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我再蠢笨,也想过来这是怎么一层意思。原来红烟将我当做是她创造的那条灵魂了,竟以为我与她,跨越伦理道德,同性相恋了。她魂魄神识都不全,所以导致神智不清,可以理解。但是光明竟然也信了!
我抬手摸了摸光明前额,果真烫手,“我瞧你还是给头设个结界吧。虽说你是金乌,但是难保不会有疏漏之时,被那浑身滚烫烧焦了脑子怕是不妙。”
他愤怒的捉住我放在他前额的手,道:“我烧坏了脑子?我看你才烧坏了脑子!你为什么要将神识抽出来?难道你不知道,没了神识,你就只能做一世凡人,然后受那轮回之苦?”
我点头,“自然知道,只是若不这样做,红烟如何重生?”
他眉眼一冷,声如寒冰:“这事我来想办法,你莫管。”忽而将我收入怀中,声音有些隐隐泛着自责:“我爱之人,却无能保护,你可知那种感觉有多无力?若你执意想要玄女此时复生,那就抽走我的神识吧。”
我的心莫名其妙的一动摇。我想起光明在泽山脚下为了我对峙桃君颜时,说“这世上,还有人能为你出一口气”。想起那日十里桃夭之中,他落满一肩芳华,满目介落英的看着相拥的我和桃君颜。也想起他在马车上紧紧攥着我的手,颤抖的说“小桃……别看”。继而想起他刚才落在我唇上、蜻蜓点水般轻盈的吻。我此刻想起一句凡人常说之言,“夫复何求”。
我自私的不想失去爱魄,却也不想一直在那痛苦中沉沦下去。若是可以通过努力而改变这缕爱魄,或许这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若我能爱上光明……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假设。一个,可以为之付出努力的假设。
我从他怀中抬起头,对视他的眼眸:“我并无与玄女相爱过,你同她都是断章取义,曲解了我话中之意。我想用自己的神识助她复生,亦不是因为同她感情甚笃,只是为了一桩旧事还债。”
我停下话来,等他消化一番,见他露出相信的神色,才又继续道:“我知你欢喜我。但是你应当知道,我从前、以及现在,都不欢喜你。”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笑得苦涩。
我自心中掂量了一番,言:“从前和现在欢喜谁,其实并非我自己所能决定。不过,我愿意努力试试以后。”
说完,便定定望着他。他眼中飘过一丝思索,闪过一分疑问,略过一片诧异,最终停留在深深的惊喜上。他试探着亲吻了一下我的唇角,我努力让自己含笑接受。他似乎受了很大鼓舞,将他温热的唇整个贴上来,轻轻覆在我的唇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样浅浅的触碰,如一片轻柔的羽。
他对我说:“小桃,请你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的试。”
不必他说,我自己也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我俩这在这里上演两情缱绻,那边画上悠悠然飘出玄女的声音,带着半分戏谑、半分认真:“小桃子,姐姐为了你散了魂魄,你怎么转眼就移情别恋?真是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我慌忙摆手:“你误会了,我跟你不是那样子的。”
她低头一叹,像是装成落寞,却也像是真的落寞:“你莫解释了,我明白。”
红烟还是没能从画里走出来,久曜却失心疯了。后花园中,他银白色的瞳仁里散发的暴怒,随着他银白色的长发在风中猎猎,在这一方银白的渲染里,他手中幻化一把月光一般锃光瓦亮的弯刀,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然后把周围的花花草草削的一片哀倒,狼藉遍地。
我拽了拽光明衣袖,“你看他这个病,能治吗?”
光明将我往身后一藏,笑对久曜:“你且冷静。这事我会给你交代,大不了,我的神识你拿去给红烟。”
他说的一派云淡风轻,我听得再次感动涕零。
入了夜,我回想话本子里,男女应当如何传情,便学那水神与火神相恋之时,用纸折一个蝴蝶,然后将情话说给这蝴蝶听,它听到了什么,就能在纸张上印出什么,只需拆了来看便可。我打算效仿一番,寻了纸来埋头一番窸窣。
事实证明,我果真不是那心灵手巧之人。折了几只蝴蝶,不是翅膀歪歪,就是身子笨笨,总之就是飞不老靠,打几个转就摔在地上。有一只约莫像样了,结果我还未交待它所传之话,它自己就迫不及待歪歪斜斜的飞走,寻不见了。我心想,若是它直接飞去寻光明,光明或许会叫它传给我只言片语,遂坐在桌前,满心期待的等着。等了半宿,那蝴蝶不也回来,又等到日出,还是没有动静。
我等了这大半宿早已没了耐性,伸个懒腰预备补上一觉,身子还没沾上床单,却被光明喊了起来。他眼下一片黛青,发丝微乱不整,一双眉眼像是被清晨露珠打湿,衣袍上还沾着点星泥泞。
他执起我手,那笑意闪进眼幕深处:“别睡懒觉,我有惊喜要送给你。”
我被他蒙住双眼,一路颤颤巍巍的走,七拐八绕,隐约觉得像是花园方向。昨日那月亮将花园中的花花草草祸害一空,莫不是今日光明将这里载满桃花?十里桃夭……我却突然想起那句“今日,我亦还你十里桃夭”,想起说这话的人,那时眼中满满都是我。
我有些害怕,害怕看见桃花,于是身子本能的往后一缩。光明察觉,也许是看透我心中所想,在我耳边轻柔说道:“小桃莫怕。别说你害怕桃花,我亦是不想你看见与过去有关之事物。这次送你的惊喜,必当让你欢喜。”
他的手缓缓从我双眼移开,我睁开眼睛一刹,心猛地一动。是惊喜吧,或许也是感动。我觉得我的一颗心子终于是为了自己的感情而跳跃不已。
满满一花园,全都是桂花糕树和糖葫芦树。葱郁的枝叶上,用红线挂着满满当当的桂花糕,一株、两株、三株、数不清。扎的结结实实,又高又粗的稻草垛子上,密密麻麻的插满亮晶晶的糖葫芦,一棵、两棵、三棵,无尽头。
我想欢呼,想笑,想叫,想一头砸进光明怀里。但是我最终只随手取下一串糖葫芦,一口吞进四五颗,然后边嚼便落泪。光明见我反应,脸上神色莫测了一会儿,惴惴开口:“小桃……不喜欢?”
我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喜欢。喜欢到,以为这些都是水中月,镜里花,不过黄粱一梦。”。时间过了百八十年之后,我忆起这时之言,常常感叹自己太有文采,文学素养之高,简直堪称深不可测。
只看此时,光明得了我的回答,眼幕里的露珠凝聚成墨,晕染着满足,连同那一夜未睡所致的眼下黛青都泛着几许“值得”之欣慰。他亦摘了一块桂花糕,浅尝一口,道:“你看这些都是真的,怎会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将那桂花糕一口塞进口中,唇角都是碎屑,笑的如同未谙世事的孩子:“头一回觉得,这桂花糕和糖葫芦,竟是如此美味之物。”
我看着他眉眼弯弯的模样,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也有很努力很努力,我亦是一晚没睡,想要折成一只蝴蝶来传美丽的情话给他,只可惜都没成功,有一只终于可以飞起来,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但转瞬一想,这件事情还是可以努力的,说不准明天就能成功,便也没有着急说出来。
我们在这园子里坐了很久,吃桂花糕,吃糖葫芦,聊一些九天之内六道轮回的八卦。
九重天上有个狐狸仙,最喜欢偷看男女欢好,有一年乞巧,竟然爬上鹊桥偷看牛郎织女,结果被牛郎生生打掉一双门牙,后来玉帝出面调停,允许牛郎织女来年可见面两次,这事才作罢。凡人不知幕后真相,还以为上天开眼,教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得一年两次乞巧节。
又说二十八星宿中室火猪,总是苦恼自己长得丑,跟个猪一样,便跟天界第一美男子天蓬元帅商议,可否换上一世皮囊,过过帅哥瘾。天蓬那时追求刚刚成仙的嫦娥仙子不成,正是郁闷,便放出豪言,若室火猪能助自己一亲芳泽,便应允了他。后来室火猪在宴会上放了一团火,看准机会将嫦娥裙子点着,嫦娥一惊慌便直直栽进天蓬怀里。可是回头天蓬却不认账了,室火猪大怒,听说已经闹到佛祖那里,佛祖安排观音菩萨调解调解,也不知结果几何。
这些天界趣闻,和着那些糕点在唇齿间兜兜转转,一日静好。傍晚时,一轮余晖奕奕的夕阳映衬一片红云,在那片玫红的天幕中,飘飘然一个身影,踏着霞光而来。
我拉着光明衣袖兴奋道:“快看快看,有仙女!”说话间满嘴糖葫芦和着桂花糕,喷薄而出,撒了一身。
光明亦是满手糖浆、满口糕点,右边脸颊上还沾着晶莹的糖碎,一边将手上糖浆胡乱抹在衣袍上,一边饶有兴趣的跟着我的目光望过去。
那仙女容颜自云朵中渐渐清晰,我见光明眉眼一冷。
是予妤。她望着我跟光明,又望着满地糕点碎屑和糖葫芦的竹签,一双淡墨色的瞳仁,染上了些许红霞,眼眶中的雾气几乎将我的心也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