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过,往日里我常说,十年不过佛祖悠悠一念珠,便是百年亦不过天君夫妇一场棋。那时有着为仙者对时间该有的阔绰挥霍,可惜一朝成空,我仅做了十六年不到的半仙,还未真正体会过那度年如日的奢侈生活,却已然做了这红颜弹指老的凡人。
当然,这些不过是我今日二十岁生辰的感慨罢了。
一晃,在这东海县中已住了四个年头。此时,白墨予正与我对面,执笔为我额前描一朵桃。人面桃花,他总望着我愣愣,一愣便是许久,眼中碧波如涛。可是润墨大多时候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他那些未成朵的植物,眼神充满惋惜。我私下问润墨,为何同一张脸,却教他们二人有这大相径庭的眼光。
润墨那时回答,言说我就像他种的牡丹,卯足劲长,却长成一串红那般大小,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入腹的糕点。我看了自己身量,说不上高,却不矮。再看腰肢说不上粗,也绝对够水桶。到底哪里会像一串红那么一丁点呢?我刨根究底,润墨左右磨不过我,于是送我两字“呵呵”。他这一呵,我幡然醒悟。
时光真是一幅好补药,到了今日,十里八乡已经没个人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目光看我了,我终于,长大了,呵呵。
却说那白衣男子这些年每隔三五日便会来铺子里买些桂花糕并糖葫芦,一来二去熟络起来,他便有时不带银两,只来叨扰一杯油茶。
有次他来时,与润墨打了照面,教润墨闻出他满身兜不住的神仙味,又认出他那脸还被易容咒给易过,他这才道出实情。他言说他名为陶林,是一块模样颇为俊俏的山岩修炼成仙。之所以易容,是因为修为还低,得人形时那脸还是块石头样,不得已只好先用易容咒对付一番。
我大笑我们真是有缘。他名做陶林,我名作桃花,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今日生辰,我本意是一块桂花糕、一只糖葫芦了事便好,可是白墨予言,凡人一生匆匆如许,更应珍视每一个生辰,于是无论如何都要在宅子里摆个宴席,请了一帮子认得不认得的人朋仙友,来家中吃吃喝喝一番。
额间桃花勾勒妥当,我不情不愿的换了他为我新作的罗裙。往日里我甚少穿罗裙,一来穿法繁琐,二来丝绸弹性小却重量沉,不若布裙便当。
往日里从不曾梳妆,今日盘里流云髻,描了眉亦勾了唇,我真担忧模样怪诞将大家吓着,故而当我拖着那沉甸甸的裙摆走进厅堂,听见众人觥筹交错之声顿时停住,所有眼睛齐刷刷像我射来,然后爆发了一轮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之时,我便知道大事不妙,果真是我模样过于惊悚,吓着大家了。
正寻着说辞,将这一番两番错处推到白墨予身上,却又见众人脸上开起一朵两朵粉杏,纷纷敛了眸垂头吃酒吃茶。我乖乖上座,也不知说什么言语。这些客人里,我面熟的有许多,但熟悉的却没几个,多数都是常来铺子里买糕点的街坊。却也有县里德高望重的仙人,还有一位从天宫述职的天官,也不知白墨予何等本事,请得动这些人。
席间无趣,白墨予端了酒盏出去招呼众人早不见了踪影,我寻思既然有天宫的天官,不若熟络一番,也好铺垫铺垫桑云复生之事。自心中打了遍腹稿,我举了酒盏蹭过去那人身边。
凡是与人认识,拍马屁永远事半功倍。我遵循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开口就言:“听闻大人是天宫上仙啊,仙龄轻轻已经有这番成就,真是仙中龙凤。”
那年轻小仙面上一红,赶紧谦虚道:“仙子哪里话,小仙不过品阶底下的小仙倌,怎比的仙子住在此处逍遥。”
我垂目一叹,做无限惋惜状:“上仙说笑了,小女子只是一介凡胎而已。不知上仙是何仙职,日后寻了机会也将这修道之法传授一二,列不了仙班,得个容颜常驻也是好的。”
他眼中迸出一丝闪烁光泽:“姑娘若要修仙,真是明智之举。姑娘这般容貌,便是九天玄女也不输分毫。说起仙职,其实小仙只是姻缘府中掌簿,接收凡间男女所求姻缘,整理了再拿给月下仙者。一份闲职而已,倒是有许多时间能来陪姑娘修道。”
我正要开口提一提桑云这事,却有听得那小仙倌补充道:“说起修道,近来姻缘府正操办一场大喜事,老君送来许多仙丹做贺礼,约莫取上一两颗也没事,到时候给你送来,修为必定突飞猛进。”
我心中虽想,好容易下决心入轮回,谁要吃你劳什子仙丹,苦兮兮的,但面子上还是带着灿烂笑容:“如此便多谢上仙。”
他见我冲他一笑,竟猛地面上一红,慌乱地低头喝起酒来,喝得着急了咳嗽起来,我赶忙殷勤为他顺背。许是他不胜酒力,一盏下喉那面上之色竟更红几分。我寻思再这样红下去也不是办法,赶忙起个话题,叫他顾着说话就顾不上喝酒。
“上仙所说的大喜事,却不知是多大呢?说来叫咱们也同乐一番。”
我问的虔诚,眸中带笑,面若春风。
他答得亦是欢快,如九月艳阳:“九重天的玄女要成亲了,传言二人早时就相识相爱,只怕若不是当年玄女遭那一番灭顶之灾,二人早就修成正果。当年天帝判那玄女三道天雷小惩大诫,一般的仙谁还挨不住三道雷,谁成想那时玄女刚失了半片神识,这才耽搁了这许多年。”
他浅酌一口,“好事多磨,她与情郎终得善果,这可不正是九天同庆的大喜事。”
他面上的九月艳阳犹在,我却好似突然坠入数九隆冬。于仙,四年不过一盏清茶,一壶浅酌,一方好梦。于人,四年却是生命的一部分。我用生命的这一部分,努力尝试忘却桃君颜。我始知自己不过是一颗冰糖山寨,勉强自己只尝甜味,仍旧被人轻易戳破糖衣,露出酸苦的芯。
我听见我自己在说一些“天作之合”、“百年好合”之类贺词,说到不能遏制,说到声嘶力竭,说到泪流满面。而后被赶来的白墨予拉进怀中,再然后被他送回房间。
我的生辰宴,到了最后,与我无干。
我记得润墨来安慰我,安慰的驴唇不对马嘴。也记得陶林来探望我,却只是定定将我望着,一言不发。只有白墨予同我这般讲:“你用四年之久来忘却他,其实从未真正忘却过。人的一生短短数十载,你还要记他多少年,难道至死也不能忘吗?四年来他从未寻过你,如今更是要娶旁人,你难道还要执着?”
我只觉被人揭开伤疤那般疼痛难忍,问他:“你是故意罢?你故意请了这姻缘府的仙倌来。你知道我为了桑云必然前去搭话,三言两语便能知道这个消息。”
他眸中沉痛,不承认也不否认。良久,只道:“难道一切仍是我痴心妄想。与你做了凡人又如何,只让生命更短暂罢了。你用这更宝贵的时间去爱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你却没有多少个二十年了。早知如此,不若让你依旧做个散仙,用更漫长无边的岁月去忘。”
我嗤笑:“你先前却还说,轮回之后便可忘个一干二净,记挂这短暂一生又何妨。”
他突然将我拥住,很用力,似要将我揉进骨中:“你为何不明白,我想让你忘记他,是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记住我、欢喜上我。一入轮回万事抛却,我只会是你第一个忘怀的罢……”
无妨,记住谁,忘却谁,都无妨。
一日之后,我又如往日那般出现人前。没人晓得生辰之时我突然失态是何原因,若有人问,我也只笑眯眯答“葵水来了,肚子痛”
实际我从未有过葵水,此时我也知道那葵水并非什么红色妖兽,缘何迟迟不来,我亦不得而知。
陶林再来时,见我容色如常,眼幕深处闪过一抹安心。我忆起他似乎来东海县落居之前,亦在旁的仙山仙境住过,便向他打听:“你可知,一般的天界神女成婚后府邸大多是何处仙境?”
他眼中略略一抹担忧:“天帝已经赏了九重天上的一处宅邸赠与玄女大婚。”
我见他轻易将我戳穿,不必再继续藏掖,说起话来反而轻巧:“那岂不是凡人想去一趟难于登天?”
他默了默,似乎是在思量犹豫,最终还是答道:“可是玄女不愿住在九重天,她与未婚夫婿商议后,决定用结界圈一处凡山来住。是……名为泽山之处。”
我用指尖敲打桌面,用这“叮咚”之声掩饰心中空寂。泽山,那曾是我跟他的家,可却要变作他与红烟之家。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陶林眸中挣扎许久,似有许多话同我说,最终还是沉默如窗外槡枝。
我也挣扎许久,似有许多话同他说,却最终只说出一句:“那你可能带我去那泽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