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陈思昭自离北京后,漫无目的地一路南下,在江浙闽粤诸省游荡了二月有余。但见金陵旧时宫阙,惟余断壁残垣;扬州史公祠堂,香花四时常新。秦淮河畔的金粉绮丽、管弦风月固是犹胜前朝,便是当日清军灭明时,蹂躏最酷的嘉定、江阴、扬州等地,此际亦是繁华富庶,歌舞升平,全然不见一丝一毫血迹与仇恨,就连郑氏一门曾称雄一时的福州、泉州、海澄、潮阳等处,人人也只知交口称诵康熙德政,大清盛世,郑成功率部浴血抗清,尽忠守节的事迹反被遗忘。抚今怀昔,在哀惋痛惜先人忠烈遗风的同时,更深厚感时过境迁,非但反清复明,重光山河已属逆天违命,痴人说梦,便是台湾自身的前景,亦极为黯淡渺茫,在此情之境之下,除了弃戈归顺大清外,实无第二条道路可走.
在这段时日之内,陈思昭更听到了一些江湖上的讯息,其中最令人震动的便是鲁王余部总舵主樊平的死讯。江湖传言道,樊平在昆明蛇山中觅得一名多年前故友的遗骨,不辞辛劳,一路风尘将其迁葬于同安北辰山,在墓前奠洒恸哭,锥心泣血,伤悼不已,自此一病不起,日渐沉重,终于不治。而鲁王余部自樊平死后,亦趋式微,已无力如前一般与清廷对抗。
陈思昭虽与樊平无甚交情,闻得他去世的消息,却也感到了一阵难言的伤感与悲凉。自思道:“樊平已死,宗大哥另娶他人,龙星儿坚执与我为敌,崔氏一家又不便相见,除了他们,我在中土更无甚熟识之人,留在此地,又有甚可为之处?台湾虽有许多是非纠葛,终是我的故土,爹爹虽与我诸般隔阂不睦,终是这这二十多年来我惟一的亲人……”思虑再三,实无意再于中土流连,遂百无聊赖地回转台湾。
其时景云公主下嫁宗瑾、无名江湖客直闯喜堂等事,已由郑氏在中土的细作报知台湾,只不过除了郑雪竹、陈永华外,几乎无人知道那无视康熙皇帝声威,公然打断婚礼,言行神秘的异客便是陈思昭而已。而陈永华既知这一变故,亦知陈思昭已将自己的书信交于宗瑾,其他详情却也不便向陈思昭询问,父女二人隔阂愈深,虽同居一宅,朝夕相处,却也无甚言语可说,有如陌路之人。
十余日后,郑经复召见陈永华,再议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婚事。郑经言道,五月十三乃是黄道吉日,宜为婚期,一应物事亦早已齐备,只待完姻,令陈永华速作准备。
郑经的这番安排自是如了陈永华所愿,他当日得知宗瑾与景云公主成婚的讯息,虽担心爱子因此在满清阵营中陷溺愈深,无法抽身退步,然转而思虑到郑经许婚之事,暗道此番变故势必绝了陈思昭的念头,她希望破灭之下,或许会转过心思应允婚事亦未可知。两相权衡之下,毕竟是利大于弊,心中不由暗暗欢喜,此际郑经既出言催婚,自是欣然应诺。
陈永华与郑经商议了些婚礼琐事,便即告退回府。一路上他已想好了一套说辞,自信以自己的机智辩才,定可说服陈思昭从命允婚。
然而,出乎陈永华意料的是,当他向陈思昭提起婚事之时,许久未有欢颜的陈思昭竟自向他微微一笑!
陈永华骤见陈思昭这等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容,不禁悚然一惊,下边的言语便再也说不出来。
陈思昭面上笑意丝毫未减,柔声道:“爹爹,孩儿明白你心中的打算。事实上,这件婚事可以带来的结果,非但是爹爹与世子想要的,也是孩儿所希望看到的。家国之事,永远较个人喜恶重要得多,这一点孩儿早已懂得了。既有重利在前,如此佳事,孩儿又岂有不允之理?只盼世子那一头休要固执己见,一味拒却,孩儿这里便无甚话说了。”这番言语说得轻柔温煦,与她平日冷硬清寒的语调大不相同。
陈永华闻得陈思昭的言语,霎时间竟感到一股凉意自背脊涌上,直冲后脑。倘若陈思昭冷言相拒,尖刻讥讽,亦在他意料之中,不足为异,然正是这等轻描淡写,爽然应允的态度,却不由他不感到几分惊骇了。
陈永华正自愕然无语,陈思昭已“嗤”地一声轻笑,悠然步出了房门。
陈思昭的反常之举固然令陈永华惊异,而郑雪竹处传来的讯息则更增他心头的疑虑之意。郑雪竹自得知郑经为其与陈思昭订姻之事后,原本四处寻找理由借口,竭力推搪拖延,甚至不惜暗助陈思昭私逃中土,然此际不知为何,态度竟有了截然相反的转变,声言若陈思昭本人允可,他亦全无异议。
各方意见既达成一致,陈永华多日来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然而在这等宿愿得偿的忻悦之中,却仍隐隐缠绕着一丝忐忑不安的情绪,解之不开,挥之不散。
延平世子大婚,乃是台湾的一桩大事,如今婚期临近,全岛上下由官至民,尽在一片喜庆的忙乱之中。不过十余日光景,承天城内各处,尽是香花夹道,锦绣盈门,种种繁荣热闹之处,竟远远胜过了一年一度的元旦大庆。
满城欢声喜气之中,身为当事人的郑雪竹与陈思昭却是异常冷漠,好似预先商议好了的一般,各自在府中闭门不出,一任旁人忙碌得有如蝼蚁,自家却对诸事不闻不问,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全无兴趣过问理会。
时光如电,一团喧嚣中,五月十三的婚期已至。修饰一新的延平世子府内,罗帏高张,烛影摇红,金玉满堂,丝竹喧天,场面热烈气派自是到了极处,然富贵华丽中却透着些许俗气,与世子府本来风格清雅的园林房舍未免不大协调。不过一派喜气中,已无人有心顾及这一点,世子府内上自董太妃、郑经,下至趋走小吏,卫士婢仆,人人均翘首期待着新人到来。郑经以下台湾三重臣,除陈永华作为女方长辈,须随迎亲队伍同来,此时不在府中外,冯锡范自是与郑经寸步不离,就连原本驻守澎湖的刘国轩,亦暂时放开了军务,赶来观礼。人人面上虽都是一般的满含春风,笑逐颜开,实则无不各怀心腹事,自家有自家的打算。
震天的锣鼓鞭炮声中,迎亲队伍终于姗姗来迟。延平世子大婚,排场自是非同小可,队伍中的吹鼓手、仪仗、护卫、担夫等足有百余人之众,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年轻英俊男子,锦衣华服,丰采夺目,引得街上众人夹道引颈相望,啧啧叹赏不已。而队伍中央的大红喜轿、新妇妆奁箱笼等物,更是极尽富丽奢华之能事,轿后随行的四名盛妆俏婢手捧金盆,不住向人群中抛洒鲜花喜钱,愈加将喜庆气氛推向了高潮。
千百人当中,最受人嘱目,风光无限者,莫过于一身吉服,玉鞍金勒,行在队伍最前的郑雪竹。他丰神俊朗,潇洒出尘的仪容,远远压过了队伍中的所有其他人等,加之其华贵精致的装束,吸引了大部分旁观闲人的目光,特别是一些百姓人家的村妇少女,因较少礼法约束,更是极为大胆无忌地将目光直接投在郑雪竹的面上、身上。
然而,令这些女子惊异的是:身为新人的郑雪竹面上,竟毫无众人想象中的意态风发、欢愉畅快之色,而是笼罩着一层黯淡落寞的阴影,仿佛他此行所要前往的是一处死气沉沉的牢狱或刑堂,却非常人渴盼的婚堂喜筵。
郑雪竹这带副失魂落魄的神态露在众人眼中,登时引起了一番窃窃私议。市井风尘中的女子,又有何等言语忌讳?何等言语不敢出口?一时间众人猜测纷纷,各种千奇百怪的揣想不绝于路:有人道郑雪竹定是别有所恋,在大婚之际仍对旧日情人念念不忘,以致精神恍惚;有人道:郑雪竹许是身染何等难以启齿的怪疾恶症,惟恐通不过新婚之夜这道关口;还有人言陈思昭既号称全岛第一少年高手,必然形容体态如男子一般剽悍,性情亦是刚硬强横,不解温柔,是以郑雪竹既厌且惧,郁郁难抑;到得后来,竟有一虔婆模样,徐娘半老的妖艳妇人以无比肯定的口吻声称,郑雪竹昔日曾偷入中土,本欲建立一番功业,稳固自己在台湾的地位,然天不从人愿,竟自兵败如山,不可收拾,终致抱恨归台,自此一直郁郁不欢,难以自解!
这番大胆的言语自是引起了诸妇人的啧啧惊异,当即便有人追问那妖艳妇人,此等言论是她自家揣度之语,还是从何处听得。
那妇人得意洋洋地道:“这个消息乃是我那个为冯大人作跟班的相好所言,可谓千真万确。我那相好的还道,延平世子经了这一番挫败,在台湾的声望地位均受到了严重打击,几乎一蹶不振。他今日与陈军师之女的成婚,显而易见,便是欲借此与陈军师联合,培植自己的势力,重振昔日声威,然他此际大势已去,即便借成婚勉强挣扎,亦不过是回光返照,苟延残喘……”
那妇人正自口沫横飞讲得畅快,忽见那镶珠刻翠的喜轿轿帘微动,似有金光一闪。那金光来得好快,众人方隐约闻得夹杂在锣鼓鞭炮中的“呜呜”破空之声,便闻那大言炎炎的妇人一声惨呼,呼声中充满了惊惧与痛苦之意!
众人惊愕之下,禁不住齐齐转头向那妇人望去。却见那妇人面容扭曲,满口鲜血,忽一张口,吐出了一颗门齿与一枚指环般的小小金环。
一众长舌妇人见她如此,又有谁再敢多言?一时间尽数噤若寒蝉,纷纷如鸟兽般散去。
众妇人的行踪且不提,只道这迎亲队伍行至世子府门前,郑雪竹甩镫下马,陈思昭亦在喜娘的扶持下离轿,与之并肩向堂中行去。
郑雪竹转送向陈思昭看去,却见她此际已换上了一身大红绣罗衣裙,周身以金丝银线缕成丹凤牡丹纹样,更缀以宝石珠翠,愈加华丽眩目,与她平日清素简约的妆扮大不相同。若非自己与她自幼相交,对她的身形姿态极为熟识,此际当真要以为自己身边的新妇另有其人。又见她头戴嵌宝凤冠,身佩明珠琼饰,浑身上下充满了富贵气息,惟独一张面孔为喜巾遮盖,未知神情如何。心念一转,遂悄悄伸手过去,在陈思昭手上轻捏一下,欲与她低声交谈几句,消除心中的不安。
岂知一触之下,竟发觉陈思昭的掌心较自己尚要冰冷几分,死沉沉地全无半点生气,仿佛血液都已凝结封冻了一般!心中一惊,情知此际陈思昭面上神情必是同自己一样黯然萧索,心下不由更增了些许无可奈何之感,再无意与她讲话,惟有暗自吟道:“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在一众贺客、婢仆的簇拥之下,郑雪竹与陈思昭徐徐穿过几道门户,行至喜堂之上,在居中而坐的郑经与陈永华面前站定。
郑经病体沉重,缠绵日久,然此际人逢喜事精神爽,见爱子终身大局已定,更预见到他在自己身后继嗣王位,由陈永华辅弼,开创新天的前景,心头充满了喜悦与希望,身体似乎也随之健旺了几分,笑道:“克臧,思昭,你二人俱是由本王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儿,今日你们走到一起,成为一家,也是本王多年来的心愿。还盼你们成婚后,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自首同心,共扶明室,方不负了本王重托之意……“他本还有许多言语要说,然讲至此处,忽觉一阵胸闷气促,下边的言语就此中断,再也说不出口。
郑雪竹心头已是一片麻木,郑经的言语对他而言实无丝毫意义,只是机械地应了声“是”。陈永华与董太妃亦分别讲了几句勉励应景的言语,便闻得那司仪在旁高声叫道:“吉时已至,新人交拜!”
此际郑雪竹的思想仿佛全然停止,身体亦好似不属于自己了一般,只是如同被拴了绳子的木偶也似,随着司仪的指令,不由自主地一拜,再拜,三拜……却见对面陈思昭的动作亦极为僵硬呆板,显然她的心态与自己乃是大同小异。
郑雪竹与陈思昭勉强拜上三拜,站直身形,怔怔相对,但听得司仪呼道:“交拜已毕,步入……”
“洞房”二字尚未出口,忽闻门外有人高呼道:“大清国遣台招抚使臣到!特贺延平世子新婚之喜!”
这一声传报突出如其来,堂中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自郑雪竹与陈思昭身上移开,齐齐向门前望去。却见十几名身着大清官吏服饰的男子昂然步入,为首二人一面白无须,仪表儒雅,似个饱学文士,另一人则形容雄伟,气宇轩昂,显是身怀绝艺的武人。此人却是郑雪竹与陈永华父女的旧识:清廷御前统领,如今更升作了额驸的宗瑾!
郑雪竹昔日在中土与宗瑾几番争斗,双方均未讨得多少便宜,未料其后患难相扶,互为臂助,竟自化敌为友,由不共戴天的对头变成了生死可托的知已。自当日昆明一别后,他匆匆归台,再不曾重来中土,亦无缘与宗瑾相见,只零零星星地听得一些关于他的讯息,并在诗酒花月间遥寄思念之情。前次陈思昭登陆上京寻他传书,未想撞见他与景云公主的成婚大礼,深受打击,失意而还,这却令郑雪竹不便向她开口打探宗瑾的近况,正自彷徨不安,无计排遣,未料他竟在此时此地骤然出现。霎时间,心头溢满久别重逢的喜悦,以及感慨、怀思等种种不知名的情绪,好似胸中有千言万语欲一吐为快,急切间却又不知当如何开口。
那与宗瑾同来的文官上前两步,朗声道:“大清国遣台招抚使慕天颜,宗瑾见过延平王爷,延平世子,并祝世子姻缘美满,诸事顺意。”原来,这慕天颜本是兴化知府,官位虽不甚高,却颇为能言善辩,极具应酬机变之才,是以被康熙破格抉升,任命为此番入台招抚的正使,而宗瑾虽位在其上,亦只能作为随行副使一同前往。
郑经对慕天颜、宗瑾此时此刻入台一事,亦颇感意外。他已于半月前接到康熙国书,知悉大清使臣将于近日赴台招抚,然从国书上告之的日期计算行程,本拟使臣最早尚要三日后抵台,未料二人座船一路顺风顺水,未受波折,航行奇速,竟于今日便安然到达台湾。然尽管如此仓促无备,面对大清使臣,亦不宜失了礼数,当即笑道:“清国天使光临小儿喜筵,实乃本王不胜之喜,当可令此处逢筚生辉。贵客远来,未有准备,还请二位大人暂随意就座,待成礼后再行深谈不迟。”
慕天颜饰辞逊谢了几句,令身后从人为郑雪竹献上礼品。他也宗瑾虽早知郑雪竹即将大婚之事,却未曾料及机缘凑巧,甫至台湾,恰恰便撞上了郑雪竹的婚期。幸得康熙已顾及到此事,早为其备下了贺婚厚礼,方不致临场生乱。此番康熙赠予郑雪竹的礼品却是一双三尺许高、通体晶莹,枝条扶疏的红珊瑚树,一幅由苏州刺绣高手聂云秋历时一年绣成的并蒂牡丹鲛纱帘幕以及一艘尺余长的白玉帆船,全船雕工精细,全无瑕疵,樯桅帆索,无不栩栩如生。此三件礼品,就其中的任何一件而论,都是千金难求的重宝,康熙身为坐拥八千里江山的大清天子,亲选这一批珍物为郑雪竹贺婚,当真是给足了他的面子,亦见其招抚心意之诚。
慕天颜满面笑容可掬,向众人一一解说三件宝物的来历妙处。他本极擅言辞,这批礼品经他一番解说,似乎更增了几分光彩,愈发引得堂上堂下纷纷赞叹不已。
其时自郑经、董太妃以下,郑氏在场诸人的目光多为康熙的三件贺礼所吸引,却有一人是个例外。自始至终,他的双眼一直凝注在慕天颜身后的宗瑾面上,几乎全未移动半分,眼光中充满着关切、思念等种种情绪,却终是欲诉不能,欲语还休。此人便是宗瑾生父,台湾军师陈永华。
陈永华这等灼热的目光,宗瑾身在局中,又如何感受不到?自前次陈思昭直闯他与景云公主的婚堂,掷书出走后,他于无人处拆阅陈永华满含父子之情的手书,几番对照自己的记忆经历,已肯定了陈永华之言不谬,自己确是他与龙绮君的亲子,与之失散二十余年的“昭儿”。惊悉自己身世后,他一连数日心情矛盾,扰乱不安,不知他日一旦康熙招抚失败,对台用兵,自己是当与生父兵戈相见,还是当冒天下之大不韪,回护于他。不久龙星儿夜探公主府,为他撞见,两相盘问之下,兄妹竟得相认。龙星儿虽为鲁王余部,一向致力于反清复明,与宗瑾为敌,然此时樊平已殁,帮中群龙无首,诸舵主争权倾轧,大肆排斥异已,清洗帮众,崔秀秀行事原无甚错漏,只因其父崔天成在清廷与反清势力的争斗间袖手观望,两不相帮,便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扣上了“两面派之女”的罪名,被帮内除名,若非有崔天成的势力在后作靠山,只恐还有性命之忧。暗流汹涌中,龙星儿固守樊平遗志,坚执不肯倒向任何一方,故此受到各派势力的一致攻击,终于被列出了“出身不正,生父为唐王旧部,行止不端,与台湾延平世子关系暧昧”等数条“罪状”,几遭加害,幸得她剑法精绝,居然于险地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得性命。然经了这一番变故,她深感江湖残酷,世情艰难,对反清复明、满汉之争已心灰意冷,只感天下是满人作主,还是汉人作主,与已毫不相干,惟想寻回所有曾为已拒绝抛弃的亲情,是以历尽风波,兄妹相认后,竟全无丝毫芥蒂。待龙星儿见过陈永华写与宗瑾的书信中殷殷嘱他关照自己,对这位远隔万里,当漂泊海外的老父,更自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依恋与思念之情。
龙星儿尚且如此,宗瑾遭际坎坷,多历沧桑,对陈永华的感情自是更加强烈,加之对郑雪竹、陈思昭的刻骨思念,对龙绮君的追感伤悼,几种情绪错综混夹在一处,化成一种甜蜜而苦涩,欢愉而悲凉的心境,每至夜阑人静之时,便在他身边萦回不散。经多日苦思,他已得出结论:招抚台湾,实为使自己一家皆大欢喜的惟一坦途。经了这一番变故,他渴盼台湾归化服统的心情,甚至远远超过了康熙本人。
此时此地,宗瑾与近四年未见的陈永华骤然重逢,两相对视,但见他的面容较前次分别时苍老了许多,须发亦更显花白,然以往目光中的仇恨与敌意却已消逝无踪,转成了一片柔煦与慈爱之色,口唇微微颤动,显是有许多言语要讲,却不便在这等场合倾吐。
宗瑾见陈永华这等情形,心中忽涌起一阵激荡的热流,喉头一紧,几乎便欲扑在陈永华足下放声大哭!然此情此景之下,他身为遣台招抚副使,却断断不可有失仪差错,贻误大事,故惟有强自忍住自己起伏的心绪,迫使自己转过目光,不再与陈永华对视。
岂知视线方自陈永华面上移开,便迎上了两道冰刀霜剑也似的目光。饶是他功力深厚,意志过人,骤见这两道目光,亦禁不住心头微凛,略怔了一怔,方始顺着目光望去。却见郑雪竹身边一身吉服华妆的陈思昭不知何时,已自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将面上大红喜巾揭开一角,冷冷地凝注着自己的面孔,目中神色森寒到了极处,也漠然到了极处,面上亦静若古井般全无表情。但宗瑾却真切地感受到,此际她的内心深处正自波澜起伏,思怨交感,难以自抑!
宗瑾怔怔地立在原地,与陈思昭遥遥对望。身形虽纹风未动,心神却恍恍惚惚飘回了遥远的过去,依稀记起了当日郧阳远山阁中,陈思昭的临别言语:“宗大哥,他日你若有缘来台湾,我定以女子妆束与你相见”。尽管隔了近四载的悠悠岁月,人事沧桑,这句言语仍时常若真若幻地在他耳边响起,即便是他因势所迫,与景云公主成婚后,这个声音亦丝毫未曾淡去,而是伴随着他走过了流年春秋,万水千山,直至此时此地。然天意难测,人事易改,旧时的一句允诺,今日虽成真实,然而其间的差别岂非天地之遥?
宗瑾举目凝注陈思昭这一身艳服新妆,一时间却也看不出此等妆扮与她惯着的紫罗男装相比,哪一种更美一些。惟觉她的面容虽有些胭脂遮饰,仍显得缺乏血色,黯无光彩,与身上鲜明炫目的服饰不甚协调。心念方至此处,忽觉自己在这等场合下,呆呆地紧盯着新妇观望,未免有些失礼,遂勉强微微一笑,面前虽无镜可鉴,却也知自己的笑容必是既干且涩,极不自然,但除此之外,实无更好的作法。
郑雪竹站在陈思昭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此际已将二人的怅然对望的情形收入眼底,暗道自己若不出头,这等尴尬之局实难化解,遂干咳一声,上前两步,挡在陈思昭面前,向慕天颜、宗瑾笑道:“多谢大清皇帝盛情相赠,有劳二位使臣千里奔波,在下……”
方说至此处,忽闻身后陈思昭低吟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语音极轻极微,除了郑雪竹与她相距极近,勉强听得外,堂中众人尽无察觉。
郑雪竹听她声音有异,悚然一惊,回头看时,却见陈思昭的身躯已如一根木头般,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