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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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桃夭痛(三十六)观尘镜中

铺子开张后,生意看起来红火,但每日敛了账单都发现实际收入并不多,勉强挣出一个衣食。我思量着,做凡人不比做神仙,钱财这东西还是多多益善,于是每日打烊便拉着白墨予研究讨论,为何他糕点做的美味,前来捧场的人仙也多,可是偏偏入账不多。讨论来讨论去,没个结果。主要原因在于,总是我在分析,他只笑而不语。

一连三日,我拉他讨论至夜半三更月头高挂,第三日夜里,他迷迷瞪瞪晃晃悠悠的又被我捉起来开这讨论会,终于发表了第一回看法:“我每日做各类糕点、糖葫芦,你自己都要吃去一半。剩余一半所得利润,够你我衣食委实不易,却哪里还有嫌少的道理?”

我听后懵了半晌,而后正色斥责他:“做人需得知足常乐,赚的少有什么关系?够个衣食便已足够。你需得牢记这个道理,以后莫要半夜再寻我说这些事了,念你初犯,我且大度原谅你一回。”说罢趁他仍迷瞪之际,坠星一般砸回自己房中睡觉,睡前从枕下摸出一块红丝糕嚼上一番,便连做的梦都是甜的。

第四日晨起与白墨予去开铺子,我正打着哈欠回味昨晚甜腻腻的美梦,却见着铺子前面立了一人,模样陌生,不似常光顾的客人,此刻正抬头看着那匾额愣神。铺子虽说开张仅五日,却已然闻名这东海一县,男女老幼、神仙凡人,莫不夸奖那桃花甜品铺的老板一手好手艺,老板娘随和又有趣。

我颠颠跑去,见那男子白衣不染,气质卓然,偏样貌一般,不免有些遗憾他没生好,空空浪费一身淡泊清雅。“客官好早!铺子还没开,要吃新鲜糕点怕是要等上一刻。”我眉眼弯弯,做生意最是讲究笑脸迎人。

他听得我声音,见得我容貌,似有一瞬怔愣,眼中化不开的浓浓哀思竟叫我有些不知所措,许是他自己意识到失神,抱歉一笑:“姑娘见笑,你与我一位故人模样有几分相似,故而……”

又是模样相似,我现在对这样貌之事格外留心,便赶忙问:“客官的故友不是那九天玄女吧?”

他微微一愣,旋即唇角越牵越大,眼瞅着就要露出后槽牙:“姑娘真是爽朗之人,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又不骄矜,张口便将自己比作那九天玄女的有趣女子。”

我却不是同他打趣,扶了心口道:“这便好、这便好。”

开张了铺子,白墨予将这男子引在座上,又炒了一份油茶递给他,笑吟吟道:“客官想吃什么糕点?此刻没有现成的,都需现做,先吃口油茶来垫垫底。”

男子礼貌道谢“有劳”,莫名其妙将我望了一望,道:“贵店可有桂花糕、糖葫芦两样?我徒……妻子最喜爱便是这两样,我捎些回去同她吃。”

我大笑一声拍上他肩:“兄台,你妻子真是有品位,太有品位。本店的招牌便是这两样,管保你妻子吃过之后,不想换别家!”

他浅笑不语。

不出一刻,白墨予包了桂花糕自后堂出来,先塞进我口中一块儿,才将余下的挑了些封进纸包拿细麻绳系住,递给白衣男子。

我满足的嚼了满口香甜,同那白衣男子道:“新鲜着呢,客官要赶早归家,碎了便不好吃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看着我满口桂花糕的模样,有些慰足,又有些辛酸。

他出门前,我追上去客气道:“好吃还来呀!”

他笑看我唇边留下的桂花糕碎,轻轻点头。

晨起阳光细碎,耀了他满眼光辉。我竟然在这双陌生且不出众的眸子里,读出一丝熟悉之感。

这日正午时,那走了多日的花仙终于归来,直直砸进铺子里边开始吃茶,一盏连着一盏。我却不是恼他喝白茶,只是担忧这仙人掌浇这么多水可行否?

我颤悠悠的小声提醒:“花仙,你这吃茶法,身子可能消受?”

他呛一口茶水,憋得满面绯红,闷道:“我名字唤作润墨,你莫一口一个花仙,听着像唤个小仙子般。”他伸手进怀中摸索一番,边寻着什么物件边道:“都是你非要看那负心汉的什么表情,可难为煞我,不然早便归来了。”

他摊开掌心,我看到一颗琉璃水珠漂浮。“捏碎了这水珠,便能看到印在水汽之上的景象,不过水汽蒸发便没了踪影,仙家把这东西唤作水蜃,用的极少,我修为不多只能想到此法,这一颗水珠约莫是三天,我可是装的满满当当,你再莫嫌少了。”

夜里,我散了发坐在床上,看着指尖晶莹跳跃的水珠。此前我不知有多想看,我期盼能看到光明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伤心,可是白墨予轻轻抚我额前碎发,同我这般道:“你连真身和神识都可抛却,为何抛却不下一个从此与你再无干系的人?”

我的心同窗外萤火般明明灭灭,最终狠心垂下眼睑,甩手将这水珠扔在墙角。它碎成一滩水渍,蒸蒸雾气缭绕。可是我只躺下回身,心无杂念的睡去。原来就算是心中魔障,想要抛却也不过是一个决心而已。

这一晚我睡得踏实,梦也香甜。墙角的戏幕无声,我为自己之“放得下”而感骄傲庆幸。可是很久很久之后,我最终还是看到了这水珠上蜃影。那时我才知,一个人的执念魔障并非永无益处。若我此刻执着要看,也许生活就是另一番境地。

而很久之后,我在菩提祖师的观尘镜中看到的,是这样一番心碎:

午后阳光雀跃,逆着光影里,是看不真切的一个身影,我知道那是光明。他盘坐在花园中,脚边是一片狼藉的糖碎和竹签,大红喜袍沾满糕点渣滓,狼狈的有些刺目。

他一手持着笔,身侧放了两盏匣子,一盏中满满的都是彩色纸蝶,每拆开看过一只都会再下面徐徐写下什么,然后折回原样放进另一匣中。

他每一张看的都十分认真,那些情话有些俏皮,有些深沉,无论是何种,他都无比虔诚写下回应之词。每写三五张,便要停下吃几块桂花糕、几串糖葫芦。

昏黄日光被昴日星官抱进海中,洗成一弯浅白月色,他还在这样做。等这月色又被涂满耀目金黄,他仍在这样做。久曜同复生的玄女来劝他,他却只当他们是那阳光或月光里揉进的砂,从未回置一词。

天空的幕布被夜神尊者由莹蓝换做墨黑,这一夜无月无星,光明再指尖幻化了一点火烛,仍旧坐在那里拆看蝴蝶。不知这两只蝴蝶之上,到底载了什么样的话,他久久的看着,却不落笔。

我好奇自己当初到底写了什么,可堪他看的如此认真,便将那镜子呵了呵气,拿衣袖擦个明亮亮,努力分辨。

我看到第一只上写着:“夫君猜猜我的真身是何物?纳污囊!是不是一直被那‘乾坤囊’的名字唬住了呢?嘿嘿嘿嘿……”

第二只上写着:“我可能还是会把神识拿出来救玄女,但是你放心,哪怕我做了凡人需要历经轮回,也断然不会贪口喝那孟婆汤,这样生生世世不会忘记你对我之恩。”

短短两句话,他看了一夜又一日。我以为他定是在斟酌辞藻,有千言万语当讲。可是这日迟暮时,他终于提笔,却只有寥寥只言片语。

第一页纸的回应是:“我很早就知道。”

第二页纸的回应是:“夫人嘴馋,想必对那孟婆汤无法抗拒,故而这本是为夫的打算。”

这句话我看不懂,便寻了菩提来问。他一扫拂尘,劝我何必执着。我同他辩解,这不是执念,执念很久以前就已放下,此刻存的,只是好奇罢了。

他深奥将我一眼望尽,道出原委:

“光明担忧久曜时时想要取你神识,思虑良久便想到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称自己要取你真身,同久曜虚与委蛇,盘算在新婚洞房时靠那合和双修之时与你交换神识,如此再让久曜亲自来取,救不活玄女他也必定不疑有他,只能扼腕叹息。届时寻个机会将自己神识拿回来,再带你隐匿起来,便是万全。

婚礼之上,他只说一句‘对不起’,是要让久曜放松警觉,若那时白墨予不及时出现,光明已然用日火将久曜烧成飞灰。”

我听罢久久不语。

他算尽一切,却算漏了人心。我折的纸蝶让原本顺利的一切横生变故,白墨予又突然出现将我救走,而我最终还是心甘情愿抽出了神识。

菩提摇着蒲扇在梧桐下寻了一方净土休憩,那里刚有一只凤凰鸟浴火重生,正是温热。

他对我说:“现在知道了,可有一丝一毫后悔?”

我摇头:“我替他高兴。无论是抽出神识还是妄造杀孽,神归便更加遥遥无期,他的九重天还在等他回去。”

菩提声带梧桐枝叶婆娑,徐徐灌耳:“丫头,佛并非无情,只是看的通透,心中便无执念。你可愿皈依,领悟那心如明镜的佛法?”

我想起一个人,他是我的执念,我不想放下亦不愿通透,便决绝摇头。

“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便跳进业火池,我自当拉你上岸,渡你无边。”

其实后悔之事,人人皆在做。年年、日日、时时,只是当时并不知晓而已。我很久很久之后,后悔了自己此时未去看那水蜃,而很久很久之后的更久之后,我又后悔了那时拒绝菩提。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