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事苍茫谁是主
宗瑾见陈思昭自点穴道倒下,心念电转,已知其意:陈思昭与己一番剧斗,兵刃暗器俱失,又耗去了大半体力,此时无论是转身逃离还是留下迎战,都难脱出封青岩之手,与其为他所擒,不若将这个功劳留给自己。思及此处,一时间心潮起伏,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怔忡间,忽听耳畔一个声音道:“宗统领果然勇武,将这顽固小贼逼得束手就擒,当真是胜过老朽多矣,可敬可贺!”原来封青岩轻功极高,此时已奔至宗瑾身边。
宗瑾心头烦乱,闻得封青岩似赞似讽的言语,也无暇细品,只得漫应了一声,道:“封大哥,方贤弟他们现下可好?却是去了何处?”
封青岩道:“弟兄们在分头追拿漏网反贼,有四人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宗统领尽管放心。方兄弟朝另一条路赶下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宗瑾闻得部属无恙,这才放下心来,道:“封大哥,你将这位陈公子好生带回,我却还有两个人要赶。”
封青岩笑道:“还望宗统领此行大展神威,还像擒拿这小贼一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宗瑾不愿深究封青岩言中之义,略一点头,便疾疾转身奔去,身形旋即消失在草木之中。
封青岩冷冷地望着宗瑾远去,方自缓步移至陈思昭身边,伸手去抓他手臂。然刚刚俯身下去,忽觉脑后一股疾风袭来,吹得脊背生凉,情知不妙,忙向旁侧身一闪,但见面前一花,一柄单刀几乎是贴着面颊劈过。
封青岩骤逢偷袭,险些受伤,却也看出了敌人的武功并不甚高,不足为惧。心中既已有了戒备,当即便不再慌张,气定神闲地转过身形,展目观瞧来人是何模样。
一瞥之下,却见面前之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娇小少女,手握单刀,满面煞气,身形步法间均显得功力不足,却偏偏要摆出一副随时都将冲上来拼命的模样。
封青岩见来者不过是个武功低微的少女,心中仅存的几分顾忌之意登时又去了大半,呵呵一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偷袭我?”
陈思昭倒在地上,身不能动,耳目却依然灵敏,早已认出那少女正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却不知她如何加入了鲁王余部,又为何在此偷袭封青岩。
崔秀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一记,喝道:“鹰爪子,识相的便放了陈少侠,走得远远的,如若不然,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定教你血溅五步!”
封青岩听她如此大言炎炎,不禁觉得好笑。尚未想出答复之言,猛可里忽听陈思昭在身后喝道:“崔姑娘,你不是这人对手,还不快快离去,免得枉送性命!”
陈思昭对双方强弱之势看得极为明白,无奈崔秀秀全然不理会他的警告言语,不待封青岩开口,便已冲上前去,单刀居中直进,向封青岩前胸搠去。
封青岩斜身侧步,避开崔秀秀刀势,反手自背后拔出白龙双钩。陈思昭见势不妙,连忙喝道:“崔姑娘,单刀切切不可直刺……”
然而崔秀秀一刀不中,第二刀又随之出手,仍是直刺向封青岩前胸。待得陈思昭出声喝止,崔秀秀早已收势不及,封青岩白龙钩出手,登时将她掌中单刀牢牢锁住。
崔秀秀抓住刀柄,拼力回夺,却再难夺回兵刃,情急中左拳挥起,向封青岩面上直捣过去。
封青岩回肘一封,将崔秀秀的拳势挡在外门,顺势将白龙钩向旁一拖一带。崔秀秀的单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去,身形也被拉得向旁冲出了几步,待得站稳时,封青岩的白龙钩已指上了她的咽喉。
以崔秀秀的武功,虽然不济,原也可同封青岩过上十余招,却因她救人心切,一味猛攻直击,失了分寸,又遇上了专克刀剑的白龙钩,因此仅仅三招,便兵器脱手,落败被擒。
陈思昭望着已无反抗之力的崔秀秀,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却说郑雪竹抱着龙星儿一路亡命疾奔,一口气奔出了十余里。龙星儿初时尚拼力叫喊挣扎,到得后来渐渐感受到郑雪竹身上温热的气息,心中竟似有了一种安全踏实之感,甚至在暗中希望这条逃亡之路无穷无尽,可以由郑雪竹抱着永远走下去。思绪飘荡,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
郑雪竹一轮狂奔,终于到了一块较为开阔的草地上,停住脚步,将龙星儿轻轻放下地来。龙星儿心头纷乱,低头只顾抚弄衣角,再不肯看郑雪竹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郑雪竹在龙星儿身边缓缓坐下,见她这等模样,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口唇动了几动,终于未能吐出一个字。蓦地思起一事,不禁暗叫道:“不对,大大不对!思昭的轻功原不弱于我,更兼我手上抱着星儿,无法全力施为,他本不应落在我的后边才是,可他此刻却是去了何处?”他心头挂念陈思昭安危,一时顾不得应付龙星儿的小性儿,急急站起身,转头向来路望去。但见空山寂寂,草木苍茫,却哪里有陈思昭的紫衣影子?
正在焦虑踌躇间,忽听龙星儿“哎哟”一声呻吟出来,继而又是“扑通”倒地之声。原来她见郑雪竹茫然四顾,再不理会自己,禁不住心头有气,便欲起身离去。无奈脚踝有伤,微一用力,顿感剧痛钻心,立足不稳,登时跌倒。
郑雪竹见龙星儿倒下,急切间顾不得许多,忙抢步上前,伸手搀扶龙星儿坐起,道:“星儿,你脚上的伤要不要紧?唉,你受了伤,思昭又不见踪影,却教我该先顾哪头才是?只可惜我一个身子不能劈成两半!”
龙星儿听得他这等言语,心中更为着恼,当下冷冷地道:“你也无须将身子劈成两半,还是回去寻你那多年知交为好。我龙星儿一介鲁王麾下马前卒,原当不起延平世子的关心!”越说越是气愤,越是自伤自怜,恼恨之中伸手向郑雪竹重重一推,叱道:“唐鲁世仇,谁要你来多管我的闲事!”
郑雪竹毫无防备,受了龙星儿一推之力,禁不住身形向旁一个踉跄,心中不由加倍难过,叹道:“谁信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星儿,难道到了此刻,你还认为我是在包藏祸心,图谋加害你们鲁王部属么?樊前辈他们与我从前不识,疑心我,排斥我,本是人情之常,而你我相识已久,倘若你也要一意视我为敌,我又何以自处?也罢,也罢,你若执意不肯相信我,定要以我为仇,这便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的心是什么颜色!”言罢,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呛啷”一声,掷在龙星儿面前。
龙星儿俯身拾起长剑,指向郑雪竹胸口,咬紧牙关将剑尖一寸寸向郑雪竹移近。而郑雪竹竟当真不躲不闪,面容坦然,一任剑尖刺入了自己衣襟,触到了自己肌肤,暗思若就此死在龙星儿剑下,倒也了却了世间这种种烦恼。
蓦地铮然一声,龙星儿手中长剑坠地,人亦忍耐不住,扑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哽咽道:“雪竹,你为什么这样傻,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下?你可知道,在我心中,原是宁愿被你杀死的么?”
郑雪竹伸手轻抚龙星儿秀发,柔声道:“星儿,我知道你心中的苦处。可你为何不想一想,你我又何必定要性命相拼,势不两立?何必……”
龙星儿闻得他的言语,愈加心痛如绞,颤声道:“雪竹,你并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是老天有意要捉弄我们,要我们相遇相识,却又各为其主,互为世仇!我们的事情,原是命中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天意难违,我们今生今世必定势如水火,无缘聚首……”
郑雪竹忽大声道:“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的说法,我只信事在人为!星儿,唐鲁二王的种种纷争纠葛已过去了快三十年,此刻他们在地下,只怕也在深悔当年所为,我们又何必因前人的是非而争斗残杀,以致抱憾终身?”
龙星儿自懂事以来,耳中所闻,心中所想的无非是唐鲁世仇,相见即杀,似郑雪竹这等想法言语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虽明知其确有道理,但十余年来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终非一朝一夕便可改变,霎时间心绪扰乱如麻,长叹道:“也许,我们当初便不该相识。”
郑雪竹抗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星儿,我们自己的命运,应由我们自己掌握,而不应受外物左右控制!只要我们想作的事情,绝不会作不到!”
龙星儿听了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心头便如重锤敲击一般震撼不已,禁不住偷眼向郑雪竹望去,但见他双目灼灼,面容坚毅,显是早已下了极大决心,定要排除一切阻碍,奋力向前,将自己想要的一切握在手中。
龙星儿听得郑雪竹如此真挚倾吐,心中忽感到一阵迷惘的甜蜜。霎时间什么唐鲁世仇,满汉纷争,都远远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惟一真实存在的便是此刻与郑雪竹的相知相惜。心际一宽,不知为何竟抬起头来,向郑雪竹嫣然一笑。
郑雪竹凝视着龙星儿的面庞,见她颊上泪珠未干,双目微红,此刻却已绽出如花笑靥,当真如同芙蓉晓露,分外妩媚。一时间心旌摇荡,脱口吟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星儿,在我眼中,莫说是什么六宫粉黛,便是西子王嫱,貂婵杨妃,飞燕丽华,古往今来所有的女子加到一处,也远远及不上你的一笑。”
龙星儿满面娇羞,轻声道:“幸而此处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否则人家定会被你的言语笑掉牙齿……”
郑雪竹笑道:“我却有些希望别人能到这里来,清清楚楚地听见我的言语,也好教他知道,在我心中,星儿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口中一边说,一边就势紧紧拉住龙星儿之手。
龙星儿略一用力,未能摔脱郑雪竹,当下不再挣扎,复缓缓垂下头去,一任郑雪竹握着,面上却更加红了。
忽见郑雪竹面色一端,蓦地站起身来,伸臂抱住了龙星儿身体,向路旁草木深处奔去。
龙星儿见他如此,心中不由一阵惊惧,失声道:“不要……”方吐出这两个字,便觉唇上一紧,竟是被郑雪竹以手掩住了口。
龙星儿正在战栗不已,郑雪竹却已将手自她口上松开,移至自己唇畔,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无比。
龙星儿此时方觉出不对,侧耳细听时,这才发觉有一人的足音由远而近隐隐传来。那人奔行速度极快,脚步起落间却颇为稳重有力,且足音频率自始至终都是快慢如一,显见功力深厚,远非常人可比。
此时郑雪竹已抱着龙星儿避入了树丛。龙星儿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心,不由得暗自羞恼。转头看郑雪竹时,却见他身躯微颤,面现悚惧之色,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似乎自识得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心中一动,蓦地思起一事,低声道:“是他?”
郑雪竹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二人虽口中未说,心下却均已知道此人是谁,当即屏息噤声,不敢少动,生怕被那人发现了踪迹。
只听得那足音自路径尽处而来,越奔越近,转瞬间已至面前。郑雪竹与龙星儿透过枝叶缝隙看得清楚,来人仪容魁伟,状貌威武,正是那衔尾追赶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龙星儿虽未与宗瑾交过手,但方才宗瑾出手打伤牛震岳,技压樊平的情形,她却一一看得明白。此时此刻在她心中,宗瑾便是世上最可怕的敌人,这番与他相距仅十几步之遥,如何不惧?心中一怯,身上便不由自主地一颤,肩头触到了一根枯枝。
这触动之力虽不大,但那枯枝早已朽坏不堪,一触之下当即断裂,发出“拍”地一声轻响。
枯枝断裂之声本极为细小,但宗瑾功力深湛,耳目聪敏,立时听得清清楚楚,随即驻足细察,展目侧耳,在周遭搜寻二人的藏身之处。
郑雪竹见宗瑾已被惊动,心中不由暗呼“不妙”,情知若仍然藏匿不出,虽可拖延喘息片刻,最终还是会被他搜到。自忖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奋力一搏。心意既决,遂俯身下去,伏在龙星儿耳边轻声道:“星儿,我出去将他引开,你便在此处等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这言语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自己绝不会抛下龙星儿不管,一是向她保证自己定会活着回来。
龙星儿只觉一股热气喷到自己面上,又听得郑雪竹真情流露的言语,登时满面飞红,心头不知是喜是忧。正欲开口叮嘱他多加保重,话未出口,骤觉身畔风声飒然,郑雪竹的身形便如一鹤排空而起,轻叱一声,长剑出鞘,连人带剑翩然掠向宗瑾面前。
宗瑾见郑雪竹拔剑现身,却不急于出手截击,依旧和平时一般,仪态从容自若,负手而立,对面前寒芒耀目的白刃竟似全然未见,不加理会。
郑雪竹本拟宗瑾定会趁他立足未稳时出手抢占先机,胸中亦早已想出了反败为胜的破解之法。未料宗瑾竟如此磊落正大,这却是远远出乎他的预想,暗思道:“如此看来,反是我将宗瑾想得忒轻了?”思及此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羞愧之意,忙略转身形,回剑护胸,以作掩饰。
宗瑾静静地凝视着他,此时方缓缓开口道:“你我终于可对面交手了。很好,很好。”
郑雪竹笑道:“能与宗统领这等磊落高手一战,幸何如之?”这句话却不是他有意阿谀奉承,确是出自他肺腑的坦诚言语。
宗瑾亦报之一笑,道:“方才在下在谷中见公子孤剑力敌数名好手,已知公子绝非凡俗,心中不无倾慕。如今终可与公子当面一战,当真是得趁所愿,岂不快哉?公子这便请罢。”言罢,竟自抚拳向郑雪竹一揖,摆出了应战的姿态。
郑雪竹却不忙于出剑,复开口道:“我姓郑,双名雪竹,宗统领叫我郑公子好了。宗统领,我今日既决意与你一战,势必要寻一个开阔的所在,方可尽展身手,公平决战。不若你我再前行一段,寻到如此去处,再行交手,无论胜负,均无异议,你看如何?”
宗瑾笑道:“郑公子,你认为你我脚下之地尚不够开阔么?若只你我二人交手,此地的方寸早已绰绰有余了!”
郑雪竹本是强作笑颜,闻得宗瑾此言,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以对。
宗瑾却发自真心般地大笑起来,道:“郑公子,你说要寻开阔之处交手是假,欲将我引开此处才是真,是也不是?你是怕万一不敌于我,我便会对龙姑娘不利,是也不是?古来多见痴心女子,薄幸男儿,似郑公子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却是世间罕有。也罢,宗某一生中原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既已破了一次例,再破一次又有何妨?郑公子,我们这便另寻个合宜所在,堂堂正正地交一次手,我可以先答允你,无论战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来为难龙姑娘。郑公子,你却道如何?”
郑雪竹被宗瑾拆穿心思,本有些难堪,及至听得宗瑾允诺放过龙星儿,心头一块石头这才落地,胸中无了牵挂,立觉眼前天地为之一宽,笑道:“如此甚好。宗统领,我们这便走罢。”言罢,伸手挽住了宗瑾臂膀,转身便行。
忽听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叫道:“雪竹,不要……”
郑雪竹蓦然惊觉,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不知何时已在草木间摇摇晃晃站起来,面上满是焦虑关切之色,双颊苍白,口唇颤抖,显见对自己的安危极为挂念。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牵挂自己,心中不由一阵激动,仅存的一丝对宗瑾的恐惧亦随之烟消云散,当即笑道:“星儿,我去去便回,你不必担心。”言罢,惟恐自己再生犹豫畏敌之念,再不多说,顾自拉着宗瑾转身疾行。
龙星儿心中焦急,发足追去,方奔出几步,便觉脚踝处剧痛钻心,再也移动不得,忍不住“嗳哟”一声,又跌倒在地。
此刻郑雪竹与宗瑾早已相携去远。郑雪竹行出数里,忽思起一事,忙开口问道:“宗统领,你方才说你平生从未对敌人手下留过情,今日却破了一次例。却不知是什么人物,可令宗统领如此另眼相待?”
宗瑾叹道:“我早知郑公子会有此一问。不错,此人之心性为人果与他人大大不同,不可以凡俗相待。却不知郑公子与此人相交多年,可有同感。”
郑雪竹惊道:“宗统领,你说这人可是思昭?他现下却在何处?”
宗瑾叹道:“陈公子表面看似冷漠无情,实则内心刚烈如火,多情似水。我与他交谈片刻,便有故识之感,相惜之意。他败在我手下后,我本欲放他走路,谁料他这人当真骄傲得很,竟然点了自己穴道,以致被封青岩所擒。”
郑雪竹虽早已料到陈思昭定是落到宗瑾手中,却万万想不出他竟是如此被擒,一时间不由瞠目。
宗瑾侧头细细端详他片刻,忽道:“郑公子,倘若我所料不错,如果败在我手中的是你,你定然不会和陈公子一样作。”
郑雪竹叹道:“不错,倘若是我,即使明知不敌,也要拼尽最后一分力量,以求万一之幸。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我亦是宁可拔剑自裁,亦不愿落入敌人之手任其宰割!”
宗瑾闻得郑雪竹这等激烈言语,不由默然半晌,忽停住脚步,道:“郑公子,你看此地可适于交手么?”
郑雪竹听宗瑾骤出此言,竟微微怔了一怔,方想起打量四周地形。只见自己正处于一座谷地的中央,周遭遍地芳草,杂树不生,平坦空旷,当真是个决战的好所在。遂笑道:“不错,就是此处罢。”言罢,驻足凝神片刻,反手拔出了腰间长剑。
宗瑾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在我眼中,你与陈公子都非凡俗人物,故不可以寻常敌手相待,须得持以君子之礼,两不相轻。郑公子,你较我年纪轻,这便请出剑进招。还盼你全力施为,不必手软,我亦绝不会手下留情,你我无论生死胜负,各安天命!”话音未落,身上的衣衫已被内力微微鼓起,面色凝重,显是摆好了迎敌的架势。
郑雪竹方才目睹宗瑾力挫樊平的神威,早已识得他的厉害,此刻又闻与自己功力相当的陈思昭败在他手下,禁不住对他更增了几分忌惮之意。见他让自己先出手,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也不嫌让,轻叱一声“当心”,长剑迎风一展,犹如乱云飞絮,万花纷落,将宗瑾紧紧围在正中,渐次收紧。
宗瑾气凝神峙,如山岳磐石般稳稳立在当地,只将一双肉掌开阖吞吐,以沉雄浑厚的掌力阻住郑雪竹长剑攻势。
郑雪竹的剑法本以柔韧绵密见长,不同于陈思昭、龙星儿诸人的迅捷凌厉,出手即求伤敌,他的剑术要义在于层层束缚,以柔化力,似吐丝绕茧般将敌人重重围困,使其手足逐渐难以施展,动弹不得,最终完全受制于已。这等剑法用以对付功力略逊于已的敌人极为有效,与功力同已相当的敌人交手,亦可收到以逸待劳之功,但宗瑾的真实功夫却是高出郑雪竹一筹,他的金刚掌势到处,郑雪竹的剑网便被迫得四处飞散,现出漏洞,逼得他只得换招转式,弥补破绽,便如一张捕捉燕雀的丝网,绝计擒不住云中雄鹰,九天大鹏。
郑雪竹运剑与宗瑾力战八十余合,但觉每变得一招,宗瑾的掌力便增强一分,自己的剑势亦随之减弱一分。此消彼长,剑网的合围圈子渐渐零落破碎,不成模样,而宗瑾的掌势却如大海狂涛,波波相连,奔涌而至,令郑雪竹疲于应付,顾此失彼。不知不觉间,攻守之势竟已互易。
郑雪竹感到长剑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迫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情急中心念电转,微一侧身退步,避过宗瑾正面攻势,左手一扬,三枚银针电射而出,直取宗瑾胸腹“膻中”、“中脘”、“神阙”三穴。
宗瑾见银针激射而来,却不甚慌张,回手收住正欲劈出的一掌,改向下击出,掌风到处,“铮铮铮”几声轻响,三枚银针尽跌落下来,余势未尽,又没入了二人脚下泥土。
郑雪竹银针既已出手,当下不再藏拙,索性左针右剑,连绵不断发出,此起彼落,互为辅助,气势无形中却也增了几分。
宗瑾见他如此抢攻而上,倒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将掌势消减了几分,静观其变。一时间郑雪竹剑势若白虹经天,水银泻地,银针如电光激射,流星飞逝,倒是占了七成攻势。
郑雪竹看似抢得上风,实则剑针每攻近宗瑾身畔,便被他无坚不摧的掌力消于无形,连他的毛发衣角都沾不得一点。情知他如此收敛防守,形似落败不敌,但一遇攻击,反击力道只会更强,他内力深厚,如此养精蓄锐地打下去,时间越久,他的胜算越大。心中虽明知其理,但此时自己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咬牙继续加紧抢攻,以求万一之幸。他求胜心切,难免便有些心浮气躁,出手间也不似方才那般环环紧扣,滴水不漏。
宗瑾见郑雪竹采用这等战术,亦禁不住暗自为他叹息:“他若肯像初时一般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至少可以支撑到一百五十招以上,可他却偏偏要采用这等打法意图侥幸,正所谓疾风不终朝,骤雨难竟夕,只能反速其败而已!”
此时郑雪竹左针右剑齐施,已向宗瑾抢攻了二十余招,渐渐发觉银针对宗瑾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小,每每手势甫动,宗瑾便已预知银针去向,先发制人予以破解,到得后来更是将郑雪竹的出手完全封住,令他再无法发针相攻。
郑雪竹银针难发,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我平素自负银针打穴之功世间少有敌手,今日不过与宗瑾过了这几招,如何便被他识破了虚实?啊哟,是了,方才宗瑾已与思昭恶斗过一场,思昭的拳脚兵刃功夫与我不同,他的内功与暗器打穴却与我一样,均为陈军师所授,运使起来大同小异。宗瑾定是在思昭手中领教了金环打穴,想出了破解之法,推此及彼,同我的银针相抗时便占了机先……”思及此处,不觉隐生惧意:“如今我的银针已伤不得宗瑾,内力也耗去大半,倘若他转手来攻,我却当如何抵挡?”
郑雪竹心神一分,手上的剑势便随之略略凝滞,前招与后招之间微露空隙。他一剑挥出,立觉不妙,正欲抽身撤招,宗瑾早已看出便宜,当即抢步上前,反手一掌向郑雪竹肩头拍去。这一掌力道沉雄,势头疾劲,仿佛夹有风雷之声,当真不愧“天雷手”的绰号!
郑雪竹识得这一掌厉害,当下不敢硬接,忙发力向后纵跃,同时剑尖上挑,向宗瑾掌心迎去。自度这一招乃是败中求胜,虽难伤到宗瑾,但至少能迫得他收掌自保。
然而令郑雪竹始料未及的是,宗瑾见他长剑袭来,非但未曾收招避让,反加紧掌势迎着长剑击下,仿佛胸中信心十足,以他的血肉之躯便可与白刃正面相抗。
郑雪竹见宗瑾如此迎敌,心中不由一阵惊诧,疑惑不已。正在迷惘间,耳畔忽听宗瑾厉喝一声:“着!”又听“铮”地一声大响,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直击到剑身之上。
郑雪竹但觉整条右臂都已酸麻,这等开山裂石的巨力实为他所承受不起,一时间长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上半空。原来,宗瑾掌势与长剑相交之时,已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掌力转向,将受力点移至剑面无锋之处,骤然发出雷霆一击。这一掌乃是宗瑾毕生功力之所聚,郑雪竹虽未直撄其锋,却也抵受不住,身躯因受余力所震,便似风中枯叶般摇摆不定。
宗瑾一掌得手,非但震脱了郑雪竹的兵器,更摧毁了他的斗志。却见郑雪竹面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宗统领,我原知不是你的敌手,却未料到竟败得如此之快!宗统领,现下我既已落败,你为何还不上前擒我回去?”
宗瑾见郑雪竹自动认输,心头却毫无大功告成的喜悦,反涌出了一股隐隐的落寞与惆怅之意,禁不住长叹一声,道:“郑公子,你的为人原与众不同,堪为在下知已良朋,只可惜走错了道路,注定了与我为敌。而我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又势必不能放你,因此今日只得负你了!”言罢,苍凉一笑,向郑雪竹身畔缓缓行去。
郑雪竹见宗瑾渐渐逼近,情知无幸,当即在暗中潜运内力,只待宗瑾到得身畔,便一掌发出,哪怕是被宗瑾当场识破一掌击死,亦要拼个孤注一掷。方才宗瑾的叹息言语虽令他有了几分犹豫,但这犹豫在心头不过一闪即逝,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与宗瑾同归于尽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