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东海县时,是两日后。用润墨的话来说,若是我们再耽搁耽搁,就能去参加才出生不久的小龟仙的羽化葬礼了。熬死一只乌龟,着实不易。不过这两日,确实久,久到我回来东海县时,看门前那颗榕树,也觉得枝繁叶茂许多。
回到宅子里时,一眼便看见古井旁有一个身影,睡的正香。我看见那白色衣衫微乱的背影,墨色长发倾泻,落着一片淡绿新叶。心无由来的收紧。我回忆起从前泽山上,桃君颜常常微醺于桃林中,我每每去寻了他,他总是这番样子睡在点桃露水中。
我突然有些害怕,不敢上前。我担心这人真的是桃君颜,却也似乎担心他不是。踯躅间,他翻了个身,露出容颜来。却是陶林。原来是陶林。这一刻,心中蓦地松一口气,却也漂浮上淡淡失落。他身侧歪着一坛桂老儿当日送我的桂花酿,竟是见了底的。他竟然喝了一整坛,也不知已经睡在此处多久了。
白墨予直接去了铺子,打理这两日的琐事,润墨也一心惦念他的文殊兰,此刻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从前也不是没有背过桃君颜的,此刻看了看陶林,无奈叹口气,撸起袖管便走上前,将他半扛上肩,往房间里拖。
放他在床上,一摸他发间竟被露水打湿,此刻冰冰凉,便又寻了绢布来为他擦拭。见他唇畔沾了糕点的渣滓,便又为他擦了擦面颊。这真是一张平凡无奇的容貌。我见过许多人,也领教过许多美貌,唯独陶林,我永远记不得他的样子。若是一定让我形容他的样子,那便是,人海里的陌生人的样子。
但是,这陌生中,总带着三分熟悉。
转身欲走,他却将我手拉住。我听见他呢喃着“桃花”,我不知他是在唤我的名字,还是梦见了一枝开的独好的粉桃。想来应当是他梦里春色正浓。而后他声音极小、极小,小到我还以为那是一缕风声。“我欢喜你。”
我记得他曾经说,他是有家室的。不禁掩口轻笑,梦里不忘美娇妻,真是痴情好男儿。痴情好男儿,我本以为这世间有许多。便是从前桃君颜,我尚且以为他一心一意装的都是红烟。
此刻我格外想要找人倾诉。睡着的陶林便是最好的对象。我记得润墨曾经跟我说,他认得一个竹仙,烦闷时便去林子里找一棵小树苗倾诉。树不言,他以为他的秘密没人知晓。却不想那棵树苗已经有了神识,只不过还未坐化实形。
我诧异,追着润墨问,后来呢。
润墨笑得没心没肺,道,后来便是那棵树坐化后变成美丽少女,那竹仙以树仙姑娘窃听了他的秘密为由,强行把人家霸占了。
我自以为不会犯这竹仙的错误。桂老儿的酒我见识过,醉人最是厉害,一整坛便是没有十天半月不会醒来。所以陶林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此刻醒来,然后听见我的秘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在喋喋不休,絮絮叨叨的不过就是昨日那桩小事。似乎也不是小事。但是说到底,也只是往事。
前日傍晚,霞光里送走了予妤和女夷,我出门,想再看一看泽山的桃林。遇上了光明。
他撑一把竹伞,站在漫天落蕊的桃夭之中。
夕阳洒满他双肩,亦洒满他双眼。
他伸手将我碎发拾至耳后,似看我,却似透过我看着别处。声音如同细碎落下的云影,捉不住踪迹:“予妤终于要做万物之神,这桃花还是由她掌控开落罢。我已将这里封印寒冬的结界撤了。”
他似乎在说给我听,却也像是再说给自己听:“万年来,我欢喜过两个人。可是她们一个不能欢喜我,一个不愿欢喜我。你猜万年前,我那句‘从未’,却是为何?”
“因为女夷对我传音入耳,她说,若我答‘欢喜’,予妤便将葬在这情劫之中。那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带着予妤到九重天外,同她一起看春日花海。可是最后我说‘从未’。”
“我是予妤的劫,所以我不能欢喜她。离开神位的痛楚,没人比我更能了解。她是要做春神的仙子,不是我的予妤。万年来,我都想对她说,那时草原上,往我掌心放两只番薯的姑娘,将让我记到永生。”
“可是那句‘我相信’,只能由她自己悟。她悟出了,我替她高兴。”
“万年里我寻找乾坤囊,寻得辛苦。天界落下一个神奇,我便会寻过去。直到二十年前,茅山言说收拢了天界神器,是一只锦囊。那时我以为,我所失去的,终于可以找回分毫。起码我可以做回太阳,自己去九重天外,看一看已经忘记的世间万物、春日景胜。”
“我步步为营、算尽得失、参透一世命格,做公主府里叫做‘光明’的侍卫,就是为了五年前上茅山那一遭。他们却说那神器被前掌门的弟子偷走了。”
“于是我辗转上了泽山,将你们二人找出来。我方知你便是那所谓神器。我以为就要大功告成,我以为我的努力就要有回报。可是我算尽一切,参透一切,却没算到,我的步步为营、我的算尽一切,到头来只是把自己亲手推进另一场劫难。”
“我欢喜上一个小仙子,她有泉水样的性子,就如泽山上的桃花那般美丽单纯。可是她的真身是我要取的乾坤囊。我那时想,若她欢喜我,我便是不做太阳又如何。于是我追求她,还有两次差一点娶到她。”
说到此处,他面上浮起一丝笑,似是想起极其有趣的事儿,唇边梨涡若夏日浅塘,载满艳阳。
“第一次,她的师父将我摆了一道,我那时穿着吉服去同他商量,恰好那小仙子闯进来,竟然以为是我与她师父要私奔。却原来她师父答应我与她的婚事,只是为了试探她的爱魄是否解封。我只当她的爱魄被封印了,以为这样自己便更有机会,可是不曾想,她的爱魄却爱着她的师父。”
“后来我也摆了那师父一道。那日的茅屋里,是我施咒控制了她师父的神智,让他做出那些事,又说出那些话。没想到她却伤心悲愤的要同她师父一起魂飞魄散。他们将这件事栽到予妤身上,我很愧疚。但是我不后悔,因为她终于愿意忘记她师父,跟我在一起。”
“可是误会让我们越行越远。满屋子彩蝶中,我牵着她的手,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真心话。可是她不信。我宁愿自己散尽神识也想保住她,可是她不愿意听我解释。她躲进尘世,一躲便是四年。我以为她已经魂散了,便同意了一门亲事。”
“那是天君赐给玄女的婚事,天君感念玄女曾为了她所挚爱之人,散了神识,故而特许她与她的挚爱结为连理。玄女竟然以为自己爱的是那个小仙子。这很荒谬。所以我同她交易,她助我回归神位,我做了太阳,替她将那小仙子的魂魄从离恨天外寻回。”
“寻回离恨天外的魂魄,这是诛灭仙根的罪责。我赌上自己,并不是替她寻,是替自己。”
“可是现在那小仙子,就在我面前。她长高了许多,也不再梳两个圆发髻,美丽的如同桃花精灵。她仍旧不欢喜我。她有爱魄,亦或没有,都不欢喜我。”
“这尘世太多纷扰,并不适合她。我以为自己为她做的很多,可是我做的再多,都不如送她一世长安。我很久很久之前曾想,若有一****同她在一起,便开个甜品铺子,名就叫‘桃花甜品铺’。我将这愿望刻在桂树上,想让它开出很多很多桂花糕。”
“我希望她快乐。所以我同她说再见。”
他说完时,夕阳最后一抹光晕恰好湮没泽山。我站在这光影里,无言以对。我想起被我扔了的那颗水蜃。想起彩蝶曼舞的那个早晨。
于是我说:“我那时愿意同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桃君颜伤害了我。仅仅是因为,我想同你在一起。”
远处润墨同白墨予,驾了一片云已经在等我。我转身,只余下满眼桃花。他在身后,还撑着竹伞,清风过,桃落伞面发出簌簌轻响,像是极轻的呜咽。
我忍不住想要回头再将他望上一眼,可是我听见他声音颤抖,“小桃,别看。”
我记起那时,他带我离开泽山,马车中,他握住我的手亦是颤抖,“小桃,别看。”像是一个轮回。我们回到同一个终点,却是不同的结局。
我抚了抚陶林额头,冰冰凉凉,并没发烧。我记起他是一个仙灵,他就算着凉却也不会发烧。可是他的额上为什么落了一滴、两滴的汗珠?我摸了摸自己双眼,原是泪呵。
“陶林,你听完,可有话要说?我却有。我纳闷为何我有了新爱魄却仍旧不能爱上光明。他是那样好的一个男子,我却负了他。还有白墨予,你觉得我同他会是何样结局?你会否觉得我们在一起,便可有一世长安。可是我同你讲,我心里还是有桃君颜。”
“我以为没有,我逼迫自己以为没有。但是他就在那里,从未离开。女夷说,****一事,并非依靠一缕爱魄。由不得我不信。可是我日后还是要装作不信。”
我弯起眉眼,笑眯眯道:“陶林,你听了我的秘密,我是不是要将你强占了才行?”
他睡颜静好。我知道他并未听见我的秘密。
我拿着素绢,起身离去。门外又是一轮残阳。我只顾看那霞光,却没看见,床上那人,蓦地睁开一双眼,黑色瞳仁中,是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