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黄道吉日,宜嫁娶、求子、祭祀、修饰垣墙、余事勿取。忌涂炭、开光、动土、伪装。吉神宜趋:天恩、青龙、玉宇、守日。彭祖百忌:戊不授田田主不祥、辰时哭泣必主重丧。
我换好吉服,心里盘算着前几日光明给我看的黄道吉日宜忌之事。说实话,除去那宜嫁娶、求子外,其余的我一句都没看懂。那时看见一长串的“忌”,还埋怨他选的日子不吉利。他笑得如初生旭日那般,又宠溺将我前额一弹,道“这些禁忌与我们婚事都八竿子打不着,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我听了后放下心来,可没两日又开始焦躁,觉得我这犯太岁的命格不能这样一帆风顺,便又忧虑道:“听说佛祖还未参透佛法时,是晋陌之写的命格。你单看那白绫便知晓,他写命格总是喜好写悲剧,你说我的命格不会是他写的吧?他现在回去离恨天外接着做命格仙,要是他写咱俩未能成婚如何是好?”
他将我抱着好一阵安抚:“小桃是无垠之魂,超出九天,你的命格只由着你自己做主。况那晋陌之自回到离恨天外便再不管这命格之事,天界新设了一司,专门司命,想来那司命星君新官上任心情好,写命格时也总挑那幸福美满之词。”
我听他这话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子终于安分起来,夜里也能睡个好觉。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真是霸气。我知道,未来的日子终于可以脱离那些影影绰绰的哀伤,与光明做一对平凡夫妻,我纵然并不爱他,却会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努力对他更好。日后我仍会经常回忆桃君颜,回忆这个我曾爱到肺腑之人,我很自私,我不愿意还给红烟爱魄,不就是为了将他记住?可是这样的回忆,叫做相忘于江湖。
所以当我信心满满的穿上吉服、梳好云鬓、描好嫁妆,等待即将到来的平淡和睦一生时,并未意识到,貌似自小到大,我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将我所有的圆满打碎一地渣渣。
且看此时,我兜了满袖子载满情话的缤纷彩色纸蝴蝶,拖着长如流云的裙摆,被光明用一朵红菱牵着去到厅堂。没有喜娘、没有司仪,没有热闹喧哗,连高堂都没有,唯一的宾客是久曜,我自盖头之下,亦能感受到他清冷目光的注视。
我心中窃喜,这样冷清也好,便更能体现我折蝴蝶的心思巧妙。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我无高堂,若是有,也是桃君颜这个师父,可是这业障的师徒孽缘,不提也罢。光明的父亲是上古帝俊,便是我的公公,帝俊勉强算作天,我们顺理拜了九天两拜,随后便是那夫妻对拜。这一拜若成,我们便真是做了夫妻。
他引导我对拜时,我约莫着放飞蝴蝶,此刻正是时候。试想,在缤纷彩蝶中,一对新人完成最后的对拜,昭示从此执手到老,这是多唯美浪漫之景致。
我浅笑的打断他,道:“莫急着夫妻交拜,我先送你一份礼物。”
我窃喜着,边想象一番光明看见我这浪漫的礼物是该有多开心,边扬手,让那些蝴蝶纷纷翩飞起舞。我对光明说着我早便构思好的情话:“还有一拜,我们就是夫妻。话本里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做不来,惟愿用一份真心的感激来回应你对我的好。这些彩色蝴蝶都载满我要对你说的话,千千万万只,便有千千万万句。夜里我陪你拆开来看,一日看不完,就看两日,日日都看不完,我便陪你看尽一生。”
我盖着盖头,看不见他容色。但是他牵着我的手,隐隐有些颤抖,静默良久,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唇畔深深一吻,声音中仿若略带呜咽,一字一字说的极慢,让我错觉他似是用尽一世之繁华来沉淀这简短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前便觉得,话本里所有情话,唯独这一句最为动人。一生一世一双人,既是爱情,也是生活。我们最初相遇,他还是隐匿在市井中的小小侍卫,为了家主的烦忧跋山涉水找到泽山。后来我们共同经历白绫之事,同生共死。再到后来他为我修葺泽山,招到一群山寨弟子。而后桃君颜与我那般为难,他不惜暴漏身份,奋力将我拉出泥潭。他对我有情,我对他却无情,然而他仍旧愿意给我一世安宁。
想到这些,我的眼圈亦是发红。打趣他,也是打趣自己道:“多大的人,竟还会感动的哭吗?”
他赶忙掩口干咳两声:“那个……今日心情好。”似乎为了平息太过激动的情绪,他话音一转,带着些许调笑,将手指递到我的盖头下,道:“夫人折蝴蝶的手艺不错,看这些彩蝶绕梁翩翩而舞,各个栩栩如生。不过……这只白蝶,似乎翅膀偏了一些,身子笨重一些,那蝶翼上竟然还有个鞋印。”
我垂下眼睛一看,大窘。这不是上回,我初次用宣纸折蝶失败,飞丢的那只吗!本以为这般残次的蝴蝶必定是出去打个转,然后便落地凋零进泥土,却没想到这厮福大命大,苟活至今,还来搅局我的婚礼。
我劈手夺过,藏在身后,扭捏窘迫道:“这个,这个是试验品,叠了有些日子了,它见今日花蝴蝶多,来凑个热闹,你莫在意……咱们还是快些夫妻对拜,礼成了好回房间,我陪你拆看蝴蝶。”
他爽朗一笑,明媚如阳:“这白蝶上,莫不是藏了夫人对我说的最肉麻的一句情话?不若先拆了给为夫看看,教为夫提前高兴一番。”
我见他如此说,更是红俏一双粉颊,反驳道:“说了没有,不信拆给你看!”我边说边真的将那蝶拆开来。
时间仿若停滞在此处,山也无棱、天地乃合。那被我施了仙术,却未留下只言片语的白蝶,竟然不知从哪出偷听时载了几句话来。我将这简短几句读完,好像用尽了一生之久。仙的一生有多长,似乎可以逾越万年。我以为,这几句话,逾越万年却不足以思量。
“你莫着急,再等上一段时日。”
“等到何时?”
“待我取了她真身乾坤囊,她之神识由你处理。莫说救红烟,便是让她化为飞灰我亦不再插手。”
“那你准备何时动手。”
“等我与她成亲,当晚洞房之时。”
我将那遮挡光线的盖头取下,然后环视四周。这场婚礼,在场的只有三人。其中两人,一个想取我神识,一个想取我真身。可笑,似乎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台皮影,我既不是演戏人,亦不是观众。我只是被人操控的皮偶,演着别人眼中的笑话却不自知。
可是久曜难道不是笑话吗?我本就心甘情愿做一个凡人,将自己神识献出,帮助红烟重生。
难道光明不是笑话吗?他大费周章的想取乾坤囊。可是我只是一只叫做“乾坤囊”的纳污囊。
加上我,我们只是三则笑谈而已。
我突然想笑,笑尽亘古的时间后,留下一潭空洞骨架草草收尾作罢,而不是持着这不死的仙灵,将这番可笑的生活悠远绵长的持久下去。
那张纸蝶顺着指尖缓缓滑落,我抬起空旷的瞳仁,看着光明,也似透过他,看着可笑的自己。“不用交拜了。你不怕后悔,便此刻来取吧。”
他诧异的望着我,疑惑的捡起那落地的纸张来读。我目睹他的脸色一分一分惨白,直至最后,与那宣纸融为一色。他声音中揉进细碎的云和雨,“小桃……”
我等他的话,觉得等了几个轮回。那些桂花糕树还在花园中,那****被烧伤他耗尽灵力的苍白面孔也犹很清晰。我不信那都是假的。若他此时说,“你听我解释。”我想我一定会回答“好。”
他短暂却长久的沉默,默了漫天霞光、满目夕阳。
我只等来轻烟飘渺的三个字“对不起”。
我所认识的人、仙、鬼,都同我说过这三个字。可笑的三个字,无甚新意。于是我亦回给他无甚新意的三个字“没关系”。
兴许觉得这样三个字,实在太过敷衍,于是我又抬起双眼,真诚的将他望着,补充道:“你快些取吧。定要先取我真身,再取神识。无他,我只是想看看,待你看清我的真身到底何为,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我想我此刻一定是疯了,因为我竟然觉得,一把枯骨,好过这经年寂寞。于是我往前凑了凑,牵起他手掌,放在我的天灵处。
他掌心冰凉,与他的真身金乌格格不入。那冰凉的手掌带着颤抖,从我前额移开。
他并没取我真身。按捺不住的,是那片月光,久曜。他眸中带着不忍,却仍旧将狠戾掌风向我袭来。他的声音清冷,夹杂案上一段檀香,“他不舍就由我来。你与红烟,我终究是要舍了你才能让她重生。”
我生平,第一次有些羡慕一个人。红烟。
五月初二,黄道吉日,是个适合重生的好日子。我闭了眼,替红烟高兴。
只是下一瞬,我却被疾风骤雨般的灵气卷起,堪堪避过久曜袭来的一掌,然后便被直直扔向九天外。简直惊悚又气结。想好好活时,有人千方百计要我死。想安静死时,又总有管闲事的跑来救我。
那灵气直接将我甩进云垛子里,我勉强睁眼,看清这救我之人何为。意料之外,不想竟然是他。一个被我遗忘了许久,或许又从未被我上心过的人。呵……我竟不知他的真名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