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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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离恨天(二)醉花荫下

铺子从新开起来,街头巷尾的仙朋人友们重新又吃起桃花家的桂花糕,这是让我欣慰之极的事情。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有许多,便是仙生在世也不好说就一定事事顺心遂意。苦难的生活中总需要一些快乐的调味品,那便是糖葫芦和桂花糕了。

除此之外,便是陶林那日醒来,同我凄凄惨惨说了一篇关于天凡魔三界大战在即,四海八荒人民正在受苦之类极具学术性的理论。我听得头昏脑胀时,还是白墨予颇具头脑,一语道破关窍:“缺钱了?”

陶林将头娇羞一点。

白墨予扶扶前额,笑道:“需要多少?”

陶林却搓着掌心,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道:“正所谓‘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借钱解不了一世之困啊……”

我难得聪慧一次,吮了吮指尖上的糕点渣滓,提议道:“店里恰巧少一个主簿记账,你不如来铺子里做工,然后叫墨予发你工钱。”

白墨予笑道:“桃花既如此说,陶兄不妨试试。”

陶林却丝毫没有欢喜模样,一副欲言又止,连我都看出他定是还有其他“不情之请”。果然,他踌躇了一会儿,方道:“实不相瞒,在下还无住处。”

我诧异道:“你不是有妻子?怎会没住处?你若没住处,你妻子却是住在哪里?”

我问这一句本是没有恶意,换做旁人也是要有此一问的。谁知他却蓦地冰冷了面容,似想起什么痛心之事。我小心翼翼的盯着他,心里十分忐忑。半晌,他终于抬起眸子,目光深沉的放在我面上,又移到白墨予身上。

那目光似跳跃的萤火,在我与白墨予之间跳跃了一刻,我听得他开口道:“其实,我的妻子……她同别人在一起了。”

我终于明了他面上之纠结是何缘由,这委实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本就笨嘴拙舌,不懂安慰旁人,此刻绞尽脑汁说出一句:“那你将她抢回来啊。”

他看着我的眼中升起灼灼光华,点漆黑眸越发幽深,唇畔牵起一拂杨柳:“我正有此意。”

男子重在有情有义,他若心中有这番好志向,我又怎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便一拍胸脯道:“此事你不必烦忧,我之宅院定有你一方住处。”

白墨予手中茶盏一歪,溅出些许茶水。他抬起眼眸,将我满目仗义之色读尽,悠悠吐出二字:“也好。”

我觉得白墨予真是个好人,他之好并不在于收留了陶林,而在于他很顾及我的颜面。

于是我似随口,却很诚恳道:“墨予,你真是好人。”。但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就要别离,他同我说:“我此生最后悔的,便是只做好人。”

陶林很快便收拾妥当,搬进我们的宅子。

我想着陶林总归会有许多行李包裹,白墨予要照料店铺,故而一大早就喊了润墨来做帮手,还应了他一顿酒。他觊觎我那几坛子桂花酿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一直同他讲,若他醉倒,他的文殊兰可就没人照料,这才稍稍浇灭他欲痛饮买醉的想法。

谁知他今日竟然抱了他的文殊兰一同来,言说我可以帮忙照料,今日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喝到那桂花酿。我本就不是吝啬那酒,左右不是天上地下仅此一坛的,喝光了再去寻桂老儿讨就是。

只是我却没想到,陶林来时,两手空空。

旁边院子里种的桃树开了花,探过一枝粉桃来,落蕊一地,恰铺满井石边。陶林一袭白衣,素眉淡目,站在这枝探墙而来的粉桃之下。他声音掺杂进丝丝缕缕的桃香:“桃花,我来晚了。不过想来刚好赶上午饭。”

我眼前却是那桃夭漫天的泽山,我遁着桃君颜的诀,抱了桂花酿前去林子里寻他,却遍寻不到。等过一轮艳阳便残阳,他施施而来,肩上还落着几片桃芬,便是这样讲:“桃花,我来晚了。不过想来刚好赶上日落。”

我赶忙晃了晃头,将满脑子胡思乱想通通赶走。“你的包裹呢?”

他一耸肩,张开手臂在我眼前转了一圈,道“你眼睛能看见的,便是我全部家当,”

我噎了噎,气闷道:“早知如此,就不喊润墨来了,白白便宜他一顿酒。”一听“酒”字,陶林眼珠子瞬间就要蹦出眼眶来,兴奋道:“喝酒是好事啊,算我一个。”

我脑子里瞬间千万只野驴狂奔而过,这意思便是明明白白了,我不仅要照料醉了的润墨,还要照料润墨带来的文殊兰,还要照料跟着蹭酒一起醉了的陶林。而这些,通通都是我自找的不痛快。

含泪问苍天,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月下花间古井边,对影成三人。若有人此时误入院中,就着淡淡月色,将夜幕里席地而坐,把酒言笑的三人望进眼中,必定以为这是极其浪漫唯美之景色。少年纵酒狂,旧知把酒欢,也不过如是。

但是,人生何处无但是。我须得负责任的说,看景不如听景。我将我们此刻模样描绘成上述那般,让人知晓必定要欣羡我生活颇具情趣,然则,理想与现实的差别总是显著的……

润墨喝了三坛,此刻口齿不清的抱着他的文殊兰,老泪纵横的不停喊:“死吧,死吧,我的死吧。”我琢磨一番,了悟他喊得应是“十八”。

陶林喝了半坛,雾眼迷离,非要吟诗。迤逦歪斜站起身,狂狷的一指天上圆月,张口便是

“院中明月光,

疑是碗中汤。

桃花喝不喝,

不喝我先喝!”

尾音还未落下,便豪气冲天的一举酒坛,豪饮起来。转眼见底,他将空坛一甩,摔在地上碎成满地反影。

我揉着额角,心中无奈感叹,上一次陶林醉酒,是安安静静的睡着,丝毫未见如今这般疯癫模样,他果真是性子多变。性子多变……我又想起那桃君颜。

我正要想想旁的事情,将脑海中桃君颜挤出,却是陶林一把抓了我的手,眉眼便如那井中层层涟漪,“你也来作首诗,就以月为题。”

我脑中跳出那首:

“床前徒弟光。

师父不要慌。

举头望明月。

师父菊花香。”

坑爹之作。也不怨那时桃君颜不愿欢喜我,我此时又将这诗拿在唇边吟了一遍,心中便想,若是有人拿这种诗来向我求爱,我可能会将他打死。

我正犹自苦笑,旁边传来陶林伴着酒气的声音:“这诗,若是有人拿它来向我求爱……”

我等着他说下半句,大抵也应同我所想不差许多。

可是悠悠传入耳中的,却是:“我必定接受。”

我狐疑将他望了一番,才忆起他脑子原本就不甚灵光外,此刻还醉了,故而胡言乱语也是可以理解。他握着我的手更紧了紧,唇边噙着水华样淡淡笑容,眸中一派清凉月色,“我自这首诗里看到一轮夕阳,满天霞光,女子小心翼翼向心爱之人告白,又担忧太过直白,只得先同心爱之男子聊聊风月,聊到月上树梢,夜幕初临。”

我震惊不能言语。当初作这首诗时,心中所想景色确实如此。可是沉淀了这些年的见识,虽仍旧是肚腹无墨,总归是好过从前,我此时再想起这首诗来,只有一种想法,四个字足以概括。悔不当初?不不,这四个字远远不能表达我之悔恨。我想说的那四个字是:我想去死。

半晌,陶林又补充道:“不过,并非所有男子都只爱梅兰竹菊。”

他看着我的眸子里荡漾着潋滟月华,“就如我,我所钟爱,独桃花尔。”

我有一瞬失神,也有一瞬动容。我看着他眼中明月,还以为看见了桃君颜。若是时间退回那个傍晚,我捏着这首诗同桃君颜告白,而他深情将我望着,然后说出这一句。或许我会幸福的当场昏过去,亦或娇羞的逃走,然后在自己房里昏过去。

可是最后,我做这一番假设,唯一的收获就是两行清泪随风细碎。

我听见自己问:“你是谁?”

陶林眼中月色更深几许。

院中静默了一地清影,古井仍旧潋滟。我又听见自己回答:“你当然是陶林。”

他眼中月华化为一方墨砚,研不开的浓稠悲伤。

我同他说,也好似同自己说:“兴许我才是醉的那个。刚才那一刻,竟然希望你是那人……但你终究不是。幸好不是,最好不是。”

说完这句,却突然意识到怪异之处。他眸色一片清明,完全不似醉酒之态。我狐疑望他,只是目光在他面上还没呆牢靠,却见他双目一闭,直直往我身上栽来。这……

醉酒之态种类繁多,比方有人胡言乱语,有人直接醉倒,有人疯癫不止,等等。但是我以为,同陶林这般,先疯癫不止,继而胡言乱语,最终一头醉倒的综合型,着实不多。

我看了看那边还在“我要死吧”的润墨,又望望怀里睡容安和的陶林,重重叹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思念白墨予。他为何还不回来,若是他回来,便有人收拾这一方烂摊子。

于是,我由衷太息:“墨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天际恰好一颗流星,追寻凡尘烟火而来。遁着星光的尾巴,我看见门前白墨予的身影。他脸上五分沉痛,五分欣喜。

我们之间隔着一院月光。他问:“你想他了?”

不待我回答,他又道:“你方才说,你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