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君颜抿唇,望了身侧琉璃目光的予妤,一把将我捞起来夹进臂弯出了房门。
我短手短脚的挣扎了一会儿,他面色铁凝并不搭理我的抵死抗争。我寻思了寻思,若是他铁了心要杀我,我扑腾也是白费体力,还不如留下精神一会儿逃跑。想通了这一层,我便安心让他携着我足下生风而去,间或看见草植茂盛、酸枣泛红起熟,心情隐约好转起来。
不知过了几个山头,他将我放下。清风过,一阵桃香。
我向下望,云海朦胧里,是半山桃夭,辨不清是花是海。已然秋末,我却并未动用乾坤囊吸纳这片山坳的寒冷,桃夭依旧,却是不知到底何处所来。
“桃花……那****曾送我一片桃林,今日,我亦还你十里桃夭。”
云海盘旋在头顶,几片不耐寂寞投入凡尘化为雾气,打湿我眼眶。
“此时此刻,你可愿意听我解释?”他眼中亦是霜雾层层。
我淡出一抹轻叹,“好。”
“我的魂魄出现裂痕,予妤只是来为我炼魂,我与她……并无男女之情。我也并非厌弃你,只是有我不得不说的理由,想逼你离开泽山才演戏骗你。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所担忧之事也已成灰。你不要深究这理由,我亦不会告诉你,我只说一句,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可愿相信我?”
他俊朗的容颜因忐忑而镀上一层月白,一双明眸里倒映着桃花,桃花疏影里,是两颗小小的我。
“可是你想杀我,若不是光明,我已是你掌下亡魂。”我攥紧了双拳,努力让自己不沦陷在他这番话里。
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以为漫山的桃花都要凋零,化入泥中遍寻不见。
“我没有。”他语气冰凉凉,极像秋日的泽水,流淌在我一颗滚烫的心上,留下一片水渍:“我视你命如我命。”
耗尽心力筑起的堤坝,在这七个字的汹涌波涛下决堤千里、溃不成军。我投进他怀中,不可抑制的嚎啕大哭。这哭声惊起一群雀,却安了桃君颜之心。他拥着我,像是拥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小心翼翼、却紧紧桎梏。
我想起那小心翼翼藏在我心里的仰慕,多次表达却无果的情意,即使将下唇咬出丝丝鲜血,终究是再不能隐忍,颤抖开口:“师父……我有爱魄。我欢喜你。”一句话出,我许多天的压抑与痛苦,终于尽数泻出。
他声线如同夏日雨幕,滴滴入心房:“我知道。”
原来再深沉的恨意,哪怕是他一掌落上我的天灵,释怀也只需要这一句话,这三个字。
但是我却忘了,一句话可以做的不仅仅是带人入西方极乐,有时也可坠人入无间地狱。
他声音颤抖如那雨幕渐渐变为疾风骤雨,无情激起千层万层悲恸的涟漪:“我曾说过,我是你师父,以后、永远都是。我会重新封印你的爱魄,我们永世为师徒。”
我愿意相信你的苦衷,我愿意忘了你曾伤害我至深,我愿意释怀你曾要将我灰飞烟灭,我愿意为你自动解封爱魄,我愿意为了爱你不顾一切。
可是,你却不愿意忘了我们是师徒。
但是,我还是愿意爱你。
“不要封印我的爱魄。我虽欢喜你,但是……我爱的是光明。我会跟他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的说着让我自己亦觉心痛的谎话。
桃夭里,是追赶来的光明,在一片粉白的花海中望着相拥的我们。纷扰桃瓣落满他的双肩、亦落满他双眼。
我猛的推开桃君颜,向桃花林中光明跑去。我跑的很快,因为我想让风赶快吹干我脸上的泪。我听见身后桃君颜颤抖了声音,唤我:“桃花,别走……”
我执起光明手,笑问:“耽搁了今日,我们到底何时动身?”
他一颤,眼里深深震惊:“你还愿意同我离开?”
我点头,如风过桃枝那般轻。
回眸的瞬间,我看见桃君颜,鬓边沾染着霜露,眼眸里,亦沾染了霜露。
我回房间收拾细软,予妤站在岸边,举笔描画着仙女姐姐的画卷。我大惊,冲上去一把夺过那笔,颇不友好的瞪着她。她始终带着春暖花开的笑容,丝毫不在意我的敌意,坐在桌边端起一杯茶水入口。
我赶紧低头看看,却看见,那画上被添了一轮残阳。残阳、美人,相映成辉。仙女姐姐向我一嗔:“我是否更美了?”
我将她鄙视一望,自动忽略她的大惊小怪,将她三下两下卷起来系住,收进了乾坤囊。“你美死了。再美也得想给我忍着,我们要走了。”
我话音方才一落,却听得茶杯落地之声,正是予妤手中那茶杯又没拿稳。这已经是她今日的第二次摔东西的了,我颇为友好的起身探看,关怀备至道:“春神,这肌肉痉挛是病,得早些医治,不然长此以往,这杯盘碗盏岂不都要摔尽?你可知,这一个茶杯须得要给山下农户打扫三遍牛栏才能赚的。”
她又一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抱歉,取了纸笔来,写:“对不起。”
我满共同她说过这是第二次话,两次均是“对不起”,可怪可怪。
“没关系。”我大度的很,桃君颜我暂且能拱手相让,一个盘子算什么。不过转念想想,似乎盘子比桃君颜更值钱一些,于是又暗暗肉疼一把。
她浅笑低头,簌簌写下一片簪花小楷,字迹一如她的样貌娟秀。我托了腮帮子在一旁等着,暗暗打量她的眉眼,却发现那写字的手微微颤抖,眼幕中也藏着几许伤痛。良久,她红着双颊将这纸张摊到我面前。
“请你不要跟九殿下离开,你并不了解他,也不欢喜他。我知你欢喜你的师父,而他也十分在意你。我知你气恼他前些时候与我亲近,但是我二人却并非你所想象那般。他灵魂破损,是哺育你、又闯入冥界的缘故,我曾受过一人恩惠,那人嘱我护你师父性命,故而前来为他炼魂。他那样对你,是因为他知道你欢喜于他,他想用这种方式教你悬崖勒马。我听说他曾经封印你的爱魄,却不想那封印竟自行解开。我劝你将这爱魄好好收藏,将你全部情思隐匿起来,因为有时你爱上的,也许并非是你爱上的。”
我捏着字条的手有些颤抖,在他眼中,我的欢喜竟然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可堪用上“悬崖勒马”四字。我冷眸抬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予妤面上红晕更胜,提笔落写下:“因为我喜欢你的泉水样的性子,不想你与你师父分离,又不忍看你饱受情思之苦。”
我将这纸条揉在掌心,睨着她言:“谢你好意,若是如此,我更应该跟光明下泽山。”
她愣住半晌,而后面上浮起一丝挣扎,微咬下唇,又取一张纸,提笔颤抖落下几字:“还因为九殿下。我欢喜他,在很久以前。那时,他亦欢喜我。”
九殿下。是光明吗?他有一个这样普通到可堪称很挫的名字,竟然是一个殿下。我隐约记起曾经在公主府偷听墙角时,久曜也是这般喊他,那时我还天真以为是“电下”。
我看着予妤,她亦看着我。她看着我的眼神,澄明之中透着一丝哀求,似是想得到我的回答,却又惧怕我的回答不是她心中所愿。
我太息事事难料。今日晨起时,我们四人纠结错综,傍晚时,看似全部解开的麻线团,换了个方向又再次纠结错综。然君子成人之美,我怎可横刀夺人所爱?
一句“我不会抢走你的光明”,刚出口个“我不会”,门忽的被推开,竟是说光明、光明到。
他眉眼中带着清浅却桀骜的笑,走进桌边,捏起那张字条在指间,随意一瞥,笑道:“小桃有无看仔细?她言‘那时’,你可知这‘那时’是哪时?”他掌心忽然生出一团炙目烈焰,弹指间便将这纸条化为飞灰:“若我记得不错,已经万年有余。现在,我只欢喜小桃一人。”
我也不知心中是何想法,竟鬼使神差的问了句:“是说,你的欢喜最多维持一万年?”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有此一问,面上一红,比之那夕阳不遑多让。咋舌半晌,又突然豁然开朗般笑道:“难道,小桃这是在吃醋?”
莫名其妙,我气恼,纵然我爱吃糖葫芦,却不是嗜酸如命,懒得跟他解释。
他见我生气,忙收敛了一副笑容,语气温柔:“小桃兴许是没听明白。万年前,我同予妤相识。但是,我从未欢喜过她。”
光明说完这句,我回头瞧见一轮红日投进些许霞光,淡红的影子铺满窗棂,也晕染了予妤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