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翻来覆去总也睡不踏实,心里存的满当当的都是后山的桃林被伐了。从前若是老桃不见了,我总能在那林子里将他寻出来。待到漫山桃夭时,他便将我举过头顶,我坐在他的肩上俯视一片粉白,如天边霞光一直蔓延至泽水沿岸。
那时我常常想,若是这时候有人自下而上仰望这片林子,或许能看见我探出这桃花云海的半截身子。可惜这样的场景往后再也没有了,或许下次老桃将我托在肩上,走的却是玉米地了。
思及此,我愈发不能安睡。起身披了袍子踱步出门,望着脚下绵延的屋舍,里面睡着的是我的一众弟子,我似乎还能听见他们匀称的呼吸,或有呓语磨牙打鼾。可是我却觉得很孤独。以前的小茅屋,我与老桃一墙之隔,半夜无事便喜敲墙扰他清梦。如今这阁楼如此宽敞,老桃却不愿回来。
我回头望了望吻云阁,阁顶的斗尖正戳在月亮当中,楼子连同月亮一起看,格外像是只剩一颗的寂寞的糖葫芦。就像我现在这样寂寞。
我有些想念光明,更加想念老桃。我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变作这般多愁善感,灵魂深处总是有些虫蛀难耐之感。待到老桃不再生气,便要叫他给我切切脉,万万不要是得了什么怪疾。
我叹了口气悠悠回身,正巧撞在我爱光明身上。我揉揉鼻子,此刻方才仔细的打量了他。先前坐在正位上竟是没看出,他的身量便是比起老桃也并不矮许多,我一撞竟是撞在他的胸膛,不免好奇:“我爱光明,你今年年岁几何?”
他总是容易害羞,此刻趁着月色,面容更是红润的如同夏天的水蜜桃:“十八……”
我了悟的“哦”了一身,准备回去阁子里继续睡觉。他却急急一把拉住我的手,后又似被雷劈了一般猛地甩开,脸上两坨粉红瞬间升级为玫红,眼珠子就要低到脚趾上:“师父……师父是否想念那片桃林?”
我诚实的点点头:“你夜间神出鬼没的在吻云阁前,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他脸上的玫红升级为火红:“弟子并非在等师父,只是这一处是泽山最高处。师父未归时,弟子常常来此处望桃林,只可惜现在……”他顿了顿,似无限惋惜:“弟子从前住在泽水西岸,抬首便能仰望到漫山的桃花。那时便想若有朝一日可以俯瞰……”他话锋一转,忽而抬起奕奕的眼来,问我:“弟子想问师父,可有仙术可以恢复那一片林子?”
我又诚实的摇摇头:“没有。”
他眼中的神光瞬间黯淡,像我行了礼道:“打扰师父休息了,弟子先回厢房。”
我见他落寞的模样,仅仅是未能一偿心愿的俯瞰桃林便遗憾至此,突然想起老桃,他最喜爱的桃林被砍伐一空,该是多么寂寥难过……心中猛地抽疼一下,而后浮起一个想法,便拉住我爱光明,笑盈盈道:“我正有个主意,不若你我一起,自己动手做一片如何?”
他一愣,怔怔点头。
第二日天亮时,我用念力寻找老桃,邀请他来山巅,言说与他一个惊喜。我坐在吻云阁前嶙峋的怪石上,从日出一直等到迟暮,等的日头从大红变作金黄又变回大红,老桃依旧没来。
魂魄里那种怪异的酸痛又丝丝凉凉的冲进颅顶,我有些想哭。低头看看衣袍上染得粉红的颜色,又看看一旁我爱光明的狼狈模样,顿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
看了看已经在我脚下的落日,我同我爱光明道:“老桃大约不会来了。忙了一夜,就当咱们自己欢喜吧。”边说边站起身来,却因昨夜动用灵力过多而身体不支,重重的向前栽去。
我以为我要栽倒在地了,遂闭上眼睛,已懒得念动那乾坤囊为我吸纳即将到来的痛感,却突然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谁说我不来了?后山的桃林被伐了,我寻了远一点儿的山峦入定,故而来迟了。”老桃双臂紧紧桎梏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听见他声音有些颤抖,仿佛竭力隐忍着什么。
我知他说谎。他念动灵力足下生风,便是千里良驹也莫能比拟,再远的山峦不过片刻而至。可不知为何,我却没戳穿他,只道:“看看我送你的礼物。”说完捏起诀,晚风奕奕而过,吹开玉米田上方的结界,露出了我与我爱光明一夜的劳作成果,虽然这成果颇为劣质……
每一株玉米和小麦上,都套上了涂满粉红色的圆纸罩子,就像春天修剪成整齐的圆形桃枝。整整一座后山,每一株玉米,都套着大大小小的纸罩,自上俯瞰,倒不似桃花林,反而更像红雪洋撒漫山遍野。
老桃看了,久久不言语,我有些紧张这拙劣的作品不会得他欢喜,惴惴的等他的评价。
良久,他问我:“如何做到的?”
“我用隔空取物法术,搜罗了方圆几百里的宣纸和红墨,吸纳了泽水晕染成粉红泼在纸上,再与他一起一株一株绑的。”我边说边指了指身边的我爱光明。
老桃微微颔首,丹眼向上一挑,点漆的瞳仁里洒出点点星光,猛地将我举起来,驮在肩上,往那“桃林”走去。
宽大锋利的玉米叶子将他衣袍划出道道口子,他似浑然不觉,只问我:“你做这些,可是为了让我高兴?你对我……可是你对光明又……”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最后悠悠一叹:“我有时真的疑心,你的爱魄到底是否被我亲手封印。”
我有些听不懂他的话,愣愣问道:“那你为何要封印我爱魄?还有……爱魄到底是什么?每个人都有吗?你有吗?”
良久,他似乎答非所问:“因为情障害人,情劫难过,我想你一世长安。可是我封印了你,却忘了封印自己。明明知道是一场业火,却无法自控。我终究是不能害了你,所以……”
这“所以”之后的话,随着一声惊雷化进清风,我没有听到。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洒落,砸在我的“桃花”上,晕染一片墨色。我不由的叹了口气,一夜辛苦,便要叫一场闲雨浇落了。
老桃不疾不徐的驮着我走在雨里,每一步落得都异常坚定,似乎宣誓着他心里的某件决意。返回山顶时,他将我放下,如是说:“桃花,这次入定后,我想明白许多。我是你的师父,以后一直都是。”他似乎是在对我说这话,却将头抬起,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滴,任由这些顽皮的水珠润湿他的眼眸,我竟有一瞬间的错觉,这话是他说与他自己听的。
我心中那虫蛀般的疼痛又再次袭来,强忍着这难受,牵了他手,诚恳道:“你是我的师父,以后一直都是。”
我与老桃一同回去阁楼,我爱光明还站在原地,月色悄然袭来时,我似乎听到他说:“原来从山巅看,你也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