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4226000000058

第58章 桃夭痛(三十四)只做凡人

不知掠过几个云头又几座山头,眼见着便是东海之滨了。那里在万年之前被精卫填平,如今化为一片小县,一些个散仙并上凡人住在此处,倒是比凡尘更加热闹。

那人将我放落此处,安顿在一间院落之中。我坐上院中一潭古井边缘,将那水桶摇上来,又扔回去,周而复始。他与我有恩,按道理我哪怕三跪九叩拜谢他救命之恩也不为过。可是此时,除了这口井,我谁也不想理。

我沉默,他便也默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将我望进眼幕深处,仿若这样沉默的我,只是这井边一处独好的布景。

五月鸣蜩,一尾清风送进满院草芳。

就在我以为,我们将这般长久的沉默,默到六月莺飞、九月白露、十月霜降、一轮年华后转回惊蛰谷雨,流年如斯。他却终于开口,声音夹杂着丝丝嚷嚷的流水之声,淡淡传来:“师父……若有问题,尽管问来,弟子必当无所隐瞒。”

我第无数次将那井绳放下,木桶撞击水面,溅起几星水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这声‘师父’我消受不起。你的修为应在我之上。我爱光明……这真是一个讽刺又无趣的名字,我不想唤你这个,你亦不想听见罢。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真名叫什么?”

他垂了垂眸,仿若掩饰着满目悲凉:“弟子没有名字,九殿下赐的名,是弟子活尽万年来第一个名讳。可是弟子并不喜欢。”

我又将那水桶摇上来,桶中清水映出我仍旧描着精致嫁妆的面容,明明红艳似火,可是看着却那样惨淡可怜。我忍不住伸手将那倒影搅乱,觉得这样我便不是我,没有经历过这些悲凉的事态。水波在这寸许之地来回激荡,最终还是回归平静。我的影子,仍旧安安稳稳的落在水面,嘲笑着我的自欺欺人。

“那你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否则我不知该怎么唤你。”我闭了闭目,又甩手将那水桶狠狠扔回井中,激起一池水花。自欺欺人的事情,我做的还少么。

“我曾是一张白纸,便是你为我泼墨描画一生如许。不若,白墨予。”他语调轻轻。

我忍不住抬眼来看他,想要看到从前他在泽山时,那种常有的羞赧之色,可是我看到的仅有平和。

“我与你不过数日之交,何来为你泼墨描画一生之说?”

他唇边荡漾出一抹极浅笑容,声音飘渺如九天外的云朵:“你自然不记得我。可是自我临世以来,记忆中只有你。自茅山掌门宣告三界,声称收容了天界一方神器之后,我便被九殿下幻化而生,寻找作为神器的你。有时我是你手边一朵桃花,有时是你脚下一岩山石。记得那时你早起喊山练气,总是喊‘我要吃糖葫芦’,却有两月莫名的换成‘我不认得桃君颜’。

后来我随你迁至泽山,做了泽水里一尾鲤鱼。漫山桃夭时,你被那人拖在肩上,半个身子探出桃林,我自泽水中仰望你,只觉那景色美不可言。后来我终于可以做一个人,接近你的身侧,为你煮粥与你说话,可这样的日子极短极短,我现在回忆,只觉得不过一个弹指而已。”

我紧握着双手,指甲已经嵌进皮肉,那痛感时时刻刻提醒我,这不是梦魇。

他一番表白,我只听出一个意思。原来早在我一出生,光明就将主意打好。原来他做公主侍卫的真正缘由并非什么隐瞒身份,而是谋划着那在泽山的初次相遇。原来那夜他寻我下棋,带着莫测的笑意将“乾坤囊”三字细细咀嚼,并非是没有见识而吃惊。原来他最初送我那些“情意”,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招夺去我的真身。

太多太多的原来,汇聚成一句自嘲,我苦笑:“原来如此。”

他笑容里和着细碎的阳光,让我有一瞬的失神,好似又见到光明的暖阳之笑。我努力晃了晃头,看来日后我要遗忘的,又添了一人。“那你真身何为?”

他的笑容瞬息碎裂,眼中春风化作凝露:“我……我只是九殿下的一根翎羽。”

我归根到底,只是玄女的一缕爱魄,而他,只是金乌的一片翎羽。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调笑道:“不必难过,我之身份并不比你高贵分毫。”

停顿一时,我又正色道:“经历了这许多事,我看明白的唯一一个道理,便是:世上不存在谁无缘由的对谁好。我受了桃君颜的养育,也得了光明的照料,皆是因为我身上有他们在意的东西。至于你……你方才说的所有那些我一字不信。你想要什么,直言罢。我也好奇,我一如今日落魄,还有什么值得你宁愿与旧主相抗,也要将我救下的道理。”

他眸色里染上一丝犹豫,开口便要解释“不是”,却在半途顿住,悠然笑开:“既如此,我便直言相告。我不想再做一根翎羽,活千万年也只能受着他人驱策。我想抽出神识、摒弃真身,做一个凡人。可凡人食五谷杂粮,无一技傍身便无活路。我思你经历这一番挫折,怕也是为仙无望,不若你我二人打个伙,做起凡人来也有个依靠。”

我不可思议道:“怎么还有仙灵心甘情愿做人的?我曾为了救一人心甘情愿放弃神识,可那人的相好却不信我,偏要自己来取,可见仙家有多鄙弃凡尘,你却说做人也好。”

“凡人有何不好?”他走上前来执起我的手,眼中的探究将我洞穿,凛冽目光教我有些不能逼视“凡人一生短短几十年,却可经历世间百态,尝尽爱恨享尽浮华,一朝死去片羽不留,什么痛苦欢喜皆不带去,走一遭轮回又是别样的一世经历。而仙命岁长,羽化后魂归了离恨天却再回不来,一辈子悲欢忘不掉、抹不去。仙皆以为仙命无垠,可是这般思量一番,难道不是凡人的性命比仙长久,又有意义的多?”

他见我怔愣,离我又近了一步:“难道你不想忘记那些惹你烦心的人?难道你想带着这些烦忧度过千万年,然后再带着它们到离恨天外?做凡人,高兴也罢,悲伤也罢,左不过几十年光景。这一世你的痛苦已经铸成,难道你不想下一世从头开始?”

我将他这番话,并上徐徐灌进口鼻的草籽香氛一齐品味,越思量,越觉得他当真是境界比我高。我遭受了一番两番三五番的打击,总结出来的只有一个“不利用你,谁对你好”的三岁孩童都能想到的道理,而他却一语将我点醒,让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这思维还是不够发散,大抵也做不好一个好神仙。

“听你这般分析,我都有些心动了。”我眼神熠熠的回看他,“要不我同你一块儿,做上几世凡人,将这辈子的恩恩怨怨忘个干净,若哪天又想成仙,再去拜了茅山修炼。”

他眉眼弯弯,将我手牵的更紧一些,声音里溶了细密的欢喜:“既如此便说定了。这处宅子是我买下,街角上还有一间店面,我们日后靠串糖葫芦和做糕点为生,对外便称作是新婚夫妻罢?”

我听得夫妻二字,只觉心中一片阴冷。“随意。反正我同这许多人都假称过夫妻,还有一人差些假戏真做,多你一个也是无妨。不过这‘夫妻’二字,不祥的很,你但看我被这二字连累的两次险些丧命便知。”

我蹲下来,将乾坤囊里的物件儿一股脑倒在地上,破铜烂铁有许多,我只挑拣了桑云的碎画出来,然后用灵力封印成琥珀挂在胸前。

我再无犹豫,掌心汇聚了千丝万缕的灵力,印在天灵处,我的神识如同一条条缠乱的金丝绒,最终汇聚在掌心。原来仙的神识长成这般样子。取出神识,再取真身便方便许多,我盘坐在那口古井边,开始散修为。从前总是自暴自弃,觉得自己修为灵力少的令人发指,今日散起来才知道,原是我妄自菲薄。

最后一丝修为散尽,我的元神真身终于跟肉身分家。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一只小小锦囊,做工粗糙的就像寻常百姓的破针线包。自此,我这具水也淹过、火也烧过的残破肉身里,只住了孤零零一个灵魂,再没了那些个元神神识修为之类,跳一跳倒也觉得轻便。

这感情好,从前若是被人胖揍一通,不过是被打回原形,修炼上个几日照样生龙活虎、生猛海鲜,此次一番抉择,若是再同人打架输了,结局便是教人打死做罢。

我此刻正在那股劲头上,预备彻底清高一把,将爱魄抽出来一并还了做算。但转念又想魂魄若是不全,便无法轮回。左右我已经自私了这许多年,再多自私一回又有何妨。我的临世本属意外,说到底,红烟和君颜的这样爱情里,我才是最无辜的一个。反正神仙无需轮回,我霸她一条爱魄也无甚要紧。这样想想,便觉得自己的自私也是无奈之举,委实值得原谅。

我将这两件对神仙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一并放在白墨予手中。

我眼前一黑,脑子有些不清晰,晃晃悠悠便栽倒在白墨予怀中,想必是一股脑取出这么多玩意儿,那魂魄在身体里约莫孤单之极,在这里同我玩笑起来。

我勉强撑了精神,笑道:“你务必将此两样亲手交予光明,并一定要看清他见到这破袋子时的表情,回来同我细细说。”

他将我放置一旁,笑答:“好,不过还差些许东西,且等我一刻,我凑全。”

我正疑惑间,却眼见着他三两下重复了我之前那些动作。

一把乱丝般神识,并上一只耀眼夺目的金色翎羽。

自此,我共他,不过凡尘两粒砂,沧海之一粟,但愿可弃了各自心魔,享受无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