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她点头,就算她不说,我同老桃也会尽力救活萧翊。可是彼时我不知,我这一番答应,是多么的不妥。因为最后,我救活的并不是她心中的萧翊,而那个萧翊,再也无法醒来。
我急切的寻了老桃,对他道:“晋瑾死了,替白绫挡了一道天雷。她死前的愿望是我们能够救活萧翊。”
他合了合眼,表情颇带痛色:“自是要救。”
冰棺里,萧翊那样孤独。冰棺外,那张小榻与墙角芭蕉仍旧沉默的两厢遥望。
白绫已去轮回,鬼灵不复存在。师父念动灵力,轻易便将那梦魇抽离萧翊的神识。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位,竟同老桃道:“你且慢动手。我新晋学的入梦术还未试过,不若我们先进去瞧瞧他的梦境,这次我来召唤幻甬。”
我问这句话,原是多此一举。老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太半是会将我一瞥,然后丢过来两个字“妄想”。
但是这一天,他也搭错了某根筋,同我说了两个字,却不是“妄想”,而是:“也好。”
就是这两个字,将我,将他,抡入了另一场逃不开的业火。我始知,我答应晋瑾的,终是要食言了。
十月煌煌草原,寂寥的如同塞北的大漠。晋瑾在北上直捣女真老巢时,遇上了伏击,被俘已经是第四天。女真对付俘虏的手段真是颇为拙劣,沾了盐水的长鞭、烧红的铁毡、刺针和夹板,晋瑾眼眸扫过这些,在心里暗暗嗤笑。不过这些东西虽然拙劣,却是折磨人的好手段。
大齐的将军不能投降,但是刑具下的手指并不这么想。若不是有那歌声,晋瑾也许会自行了断。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她正等待着,营帐外的山头上,真的传来歌声。这是南地的歌,是家乡的歌。唱歌的人必定是军中战士,他以这样的方式鼓励他的将军,提醒他的将军,不要倒下、不能倒下,你的身后还有你的国家。此人真有一副好嗓子,竟是将南地悠扬婉转的词令,唱出北地草原广袤的味道。
十个日夜,晋瑾只要被折磨的陷入绝望,歌声就会响起,在那山头上隔着漫漫草场,传进晋瑾的耳朵,敲打在她的心上。若是她还有命回去,她一定要找出这个士兵。她很懊恼,在她的军队里竟然有歌声如此粗犷却美妙之人,她竟然不知道。她幻想他的模样,必定是如草原上的骏马,或是大漠里的雄鹰,也有可能平凡的如南塘随处可见的松柏和杨柳。她越来越不畏惧,她等着回去的那一天,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有时候这样想着,竟不自觉的带上一丝笑意。
第十一天,歌声没有如期而至,她有些担忧。在营帐外的山坡上,唱歌为自己的将军打气,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法子,晋瑾能听到,敌人就也能听到。等了一天,仍旧没有。她的心凉了一截,待到半夜,她的心全凉了。
夜已过半,黎明之前,晋瑾仍旧没有等来他的歌声,却等来了救兵。将士们精准的突袭,快速的营救,终于在长达十一个日夜之后,将自己已经遍体鳞伤的将军抢回来。
她获救后第一句话是:“那个会唱歌的士兵在哪里?”
“咱们营里,会唱歌的士兵太多了,将军说的哪一个?”一个小兵如是说。
“就是天天在敌营外,唱家乡词令的那个。”
小兵凝眉想了想,“属下着实没有听过有谁前往敌营外唱歌的,不过昨夜是萧翊赶回来,同我们说他发现敌军前往接应粮草,守备松懈,我们方作了部署,营救将军。”
她迫不及待的寻到萧翊,然后一眼看到了他颈上细长的刀痕,缠了纱布还在丝丝渗血。萧翊告诉她,他在为她唱歌时被敌军发现,毁了咽喉,好在医治及时,留住了声音可以说话,却再也不能唱歌了。
晋瑾细致的观察眼前男子,发现他果然如同漠北的雄鹰、草原的骏马。爱上一个人有时比想象起来更加容易,无论是晋瑾,还是萧翊,他们互相爱上对方,只用了这一句话的时间。
随后便是一帆风顺,他们携手端了女真部落,然后班师回朝,紧随其后的便是二人婚事。萧翊一跃成为驸马,加官进爵,而他与公主的患难爱情故事,一时间传为美谈。
我终于知道为何晋瑾对萧翊的爱如此深刻,因为他们的爱情,是用生命堆砌的。即使十几年后,萧翊看见了前来寻找晋陌之的白绫,对她一见倾心,即使他不顾晋瑾的伤心,执意要追求白绫,我都愿意原谅他。我想,是因为白绫貌美,他与晋瑾十年婚姻平淡如水,一朝见得如此惊艳的女子,一时被双眼蒙蔽了真心也是有得。
我牵了老桃,同他说,这个梦很美,怎么看也不像心魔,我们走吧。
老桃却一动不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天边一朵云彩里,有一出皮影戏。我诧异老桃眼力见儿真是不一般,藏在云垛里的皮影戏,他也能看的见。我原本对皮影戏并没有多少兴趣,后来一想,这皮影戏在他的梦里,而他将它藏进云朵,难道是什么小秘密?我这仙,最喜欢的便是窥探别人小秘密,然后再四处宣扬。于是我怀揣着此等龌龊想法,将这皮影戏看完。看完之后,我很懊恼。因为这戏里没有晋瑾,没有萧翊,只有一个陌生男子。
这男子长得不似草原的骏马,也不似漠北的雄鹰。看来看去,平凡的都像是南塘随处可见的松柏和杨柳。他被几个女真人绑在木架上,身上已然皮开肉绽。他们将他的嘴撬开,塞进了火红的铁毡。
“就是这个人,每天在营帐外的山坡上唱汉人的歌,也是他将咱们接应粮草的消息递出去,让晋瑾被救走了。晋瑾这一走,咱们女真危险了!”
那男子听到这话,抬起浑浊的眼睛,对窗外细碎的阳光浮起一丝笑容。
“你净还笑得出!来人,把他舌头拔出来,我让他再唱歌,没了舌头,还能唱吗?”
旁边行刑的士兵闻言,呐呐道:“可是……他的舌头已经被铁毡烙焦了,还要拔出来?”
那首领想了想,这般道:“那就将眼睛挖出来吧。让他永远看不到,大齐得胜的那天。”
男子唇角的笑容越发深刻,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仔细看了许久,终于看懂,他的口型是两个字,“晋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