意料的是,陈思昭并未如她希望的怒不可遏,痛下杀手,反而纵声长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这等笑声传入龙星儿耳内,着实较万枚冰针攒刺还要难过!

龙星儿受不得陈思昭的笑声,咬紧牙根喝道:“要杀便杀,有甚好笑?”这等硬着头皮强逞英雄的言语,虽勉强出口,却极不响亮,微带颤抖,显见心虚情怯。

陈思昭笑声倏止,复将目光向龙星儿冷冷迫视过去,一字字地道:“龙姑娘,我并非你这等糊涂冲动之人,你的激将法对我全无作用。想我当日渡海登陆,身经数战,屡逢强敌,几番险死还生,却可曾有过惧怕之意?多少凶险的高手大敌在前,我尚且不畏,又何惧一个武功尽失之人的不死不休?欲令我与世子永世不得安生之人,早已数不胜数,却也不多在龙姑娘一人。龙姑娘,你且认了命罢!”言罢,折扇一紧,便如一支标枪般向龙星儿琵琶骨直刺下去。

龙星儿惊呼一声,闭上双目,心头一片绝望。

正自恐惧无计间,忽闻“嗤”地一声,竟是陈思昭的折扇贴着自己肩头平平檫过,刺入了沙地。耳畔复听得她冷冷地道:“龙姑娘,你心胸狭窄,乖戾执拗,我本欲以你之道还施你身,惩治于你,只可惜我的性情始终作不到如你一般。也罢,看在爹爹与宗……宗统领分上,我此番便不伤你,且留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三个时辰后,龙姑娘穴道当可自解,若仍有意仗剑寻仇,我当随时恭候。”

龙星儿陡闻“宗统领”三个字,心下不由好生诧异不解,惊道:“宗瑾与我又有何等干系?看在他分上又是何意?”

陈思昭意态萧索,将折扇自沙中取出,伸袖拂拭干净,自语般道:“此际我便是对你讲了,空口无凭,谅你也不会相信。你若欲知真相,何不往京城寻宗统领?”

龙星儿张开眼睛,见到陈思昭落寞的面容,心头一动,忽忆起昔日她与宗瑾相处的种种旧事,不由疑窦丛生,一时竟有些理不清她与郑雪竹、宗瑾三者间的确切关系。正欲脱口相询,却闻陈思昭幽幽地一声轻叹,身形倏起,便如云中紫电般在山径上几个转折,霎时间就消逝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