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也不困,福晋,您让罗袖陪着您吧。”罗袖从床榻上抽起丝薄被披在颐竹身上,“福晋,您可要小心些别着凉了。”
“嗯。”颐竹点头应着,感激地瞥一眼贴心的丫头,将被秋风吹得冰凉的手收进薄被中,上好的丝绸贴着她细嫩的肌肤,顺滑且温暖,她经不住周公的切切招唤,慢慢地,慢慢地闭上双眼。她只假寐一下,只一下,潜意识里不想让赫廉腾看到自己没精神的模样,她要精神十足地迎接他的归家,就像白天一样。她模糊地想着,渐渐地沉入并不安稳的睡眠。
罗袖看着她闭上眼,轻手轻脚地将烛灯弄暗,她正烦恼如何将颐竹移到床上去,便听到了一个稳健而有力的足音。“王爷吉祥。”赶紧地走到房门口屈膝行礼。
“起喳吧。”赫廉腾示意罗袖起身,搜索的眼在瞄到窗口那儿趴睡的颐竹后放柔,挑起的眉却明白地表示着对罗袖的怒气,“怎么让福晋睡在那儿,要是受了寒怎么办?”他深遂的眼不满地瞥向低着头的侍女。
“奴婢怎么劝也没用,福晋一定要在那儿等着王爷。窗口正对着院子的入口,奴婢想福晋是为了能最早看到王爷吧。福晋也是刚才困着的,之前一直都强撑着呢。奴婢照顾不周,请王爷责罚。”罗袖对赫廉腾的薄怒恍若未觉。
“这次便算了,你先下去吧。以后再有这种情况绝不轻饶,克亲瑾王府既然挑了你来,你便该好好尽你照顾主子的职责。”赫廉腾他大步地走到窗前,弯下身子抱起裹着薄被的人儿,小心地将她放到床上,他转头挥退仍站在那儿不动的女侍,“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下去吧。”
“是。”罗袖行礼后告退,轻轻地将门带上,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呵欠,听到隐约的更鼓声,是三更天了,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嗯——”舒服地嘤咛一声,颐竹正奇怪怎么冷硬的窗木会如丝帛那样柔软,却感到有人在扯她身上的薄被,还帮她除了鞋袜。迷迷糊糊地长舒了口气,她闭着眼轻喃:“罗袖,别脱我的襟褂,让我再等一会儿吧。”没有人应她,有一双手在她颈下熟练地解着盘扣,温柔地脱下身上的襟服。柔媚的声音因为睡眠而略带沙哑,她自觉地找到温暖的方向,靠了上去,小小的不满却仍努力地逸出双唇,“我本来是想等到他回来的,可是我实在好困,罗袖,我真的睡了,王爷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叫我哦。”
“我会的。”“罗袖”的回答听来很模糊,颐竹疑惑地皱起眉心,怎么嗓子听来怪怪的,但她实在无力睁眼查看,她任“罗袖”帮她散了发,除去外袍,在舒服的睡势下沉入更深的梦乡。
赫廉腾认真地盯着小妻子的睡颜,听到了她无心的话语。“傻竹儿。”他不自觉地轻叹,用拇指摩挲着她娇嫩的脸颊,看她怕痒地转过脸,困窘地皱起鼻翼,紧闭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她一直在等他,等他回家吗?轻巧地脱了自己的外袍,他小心地掀起丝被躺了下去。伸出手技巧地揽住颐竹柔软的身子,他满足地呼出口气,慢慢地闭上眼。宣瑾的确是押对了宝,他无法坐视颐竹的安危,他绝不允许单纯的竹儿被拉进权谋的智计较量中。他愿意为她而冒险,为了他的妻子。
烛灯里的燃油尽了,微弱的灯火挣扎地闪了两下后熄灭了,主卧房中响起平稳的呼吸声,赫廉腾拥着娇妻入梦,难得的平和与安稳。
“福晋,这样可以吗?”
大概真的是晚睡不得,一向早醒的她这一次却是被罗袖唤了半天才起床的。记不清昨晚的具体情形,颐竹努力地回忆也只想起自己说要等人却趴在窗棂上睡着的事实。说不清心中的失望,当她睁开眼发现枕边虽然微陷却无人,赫廉腾回来过吗?还是昨晚安心的睡眠中有力的温暖臂膀原来只是出于自己的想象。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她勉强地看一眼镜子,“就这样好了,罗袖。”对自己的精巧新发式毫无兴趣。
“福晋下次可不能再在窗口等王爷了。昨晚王爷回来都责备罗袖了,怕福晋因此而受寒,王爷真是体贴福晋呢。”将手中的碧玉簪插在颐竹发间,罗袖满意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艺,状似不经意的话语成功地吸引住颐竹的全部心神。
“王爷回来过了?!”颐竹不敢置信地问着,黯淡的眸子中闪烁出耀眼的光彩,她急切地就要转头,却被罗袖扶住她发髻的手托着,不得动弹。
“王爷三更回来的,五更又赶着去上朝了。王爷要奴婢们不得打扰福晋的安睡,还要奴婢传话给福晋。”
“什么话?”
“王爷要奴婢告诉福晋,他昨晚因为公事没来得及告诉府里一声,今晚会早些回来,要福晋放心。”罗袖将散落在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收好,刚要请颐竹用膳。
府中的老管事穆尔泰便恭身跑了进来,向颐竹行了个屈膝礼,他微微气喘地上禀:“福晋,克亲瑾王府的四贝勒颐潘求见,现正和小王爷在前厅呢。”
“四哥?他会有什么事来找我。”颐竹奇怪地撇开唇,因为太学街上的事,四哥一直对赫廉腾有所微词,加上他们本就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妹,感情又一直不太亲近,所以婚典前都没再见到他。听说为了他逃学的事,阿玛罚他闭门思过了一个月,他不怒她便罢了,如今还登门求见,颐竹怀疑地挑起眉,“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请他稍等一下。”
“是。”老管事又跑向前厅。
颐竹草草地喝了两口稀粥,跟在他后面向前厅走,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嫁到克穆亲王府后第一个来看她的家人呢。“罗袖,快点吧,别让四哥等久了。”
“早就听说克穆亲王府的宗亲贝勒虽然只八岁就将我们这一干同在太学中的贝勒、贝子们比了下去,我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倒让颐潘汗颜了。”
“颐潘贝勒过誉了。克律只是擅背书才被夫子们夸的,倒是颐潘贝勒上次在太学中所交的文章使人惊羡呢。”
“哪里,哪里——哈——只是小露学识,让人见笑了。哈哈哈——”
止不住的狂妄笑声震响在克穆亲王府的待客厅堂上,赫克律警慎地应对着面前据说来探望妹子的颐潘贝勒,对他刻意装出的诚意面孔下的阴狠得意好奇得很。京城中的贵族甲胄们谁不听说了太学街上他调戏民女且不自量力地与阿玛作对的丑事,依颐潘人所共知的卑鄙性子,应该是有仇报仇才是,怎么会如此好心地来见事件中另一个当事人颐竹。何况他为与颐祯贝子争袭世袭爵号一事闹得不可开交,断无闲工夫来表友善,只怕是另有所图。小心地藏起眼底的厌色,赫克律眼尖地瞄见大门口飘进的绣花衣摆,立即站起身来,“额娘吉祥。”
“宗——克律吉祥,坐呀。”差点儿脱口而出“宗亲贝勒”,颐竹尴尬地望着才及她下巴高的八岁男孩,觉得比应对发怒的阿玛还要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与他见面呢,小心地打量赫克律,颐竹惊喜地发现熟悉的轮廓,“你和你阿玛长得好像呢,克律。”下意识地低喊出声,颐竹看着继子的眼里全是欣慰。
“福晋,四贝勒在那儿呢。”了解主子又快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罗袖走上前,轻扯颐竹的衣袖,低声地提醒着,一边先转向坐在另一边的颐潘,“奴婢给四贝勒请安,颐潘贝勒吉祥。”
“免礼吧,你是陪嫁来的丫头。”
“是,奴婢罗袖。”罗袖借着颐竹的身子挡过颐潘欲伸过来抚她脸的色手,恭敬地答话。
“罗袖?你原来是颐祯房里的。”
“是,奴婢原是十二贝子的小婢,是贝子挑了奴婢来陪嫁的。”罗袖乖巧地应着,看见颐竹还直盯着赫克律看,微叹口气,她猛扯一下颐竹的袖子。
颐竹一震,醒悟地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以眼神谢过罗袖,她坐到颐潘对面,“四哥,今天怎么这么空来看我。家里都还好吗?阿玛和额娘他们——”有太多的问题哽在心头,颐竹连珠炮似的问着颐潘。
“家里都好。颐竹,我今儿个特地来找你,可不是专程来听你问些废话的。”不耐烦地打断妹妹的问话,冷脸看向一脸热切的思家小妹,不屑地假叹:“颐竹,你可别说四哥不关心你,我昨晚为要事熬到天亮,可也不敢多睡便来知会你一声,对你也算仁至意尽的了。”
“多谢四哥关心。”听不懂颐潘的话,颐竹直觉地按着礼数道谢,所谓礼多人不怪,她先道谢也不会吃亏。
“嗯。”颐潘理直气壮地受了妹妹的谢,示意厅堂内伺候的仆人添茶,他努力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样子,示威的眼瞥向一旁坐着的赫克律。“其实四哥我也知道男人风流些也没什么,可是才新婚月余便公然出现在‘红袖招’那种地方,让别人瞧见,岂不笑话我们克亲瑾王府中的格格留不住人。颐竹,你可得小心些,好歹你是明媒正娶,皇上赐婚的正福晋。”
“我——”颐竹被兄长的左绕右指的话绕晕了头,太单纯的心思难以理解话中隐含的深意,她的心神在听到“红袖招”时一震,这个名字好熟识,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是哪里呢?苦苦地想着,她习惯地集中心志,对颐潘剩下的叫嚣听若罔闻。
“颐潘贝勒多虑了。额娘与阿玛琴瑟合鸣,必是一对佳偶。‘红袖招’中风流易过,贝勒也是个中高手,自然懂得区分,何必让额娘多担这分心。”早知道颐潘不安好心,却没想到会用如此低级的挑畔手段,这个克亲瑾王府的四贝勒实在坏不可雕的烂木头,克亲瑾王爷瞎了眼才会将爵位传他而不传四大贝子中赫赫有名的十二子颐祯。赫克律不屑地摇头,轻易以言语挡回颐潘更为恶意的话语,他当然知道“红袖招”是什么地方,却不以为阿玛会去那儿,直觉里相信阿玛不会舍得让新额娘伤心的,而且对于女色,阿玛向来敬而远之得很。
“宗亲贝勒真是会说话,我本也只是指点一下弩钝妹子,没别的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颐潘知道言语上讨不了赫克律的巧,这个小男孩虽然乳臭未干,却已是太学殿试的第一名,口才了得。满意地望着颐竹有些恍惚的神情,他一心以为自己目的达到,让赫廉腾与颐竹闹去吧,后院起火,克穆亲王也一样得狠狈地被众人私下取笑。
“四贝勒慢走。”罗袖清楚颐竹并不是如颐潘所想的在吃醋,她一直站在她身边,清楚地听到她的喃语——“红袖招,这么熟的名字,我在哪儿听过呢?”
“颐潘贝勒慢走。”赫克律命老管事送客出门,回过头,他迟疑地走到颐竹面前,“额娘,你要相信阿玛,他……”
“我想起来了,‘红袖招’就是与聚贤阁和招豪楼齐名的三大闲坊之一嘛。听说那里的琴娘技艺独步京城,我也很想领略一番呢。”颐竹兴奋地站起身,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赫克律肩上轻摇。她早先曾听小哥与宣瑾说过,京城中三大闲坊在艳名广播的八大胡同中,可是并不媚俗,反而十分有其清雅格调,上那儿的男子也不全为了找乐子。小哥一向不与女子厮混却愿意到“红袖招”听琴,“要是早知道他去的是那儿,我就求他带我进去了。”她喃喃地低语,水眸里是纯然的失望,哪里见得到一丝的醋意。
罗袖好笑地看着掩不住惊色的赫克律,难得地看到八岁男孩脸上应有的稚气,宗亲贝勒的失态恐怕是百年难见的,“福晋,四贝勒已经走了。您要回房吗?”
“四哥走了?噢。我们回房吧。”颐竹从自己的失望中醒来,惊觉到赫克律难以置信的眼光,自己的手还放在他的肩上,忙收了回来,她讪讪地对着继子,露出讨好的笑,“克律,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今天是望日,太学依例放假,额娘,您——没事吧。”很快地收起自己的震惊,赫克律恢复沉静的宗亲贝勒模样,刻意忽视心下对肩头上突失的温暖的莫名留恋,他略担忧地抬眼看向颐竹,她的脸色变得这么快,脸上的红艳得十分不正常,是生病了吗?
“我——我没事。今天是望日,我都忘了。”颐竹渴望的眼始终盯着赫克律,“他长得和廉腾真的好像。”她反复地低语着,她只是想和他亲近而已,她是他的额娘呢,不是吗?
“小王爷,既然您今天难得没课,不如和福晋一起去书房吧。福晋早听说小王爷的上篇汉赋得到纪夫子的盛赞,一直想看呢。”罗袖看出主子的困窘,有心地替她解围,暗示的眼瞥向颐竹,她恭敬的语调让赫克律无法推辞。
“是吗?额娘既然想看,克律一定奉上。”
“啊,是,克律,跟我一起去书房吧。你阿玛有好多汉学藏书,加上我从家里偷偷搜刮出来的,一定能让你找到喜欢的,还有好东西给你看哦。”颐竹看到赫克律点头,兴奋地绽开笑颜,一双手下意识地去拉继子的手。
赫克律技巧地避开颐竹的手,恭身请她先行,“额娘先请,克律随后。”
“噢,好。”拂去心头微漾的失望,颐竹举步向书房走,毕竟是个好的开始,她第一次和赫克律对话呢。努力地压下好奇心,颐竹的骄傲却始终在心头缠绕,誉满京城的宗亲贝勒,是他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啊,总有一天她会牵着他的手像真正的母子一样亲密的,她坚定地立誓,轻盈的身形像秋风中渐绽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