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律淡然地看着这一切,思虑的眼与赫廉腾如出一辙,冷静的计算之态完全超出了八岁男童该有的姿态。他决定弄清楚自己的疑惑,也许他该去找二叔好好谈谈,听说为了大哥的婚礼,二叔已连夜由山西赶回京城,估计这两天就该到了。视线随着赫廉腾的身形移转,赫克律一直盯着自己的阿玛,记忆中难得见他这样的放松。他惋惜却不愤怒,清澄的黑眸中是不曾隐藏的敬佩,对于英雄的阿玛——他立志效仿而追逐的人。可惜阿玛却难得回头,这个新额娘也许会带来改变,他会善用时机,乐见其成的。
“……礼成,送入府房——”礼宫洪亮的嗓音未断,欢呼的应和已伴着新鲜的花瓣洒在了新人的头上,赫廉腾如来时一样抱起了新娘,观礼的八旗贵族虽觉不合礼数,可满人的豪放生性与对克穆亲王高位重权的忌讳让他们全无置疑反对的意思,连闹洞房的胆子都被小宗亲贝勒有礼地挡回,他们只好在前厅纵酒,享受一时美食,让新人们有了安静的空间,倒也是功德一件。
“砰——”
“王爷吉祥,福晋吉祥!”
看守新房的侍女忙不迭地行礼,刚想帮主子配置酒器,赫廉腾却一个挥手要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吧。”
“是。”侍女们笑着退下。
“你把我放下来好不好,克穆亲王爷。”颐竹的脸紧贴在赫廉腾的胸膛上,喜帕下的声音因为过度羞窘而闷闷的,她低声请求着赫廉腾。
“你叫我什么?”赫廉腾放下颐竹,将桃杆执在手上,他正要挑去颐竹头上的喜帕。
“王爷啊,我额娘都是这样称呼阿玛的。”颐竹心不在焉地答着,肚子因为刚才的一番折腾饿得更加厉害。她抚摸着手中的红苹果,现在已经到洞房了,婚礼也完成了,她应该可以吃掉它了吧。
“不要叫我王爷,竹儿,你难道也要我叫你福晋吗?”
“不要。”颐竹下意识地反对,她喜欢赫廉腾叫她竹儿的口气,让她觉得温暖和被宠溺。
“那就对了,竹儿,你也不能叫我王爷,我听上去太不舒服。”
“那我叫你什么?”颐竹困扰地一歪头。
“叫我廉腾吧,竹儿。”赫廉腾将挑杆伸到喜帕下。
“廉腾——”颐竹依言轻喊着,温柔的姿态像是要把这个名字记在心板上。
赫廉腾满意地听着,手一动,喜帕便随着挑杆一起掉到了地上,颐竹冷不防对上赫廉腾的视线,羞涩地舔舔唇,“廉腾——”
“你很美。”赫廉腾着迷地看着修饰过的红颜,看到年轻的芙蓉靥上的娇色,他本就察觉到颐竹的美丽,却没想到盛装后的她更让人心动,伸出手,他抬起她的脸,慢慢地靠近,唇刚要贴上颐竹,便先听到“咕——”的一声。“怎么了?”他不解地望着颐竹大红的脸,看她喃喃地闭上眼。
“我——我饿了。”颐竹闭着眼说道,觉得脸上的火可以去烧饭,她沮丧地跨下肩,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正好,我也饿了。来,先吃点东西。”忍住到口的大笑,赫廉腾牵起小新娘的手坐在喜桌旁,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合龛杯中的陈酿却提醒着赫廉腾他刚才的急莽,甚至忘了最重要的程序。失笑地摇头,他见到颐竹眼中的渴盼,“吃啊。”他含笑地说着,看到颐竹立即举筷,她那样用心地吃着,一副饿坏的样子。
“我、我吃饱了。”颐竹羞涩地说着,将手中的苹果与筷子一起放在桌面上,她低着头,以眼角瞥向赫廉腾,生怕他因为自己的举动而生气。
“吃饱了,就来喝合龛酒吧。竹儿,来——”赫廉腾举起一个杯子,示意颐竹举起另一只,两臂交握,甜甜的陈酿从喉间滑下去,臂缠合龛,一世姻缘,古老的传统藏着最真诚的期待。淡淡的酒香随着呼吸吞吐于颐竹的周围,她觉得有一把火从小腹燃起,直冲上心头,“有些热。”她喃喃地低语,有些想脱去厚重的嫁袍。
“只一杯酒就醉了。竹儿,看来以后我还是别让你碰酒的好。”赫廉腾笑看着眼有些迷蒙的新娘,温柔地搂过她的身子,轻巧地取下她发间的簪钗,一头青丝瀑布似的散下来,柔滑的触感宛如一匹上好的苏绸,在他指间缠绕。他爱怜地轻抚着,一只手解下了颐竹衣间的盘扣。
颐竹信赖地仰着头看赫廉腾,知道下面发生的事会让她真正成为他的妻子,慢慢地闭上眼,颐竹感觉到唇瓣上的热烫,粗糙的掌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游移,制造出火的效力,她听到模糊的叹息,好像发自赫廉腾的喉间,那应该是赞赏的意思吧。她记得小哥的话,“你要做他的妻子,便要让他喜欢你,颐竹,你也要喜欢他才行。”是的,她喜欢赫廉腾,像六岁时的喜欢,所以信任地将身子交给他,让他做她今后的主宰。
烛火渐燃,洞房中春色正起,纱帐上交缠的人影中隐约有一块圆形的印绩,在两人的身上各成一半,然后合为一个满圆,那是喜桌上苹果的投影,象征圆满的婚姻吗?至少是一个好的兆头。
康熙二十二年的这个秋天,克穆亲王再娶,婚配克亲谨王府的十四格格颐竹,开始了她人生中另一段未知的篇章。
没有人详细地向她描述过女子在出嫁后应作的改变,除了梳发时改束发为盘髻外,颐竹不知道怎样的行为才更符合为人妇的标准。她的夫君明显地宠溺着她,放任她在府中游走,任意地从书架上取下珍藏的书本,即使对她的熟识汉文稍有惊异,可赫廉腾却没有限制她向学的意思。他甚至为她弄来了纪龄学在太学中的教本,在她欣喜若狂的感谢声中,只索取她温润红唇中的甜蜜。她该算是幸福的,赫廉腾遵守了婚前对她的承诺,给了她充分的自由,并且教导她奇妙的事物。想起每个热情的夜晚,在丝褥之间的亲密,颐竹就禁不住羞红双颊,感到心下的躁动。她是该感到庆幸的,可玲珑的心里隐约有着别样的情愫,她发觉自己对于赫廉腾的奇怪感觉,最初的喜欢在慢慢地转变成另一种感情,虽然模糊却更接近久远,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抗拒,只是微微地有些沮丧,她本是最会自得其乐的人,如今却偏会为了早朝出府的赫廉腾而失神,向学而不专心,真是种罪过呢!
悠悠地叹出气息,颐竹懒懒地斜靠在长椅上,凉爽却不冻骨的秋风从凉亭中穿堂而过,她听到头顶的槐树上沙沙的叶响,眼中的词句开始模糊,她勉强扫一眼《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就忍不住微合上眼,风在她脸颊上轻戏,她觉得凉凉的好舒服,眼皮越来越重,她放松身子,竟然睡着了。
“额娘,额娘——”由远及近的谦朗童音在看到熟睡的面孔后嘎然而止,赫克律微感错愕地盯着颐竹的睡靥,清澄的眼在注意到她因为怕阳光而轻抬手将书盖在脸上后更泻出难得的笑意,摇了摇头,他转身抱歉地向着身后的客人微欠了下身,“额娘她可能是太累了,昶璨格格是否先到内堂奉茶稍等一下。”
“无妨,我就在这儿等一下好了。这是颐竹的老毛病了,只要在有风有阴凉的地方看书就会犯困,但是她容易睡也容易醒,你看着好了,她很快便会掉书下来,然后人再惊醒——”柔柔的女音里有着天生的妩媚音质,玉王府的独女昶璨格格是四府贝勒中宣瑾最疼爱的表妹,也是颐竹自小到大的好友。与颐竹不分稼轩的美唇上有双明媚如丝的眼,藏着与单纯的颐竹不同的聪睿。她暗暗地打量着有礼的孩子,注意着他对颐竹的态度。好友的这段姻缘来得太过匆促,她事前远在承德陪阿玛度假,甚至没赶得及参加婚典。她并不认定旁人羡慕的克穆亲王福晋的头衔会适合单纯的颐竹。
“那昶璨格格便也在凉亭中坐吧,我去吩咐他们上茶。”赫克律察觉到昶璨的视线,猜到身为颐竹好友的格格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谦笑着,摆出八岁孩子的真挚姿态。
“不用忙了,宗亲贝勒,我不渴。”婉言谢绝了赫克律的好意,昶璨走进凉亭,在颐竹身边坐着,敏感地感到书册在颐竹脸上动了一下,她微转眸子,忽然叫住准备退下的赫克律,“宗亲贝勒,既然你喊颐竹额娘。辈分上算来我又是你的表姐,那么容昶璨托大放肆,请你真的视她为额娘才好,起码给她一个做额娘的机会,心门若一缝都没开,怕人连印个影子的机会都没有,岂不太不公平了吗?”
“克律听到昶璨格格的教诲,自当遵从。”赫克律微低头,向昶璨又欠了欠身子,才从凉亭边退开,他当然听得懂昶璨的意思,自己的态度这么明显吗?虽然理智上认同父亲的新娘,可心里仍无法产生温情,倒教别人看了个清楚。幸好这个人不是阿玛,他庆幸地舒了口气,从婚典以来的这段时日里看准了阿玛的心,他是真的重视着他的新娘,那种比喜欢还要深切的感情虽不明显却有迹可循,让他这个做儿子的禁不住地暗妒在心,阿玛都忘了他的年龄,卸去宗亲贝勒的封号,他也不过才八岁罢了。抿了抿了唇,赫克律尝到嘴中的涩意。
“他都走远了,你还要装睡到几时?”一等赫克律走出视力能及的范围,昶璨便站起身,不客气地从颐竹的脸上拿下书册。
“谢了,昶璨。”颐竹任她拿开书本,从长椅上坐直身子,她明白好友的用心,有意说那番话给她听,让她明白问题的所在。可是,知道了又怎样?赫克律是那样聪颖非凡的一个孩子,她甚至不敢想象去教导他,更别说真正打开他的心扉,与他处出母子的感情了。颐竹咬着下唇看向好友,“好了,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你不是陪玉王爷去承德了吗?”
“阿玛被皇上召回来了,我自然也只有跟着回来。反正承德也没什么可待的,回到京城反倒更热闹些。”昶璨轻叹一下,“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圣旨一下,七日后你便完婚了。颐竹,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我——是我亲口签应了他的。”明白昶璨的担心,颐竹感动地点头,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都不理解的情愫,“他对我,我是说廉腾对我很好,我比在家里的时候还要自由些,昶璨,我想我很庆幸嫁给了他,我……”
“我知道了。”慢慢地绽出笑意,昶璨伸出手拍拍颐竹的肩,从她的混乱言辞中理出清晰的脉络,摇摇头,她看到一向单纯澄清的大眼里迷乱的波,悄悄地放下心来,“我会支持你的,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克穆亲王福晋了呢,颐竹,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是我们中间最后一个被嫁出去的呢。”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啊,佩英嫁给了 翱,你又被指给了都独贝子,我……”察觉到自己一时的失言,说出了不该说的名字,颐竹噤了声,喃喃地偷瞥昶璨的颜色,“对不起,璨儿,我不是有心的。”“没关系,我都已经被指给都独贝子了,也快是别人的少福晋了。 翱与都独同为宗仁府官吏,没准我还会代都独宴请他们夫妇呢,到时你也要来,我们三人再聚一聚。”昶璨脸色如常地谈笑着,对于颐竹的歉意不以为然。
颐竹疑惑地看着她,昶璨是真的毫不介意了吗?已经谈及婚嫁的青梅竹马突然一朝变色另娶他人,而且那个“他人”还是她们共同的朋友,她真的完全放开了吗?颐竹还记得那时的伤害,因为 翱突变的情感与佩英对友情的不忠,昶璨哭肿了双眼,而她也深深地受到了感染,不敢相信别人的誓言,对于“喜欢”甚至别人口中的“爱”,她都不敢深量地去尝试,所以嫁给了赫廉腾,至少他让她感觉到了安全。困扰地摇了摇头,颐竹放弃大伤脑筋的问题,顺着昶璨的话聊起别的事情。昶璨也快为人妇了,以后再像今天这样畅谈的机会恐怕难有,她珍惜地笑着,带着抹之不去的疑惑。
八大胡同位于紫禁城的偏西方,在北区官吏驻府与东区官署之间,四条长约十里的窄巷被人为地打通,形成“井”字型的八个支段,集中了京城里最好的酒肆伎馆,从各地搜罗来的红袖美酒尽汇于此,使之成为八旗子弟中闻名的销金窟。颐潘一步三摇地从波斯人开的“大食肆”中走出来,浓烈的酒气伴着锦衫领上水红色的胭脂印,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刚被人从酒缸中捞出来似的。不停地移动着身子,他推开家仆欲搀扶的手,一边骂骂咧咧地开口:“阿玛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居然一心护着颐祯,还说我不思进取,颐竹那个贼妮子,一定是和颐祯串通好了来挤兑我,想帮颐祯夺克亲瑾王位,做梦!”愤愤地摔了手中的酒壶,颐潘正要走进八大胡洞里闻名的妓肆“飘香苑”,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对面,八大胡同中价格最昂贵的销金所“红袖招”的门口,被人簇拥进去的高大男子看来眼熟得很。用力地摇摇头,颐潘眯起眼,努力集中因为酒精而有些涣散的神志,那个男子虽然穿着并不华丽,可那派傲视旁人的气势,是赫廉腾!颐潘开始放肆地狂笑,天下男人一个样,没有不偷腥的猫,他这个“妹婿”刚刚新婚便猎起了野味儿,颐竹还真是可怜。幸灾乐祸地咧开嘴,颐潘顺手招来身后的家仆,“你去,留在红袖招门口,看看赫廉腾什么时候出来,回头告诉我。”
“是。”家仆狗腿地领命,依颐潘的吩咐站到红袖招的夹壁下守着。
听说他那个妹夫还挺疼颐竹的,那么应该不太想被颐竹知道自己去逛妓肆的事吧。颐潘阴沉地笑着,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鼻子,上次在太学街上被赫廉腾打的伤口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疼,并且让他成为了众人间的笑柄,这笔账不能不算。他狞笑着,转头走进“飘香苑”——
“哟,颐潘贝勒,好久不见您了,我们可都想死您了!”识人的老鸨殷勤地招呼着,示意莺莺燕燕围扰上来,八大胡同谁不知道克亲谨王府的花花贝勒颐潘不学无术却懂得散钱,正是她们最喜欢的“冤大头”。
“来,贝勒爷我今儿个心情好,人人有赏,个个不缺——”不懂得老鸨的伎俩,颐潘大为受用地左拥右抱,细小的眼中有着报复的快感,赫廉腾,你就等着瞧吧!他恨恨地咬着牙,手却早已不老实地探向膝上美人的裙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