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王爷?我还以为您这会儿正在郑王府忙呢,喝茶?”
“好,有劳宣瑾贝勒了。”
“赫王爷太客气了。”
熟练地泡茶、滤水,宣瑾轻摇着手中的茶壶,任茶香溢满了鼻间,他最喜欢云南的炒茶,清香而味淡,止火生津,是难得的养身茶,可惜大多数满人爱酒,喜烈性的浓茶,伤胃又破坏味觉,“王爷,请——”将砌好的茶递给对面坐的赫廉腾。
“贝勒每晚都来吗?”赫廉腾接过茶盏放在掌中,低头看着小巧的玲珑瓷杯,他微挑的浓眉使整个人看来有些烦躁的郁闷。
“是。宣瑾怕王爷有事转告,所以从接到圣上旨令之后便每晚来这里,‘红袖招’的茶很齐全,倒让宣瑾可以假公济私了。”轻笑着喝茶,宣瑾宝贝地护着茶盏,细心地再添些净水,茶香袅袅,他享受得紧。
赫廉腾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到半开的窗前。这房间位于“红袖招”的最顶层,可以尽览内院中的情形,他不耐地站着,他本不是惯于闲谈的人,何况对象又不是熟悉的人。
宣瑾也不说话,只是喝他的茶,下午与律聿一起处理兵部的奏折上疏,然后宫里又急旨召他入宫,宗亲贝勒赫克律为替父求情而长跪乾清宫外求见皇上,结果因为一天米水未进被毒太阳晒昏了过去,心疼的皇上又不好传御医见侄儿,只能将怒气发在他这个出计的人身上,要他必须在近日内了结此事。近日内了结吗?他斜瞥向窗前的赫廉腾,也不是不可能的。将喝空的茶杯举到眼前,用指夹滤去茶垢,宣瑾替自己斟茶,正琢磨着如何激赫廉腾主动出手,耳边却听到楼下院子中的喧哗,一个有些熟悉的惊叫声响在嘈杂后嚷嚷之间,虽然不十分明显,却足以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意外地站起身,握着杯子走到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很容易辨别出高大男人们中间的纤弱身影,“颐竹?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她到这儿来干什么?”赫廉腾同样的吃惊中是掩不住的关切,他微怒地轻喊,声音恰巧盖过宣瑾的疑问,没工夫去猜宣瑾的得意脸色,他看着那些喝醉了的男人们因为认出了颐竹的女子身份而露出垂诞的邪笑,无礼地伸出手想要抓她。“该死的。”他愤怒地咬着牙齿,绷紧了冷凝的神色,从窗口一跃而下,“放开她——”他低喊着,赶在男人们碰到颐竹之前站到她身边。
“廉腾——”颐竹见到熟悉的丈夫,虚弱地唤了一声,已经僵直的身子被轻轻一拉倒在赫廉腾怀里,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襟,闻到让自己心安的味道,这才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廉腾——”她埋下头去,觉得像做了一场太过可怕的噩梦,从进入内院看到那些为男人准备的节目之后便恶心且害怕的感觉终于慢慢地消退,她放松下来,觉得视线都开始模糊。
“别哭了,竹儿。”赫廉腾本想怒斥的话语在看见妻子哽咽的泪颜后哽在了喉间,他无奈地拥紧她,下意识地轻拍她的背,小声地安慰,知道她吓坏了。厅堂布置得如书香圣地的“红袖招”是所有男人们的天堂,可对于纯真不懂世事的女子来说却绝对是个可怕的梦魇。她一辈子也不该有机会踏进这个地方的,他自责地摇摇头,一个横扫踢倒了身前的障碍,他借力使力地踩着男人们的头跃上去,抱着颐竹进了先前的房间。宣瑾关上窗,知道下面的混乱会有人给予完美的解决,他走回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显然惊魂未定的颐竹,轻笑着看到赫廉腾心疼的眼神。
“颐竹,成亲之后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呀。”
“宣瑾哥哥。”颐竹伸出手去,颤抖着的手指却怎么也握不住茶杯,被赫廉腾粗暴地夺过去,喂她喝下安神的温茶。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她沉默地坐在赫廉腾身边,倔强地盯着赫廉腾。
“你怎么会来这里,‘红袖招’可不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宣瑾淡淡地开口,深思的视线打量着眼前僵持的男女。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所幸他懂得如何从善如流。
“我不知道‘红袖招’是这个样子的,小哥说过这里的琴艺是京中一绝。”颐竹低声地说着,面对如兄长般的宣瑾有些羞愧,可是并不后悔。
“你不会是为了想领略琴艺而扮男装到这里来吧。竹儿,我以为你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赫廉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遂的眼中是不可捉摸的怒气。
“当然不是。二叔说你会在这里,让我来找你,廉腾,你为什么不回家?”着急地争辩着,颐竹仰起头看向丈夫,大眼里全是委屈,她是为了他才来的,“你是在怪我吗?那些字画,我……”
“二叔?你是说廉海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他怎么会知道,宣瑾,你告诉他的吗?”
“没有,赫王爷,我想你还是问清楚再说吧,赫将军才从山西赶回,不可能知道京中的事,也许颐竹所指是别人呢?”暗示地翘起唇角,宣瑾的话却让赫廉腾抬头。不可能是别人,他只有这一个弟弟,颐竹也只可能认得这一个。
“不,不是廉海小叔,是二叔,赫廉跃啊——你的孪生弟弟,还是我猜错了,他才是哥哥。”颐竹奇怪地抬眼看着丈夫,小声地问着,难道不是“腾跃”而是“跃腾”吗?她陷入自己的思绪,没见到赫廉腾突变的脸色。
他用力地抓住妻子的肩,大声地吼着:“你怎么知道他,啊?”
“我见到他了呀,在宗仁府的黑牢里。廉腾,他为什么要替你坐牢,为什么他说没有人知道他?廉腾——你怎么了……”被赫廉腾激烈的反应吓到,颐竹担心地抬起手,小心地拍拍丈夫的手臂,轻柔地唤着,“廉腾——”
“你见到他了?你认出他了,你……”赫廉腾抬着头,怔怔地盯着颐竹,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想法,思绪混乱成一团。他才发现原来从出宗仁府见到她下马车的一刻起,他心里就在隐隐担心,所以来到红袖招,孪生兄弟太过相互了解,他知道如果赫廉跃被认出便会说出他可能的下落,所以他等在这里,期待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可是颐竹,“你怎么认出他的?这不可能。”
“他不是你,你们感觉不一样。”颐竹费力地解释,把在黑牢中对赫廉跃说的话向着夫君全说了一遍,泄气地看到黑眸中不信任的神气,与黑牢中的赫廉跃一模一样。“你不相信我,是真的。”她挫败地低喃,伤心地闭上眼。
“我相信你。”赫廉腾定定地看着她,伸手将小妻子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我相信你,竹儿,别哭了,乖。”
“我没有哭。”颐竹用心地辩解,一开口却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她也只有在赫廉腾面前才会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只有他会这样哄她。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偷偷地伸出手反抱住他,“我好害怕,廉腾,我好怕你不要我了,我不敢跟二叔多问,他看来好生气而且伤心,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敢问他你在哪里,我好没用。”
赫廉腾深吸口气,压住心头奔腾得有些过激的情绪,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的完整了。从孩童时期起,额娘因为分不清他们兄弟而索性唤他们“阿赫”了事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的生命是被分割开的半份,到后来阿玛为了重振克穆一支的地位而强令赫廉跃作为朝廷的影子将领外派,弟弟那仇恨的目光始终在他心上——那是抽签的结果,并不是因为阿玛的喜欢。他娶妻有子,可是没人知道的另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始终在他人生的阴影处潜伏,他一直记得九年前的旧事,那桩兄弟再次交锋的惨败。他紧紧地扣住怀中的娇小身子,闻到可人的清香,他曾经害怕这香气会留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地享有他独特的权力。
两个人久久地紧紧地拥着,亲密而紧合的姿态如同一张圆满的精致的弓,弓身再过雄壮精美仍需要细弓弦的支撑与掌握,才可以发出致命的箭枝。宣瑾摇了摇已空的茶壶,润喉的液体都已下肚,该是开口的时候了。
“赫王爷,既然颐竹福晋已经知道了实情,那么也用不着再瞒她了,宗仁府已开始调查王爷的禁好一案,相信十日内必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王爷的时间可是不多了。”
“我知道了,宣瑾贝勒不用多虑。”硬邦邦地打断宣瑾的话,赫廉腾警告地瞪向一脸闲适笑意的男子,“你们要我出手的原意是什么,相信你还没忘吧。”
“当然。原本我与颐祯是怕牵连到颐竹才恳请王爷受委屈的,王爷对福晋的爱护,我与颐祯可都看在眼里。”宣瑾接着赫廉腾暗示的警语开口,故意将当初的协议透露给一脸专心听他们说话的颐竹知道。迎向颐竹疑惑的眼神,他肯定地点了点头,“若不是为了颐竹,相信凭我们的能力可说不动王爷冒这么大的险。”
“冒险?廉腾,宣瑾哥哥说的是真的吗?因为我你才……”颐竹听懂宣瑾的话,愧疚地垂下小脸,“果然还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别听宣瑾胡说,我是为朝廷做事,和你没关系。”赫廉腾不习惯地解释,责备的眼光狠狠地抛向宣瑾,谨慎地搂着颐竹,他抬头看向一直在设计他的男子,“我说过会把这件事办妥,你何必处心积虑地拉颐竹进来掺和。”
“情况不同了,王爷。这也只能怪颐竹太过敏感。她不应该认出阿跃,王爷,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阿跃,游戏对于他来说已经结束,他不会再甘于做您的替身了。如果在事情了结以前败露真相的话,那么即便是您也一样保不住真正的禁画收藏者,您以为呢?”宣瑾直视着赫廉腾的眼,收起一贯的笑容,“颐竹只有自己也以功折罪才行,我可以事后上奏说她是为了这次的大计而故意违禁,皇上才有理由放过她,您别忘了,告发者可是颐潘贝勒。”
“颐潘四哥,是他告发的!”颐竹看出两个男人的僵持,可仍忍不住因为惊人的消息而震惊,四哥是疯了吗?如果赫廉腾真的有事,作为姻亲,克亲谨王府也会受牵连的,四哥真的这么恨他们。她伤心地咬着下唇,感觉到握着她手的大掌一紧,她强颜地挤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吃惊,没事的,廉腾。”
“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做?”赫廉腾仔细地盯着颐竹的眼,不舍地用指腹摩挲紧抿的红唇,宣瑾的话的确有道理,颐竹太没戒心,很容易让颐潘利用,与其看她受到更大的伤害,不如一劳永逸除去大患,只要他护着她,让她表面上出些力气就好。
“我也不敢让颐竹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太妃宴就要到了,郑克爽也在被邀之列,我只要颐竹与郑夫人同车入宫即可,其他的便是我与王爷的事了。”
“与郑家的人同车?不行。从北边驻府入宫要经过前南区,那里店铺林立,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我不许。”赫廉腾断然拒绝宣瑾的提议,让妻子勉强参与是一回事,要她冒险又是另一回事了。“王爷太多虑了,我只要颐竹与郑夫人同车,郑克爽又不在车上,再说王爷又在郑家亲侍中,可以保护福晋。我正好以此机会引他们出来一绝后患,王爷你……”
“不行……”
“我可以。”微弱的声音在两个男子间渐显激烈的争执中显得格外模糊,颐竹轻摇夫君的手,示意他听她说话。“我可以的,廉腾,让我去吧。我想出点力,我想要你早点洗脱了不实的罪名和我回家,好不好?”她小声地说着,大眼里全是期望的诚意。
赫廉腾屈服地低喊一声,折服在小妻子的柔语中,“你不许再多事,只是和郑夫人同坐车去赴宴。”
“嗯,我会的,廉腾,我会的。”用力地点头,颐竹欣喜地咧开唇,她不想知道他在做的事,可是她想为他出一分力,她想帮他,她要他回家,作为克穆亲王好好地回家。她听到过京城中的耳语,那些不实的诋毁与嫉妒,她为他抱屈,所以更加不能忍受分离。
“好了,就这样说定吧,我会安排,让郑夫人与颐竹同车入宫,王爷会在左右看着,就让事情早一点解决吧,大家都可以安心。”
赫廉腾不情愿地点头,痴迷地望着颐竹坚定的绝艳小脸,她想要帮助他,他觉得心里的柔软温化了最后的冰墙。可是机敏的直觉却在提醒着被刻意忽略过的事情,宣瑾是以智计权谋闻名的四府贝勒之首,他的话语中并没有确定的承诺,警告的隐患悄悄地袭上心头,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廉腾——”颐竹吃痛地抬头,不解地对着丈夫眼中的担忧,“怎么了?”
“没事的,竹儿,我会保护你。”赫廉腾扯开唇角,淡淡地笑着。他会看着她的,就算不顾郑克爽的死活,他也会看着她的安全。
“额娘,我们好像走错路了吧。”赫克律一身朝服,端坐在颐竹的对面,御驾的宽顶马车平稳地走着,方向却是冲着北,入宫不是该往东走吗?赫克律疑惑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物,“时辰不早了,额娘就是想去接昶璨格格也来不及了。”他试探地问着,很快知道自己猜错了,马车驶过了玉王府,停在了有石狮护座的朱漆大门前,这是汉人降王郑克爽的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