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添香,色迷人醉。
京城中八旗子弟最爱去的找乐地儿是八大胡同,聚集着美酒与美女的风骚场所正合适浑身精力的毛躁小子发泄太平世里的闲气。可八大胡同之中酒肆伎坊虽多,够格让人一掷千金且乐而忘返的却只有三家:以酒闻名的小肆胡同中的招豪楼,以墨书为名的文人相聚的聚贤阁和伎坊胡同里以绝色佳人揽客的“红袖招”。这三家皆是由城中硬底子的大人一手撑起的花场酒所,也只有同样够格的多金主子才能进入,一尝销魂滋味。
“有客到——有客到——”
与别的伎坊不同,红袖招的迎门小厮不是人,而是一只购自波斯的白玉鹦鹉。它一见门帘开动便叫起来,清脆的声音犹如玉萧乐响,十分有趣。
赫廉腾微皱浓眉,不情愿地跨进京城中知名的声色场,本以为会立即被浓然的胭脂香气淹没而露出厌色的眼却在看到明净大厅的布置后转为惊异:名贵的瓷器与上好的柳木家什搭配出最引人视线的厅堂摆设,犹如一个书香门第的待客宅府,没有一丝世俗的红粉厌气。长相讨喜的小厮匆匆地由连接厅堂与内院的九曲长廊边跑过来,有礼地欠下身子,他恭敬地开口:“爷知道贵客临门,特地让小三子来打个招呼。按老规矩,彩灯开亮,大人们请入院各选中意的姑娘,有什么吩咐尽可交待下来。克穆亲王爷,爷知道您是第一次来,请您务必到上房雅座休憩,他想拜见王爷。”
“嗯。”淡淡地应一声,赫廉腾举步随小厮往内院走,而身后的一群显然已是“红袖招”常客的同僚早已一哄而散地抢入后院。那种急切的神情,嗤!“若他们在战场上有现在的一半勇猛,皇上也不必为边防守将的人选而操心了。”讽刺地挑起眼角,赫廉腾注意到小厮的步子,如此轻灵且稳健,“你武功不弱嘛!”
“王爷缪赞。小三子跟着爷偷学了几招而已。”小厮笑着回答,不待赫廉腾再问,他停在一扇清绿色的门前,“王爷,请——”推开门,他恭请赫廉滕进门。
以清绿色为主调的单间并不十分宽敞,与“红袖招”前厅的名贵格调不同,这间里的家什都是便宜却耐用的桧木制品,粗瓷的茶具冒着热气,一个早已坐在桌旁的男子站起身迎赫廉腾进房,儒雅俊美的面上尽是笑意,他挥退了门口恭立的小厮,顺手将门带上后请赫廉腾坐下,“王爷,您总算来了,宣瑾还以为今晚又要独酌到天明呢。”他说着递给赫廉腾一杯茶,澄绿的茶水上浮着舒展的毛叶尖,茶香四溢,正是宫中难得的上品饵海。
“果然是好茶。”赫廉腾接过杯子轻啜,感觉到舌尖的香气滑下喉头,轻赞一声,他放下杯子,看着宣瑾的眼中精光渐显,“到底是什么大事,皇上竟然派了你来做说客,还特地选在这种地方。宣瑾,这太让我赫廉腾受宠若惊了吧。”说笑的口气里含着警慎的防备。赫廉腾盯着宣瑾的温儒笑脸,感觉自己就要被推向不可抗拒的方向,早该在拆开密旨的那一刹便醒悟的,皇上从不拿小事来做文章,而不肯当面命令却要四府贝勒中最擅长说服人的宣瑾代劳,这代表的结果只有一个,这次任务会让他厌恶且痛恨。
“王爷正值新婚,本来不该为旁的事打扰您的,可惜京城中官吏虽多,能让皇上信任的却太少,尤其能像王爷这样忠心为主的就更是风毛麟角了,皇上有事便想到王爷自是无可厚非。再说王爷一向守驻边关,与京城中各派官吏也少打交道,办起事来自然就比我们这些动辄牵进亲戚关系的贝勒小子们要方便许多,王爷也就不要怪我们贪安,将责任推到您身上去了。”宣瑾诚恳地说着,对赫廉腾戒备的眼神视而不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方盒,放在赫廉腾面前,“今日见王爷是皇上的交待,可宣瑾也正巧有东西想托王爷带给克穆亲王福晋。”
“给竹儿的。”赫廉腾狐疑地打开盒子,一副小巧的金箔画盛在盒中,十分漂亮,“这是纪龄学的《春水图》。”
“是,宣瑾向来视颐竹格格如妹,也算看着她长大,今日先不提公事,宣瑾倒有一事须提醒王爷,可又先请王爷不要怪罪颐竹格格才好。”
“你说便是。”赫廉腾被宣瑾少见的凝色吸引住心神,黑眸关注地眯起,他因为颐竹而凝起的神情尽入宣瑾眼底。
“颐竹格格嫁到克穆亲王府也有月余,相信王爷也早发现格格对于汉学的造诣,听说王爷还曾向太学府要过纪夫子的教案,恕宣瑾斗胆猜王爷是关心颐竹才有此动作。”
赫廉腾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颐竹对汉学的痴迷,他是因见到她的陪嫁品中居然有三箱汉书字画才发现的,而在无意中探知颐竹对江南才子纪龄学的才学仰慕又不得入太学听课一事耿耿于怀后,他顺便叫人去太学府要纪龄学的教案好让自己看看这几年来颇负盛名的才子的能耐,却又被颐竹欣喜地收为己有后不加闻问罢了。可这些都是克穆亲王府中的私事,宣瑾又如何得知?微扬眉,赫廉腾不悦地开口:“宣瑾贝勒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王爷说笑了。实在是王爷的举动让颐竹福晋太过感动,又欣喜地忍不住告诉好友,才被宣瑾探知罢了。宣瑾受颐祯贝子之托,要好好照看颐竹格格,如今自是可以卸任,倒要王爷多费心了。”宣瑾不急不慢地开口解释,看清赫廉腾眼中渐消的疑虑。
“我倒忘了,昶璨格格是你的表妹。”
“正是。王爷既然知道昶璨与颐竹的关系,那宣瑾也不再兜圈子了,宣瑾要告诉王爷的是颐竹格格一个不太安全的爱好。”
“不太安全的爱好?宣瑾贝勒,恕赫廉腾弩钝,请明言。”
“颐竹格格受颐祯贝子的影响喜欢汉学,收集名人字画,尤其是有气节的前朝文人,她不惜重金地购得这些字画,并且视若珍宝。可是王爷,您也清楚,前朝有气节的文人中多是誓死反清的乱党,若她在私下偷偷收集还好,可颐竹她,为了自己的喜欢往往难顾身份,在京城这种地方可不比边关,若被人发现告发,王爷,我怕咱们谁也保不过她。”宣瑾一口气说完,微叹口气,温文的脸上尽是担心的神情,他皱着眉头看向赫廉腾,不好意思地承认,“本来我与颐祯都试过劝她,可她的性子……颐祯特托我向王爷请罪,他经不起颐竹的请求,将颐竹收藏的禁画字书收在了嫁妆之中,请王爷恕罪。”
“颐祯贝子爱妹心切,我自然不会怪他。宣瑾贝勒,受皇命邀赫廉腾前来,该不会只为提醒本王注意竹儿的爱好吧。”赫廉腾听完宣瑾的话,对颐竹的违禁喜好不以为然,颐竹只是爱好汉学,又不是心有反逆之心,便由着她欢喜就是,他就不信敢有人强搜克穆亲王府,而宣瑾与颐祯也肯定是因为知道这点才放心将违禁字画送入他府中的。他只是奇怪婚礼前后,这两人都一声不吭,怎么今日反复强调颐竹的爱好,他心中一凉,口气也不禁严厉起来,“宣瑾贝勒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请尽言圣命也好让赫廉腾早作准备。”
“圣上说克穆亲王爷最是敏锐,我若有心藏瞒也一定逃不过王爷法眼,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还是圣上识人最准,王爷既然已察觉,宣瑾便直言。”宣瑾拿起桌上的瓷杯,喝干了清茶开口道:“王爷应还记得太学街上为颐竹解围的事,那时颐竹一身男子打扮,我猜到她又去南区搜罗禁书,又怕别人知道,所以想送她回府代为遮掩,谁想她先遇上王爷,不但无事而且结了门让其他格格们艳羡的婚事。”
赫廉腾点头。
“那一天颐竹又买了一幅字画,是顾炎武手书的岳将军诗《满江红》。这两个人都是气节高超的不凡之人,颐竹对这画自然喜爱有加。”
原来那天他帮她拿的卷轴是幅禁字。难怪她一见颐潘便将之交给他保管,只是她难道不怕他打开来看吗?这样随便地相信个路人,颐竹太不小心了。赫廉腾又凝起眉,斜瞥向宣瑾,“那幅字有什么问题吗?”
“字本身无非是犯了禁规倒没什么要紧的,可是这字的出处就很有问题了。”宣瑾从座下拉出一个暗阁,从中拣出一个密封的火漆信函递给赫廉腾。“那幅字本是顾炎武送给琉求郑家做明志礼物的东西,一直由郑家人保管。琉求被王爷与水军攻破后,郑家二公子郑克爽投诚,本想将此物上缴朝廷表示与反清乱党一刀两断,可上呈前夜,字却突然失踪,并且有一张示威的血书,便是王爷正看的这一张。”
“卖祖求荣,不得好死。”赫廉腾看着手中的血书,开始了解事态的严重,“查出到底是谁留下此血书的吗?”
“是‘复明社’社主郭敦文的手笔。”宣瑾指着血书中的“不”字,“他写‘不’时习惯右勾,我们对比过他以往刺杀前的留条,确是同一人的手笔。”
“复明社?”赫廉腾想起自己婚庆前被皇上密招至乾清宫时的对话,原来那时皇上已知道此事。“画是什么时候丢的?”
“颐竹买到画的前夜。”宣瑾对上赫廉腾吃惊的眼神,“圣上已下令彻查此事,我和颐祯力荐王爷,的确是有私心,请王爷恕罪。”
赫廉腾对宣瑾的抱歉毫无所动,他沉起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他重新看向宣瑾长叹口气才又开口:“人家都说四府贝勒中最易相处与最需提防的人是正蓝旗的宣瑾贝勒,我还不信。你的智计过人,我是早从上次与四府贝勒合灭逆党的时候便见识过的,可没想到你的智计居然有一天落到我的头上,宣瑾啊宣瑾,圣上真是有福,得你们这样的贝勒辅佐大清,倒只有让我们这些弩钝之人甘效犬马了。”
“王爷太过谦了。”宣瑾朗笑出声,知道赫廉腾已看出他的布局,这本是他的原意,需要一个心甘情愿的机敏执行者,而不是被蒙在鼓里任他宰割的盲从。“王爷才是机敏过人,倒显得宣瑾自愚愚己了。王爷猜得没错,字本是我们的人偷的。天地会因为郑克爽的卖祖十分激怒,已决定刺死郑克爽,立郑氏私生子郑克尔为新国姓王,以重聚逆党,我们自不能让他们得逞,可又查不出刺客是谁,只好通过复明社来做台面下的交易,画本该落在天地会人手中,谁知出了点小差错,被颐竹买走,我们无他法补救,消息又早放了出去……王爷,宣瑾与颐祯也是无法可想,只好劳动您,毕竟,将无辜的颐竹牵进来谁也不想,所以……”宣瑾胸有成竹地笑着,看清赫廉腾懊恼的为难神情。他本只是赌赫廉腾的荣誉之心,谁都知道为了重振克穆亲王一脉的家声,赫廉腾所付出的心血,这样的男人绝不会让妻子被安从罪名,扯进朝野的俗事中坏了克穆亲王的忠臣名号的。而现在,看着赫廉腾冰寒眼中新起的火,宣瑾知道自己又多了另一分筹码,而这个筹码甚至有力到保证他新计划的实施。
“王爷,您意下如何?”谦雅地坐正身子,宣瑾有礼地询问却只是形式上的过场。
“赫廉腾自然只能遵旨而行,宣瑾贝勒之计又有谁能敌呢。”咬着牙应承下令人头疼的任务,赫廉腾迎着宣瑾的眼,看来平和淡雅的眸子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种运筹帷幄的架势让人心底生厌,是的,他的预感成真,而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必会让他面对不小的震憾,甚至不想面对的灾难。他早该想到的,京城中流传的歌谣,“四府辅清,智计权谋。”而宣瑾是四府之首,智计取谋之冠,可是他无法后退,想到一张娇艳的稚脸在他胸前认真地问过——
“我嫁了你之后,真的可以再碰字画吗?”
是了,他答应过收集喜欢之物的。深叹口气,赫廉腾对着宣瑾点头,“宣瑾贝勒便坦言交待吧,赫廉腾当尽全力。”
“多谢王爷,王爷之举实是大清之幸。”宣瑾温雅而诚挚地说着,清眸中的炙光渐盛,赫廉腾也已经被说服了,他的计策该开始运转了,颐祯的赌注是要输定了的,赫廉腾对颐竹怕不只是保护那么简单的,他乐观其变,顺享其成。
夜深了。
原本高悬空中的月牙儿被渐聚的纱云遮盖住光彩的面庞,使撒着明黄色月晕的庭院一下子阴暗起来,有种空荡荡的恐惧。颐竹半趴在窗前,透过镂空的窗棂看向庭院入口的方向,清灵的大眼中含着期待。赫廉腾还没有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成亲以来他第一次晚归,颐竹不自禁地皱起柳眉,一向纯净平和的心里起了焦躁的波纹。
“福晋,这么晚了,王爷可能有事不回来了,您不妨先睡吧。”由克亲瑾王府陪嫁过来的丫环罗袖是颐祯贝子从府中特地挑出的机灵丫头,她不忍地看着颐竹眼下的淡淡黑影,小心地开口。
“我不困,罗袖,你要困了就先去睡吧!我再等一会儿。”颐竹动动僵硬的身子,勉强地应着,一向习惯早睡的她已经快没了精神,努力地撑开困倦的眼皮,她固执地趴在窗口的软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