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步待走,想要寻了觉岸道长,让他用奇门遁甲之术将我送回东海。菩提自身后,悠然出声:“你可愿意皈依,让我渡你?”
我摇头。因为我眷恋红尘。
“丫头。若你有朝一日,终晓红尘荼人,便跳进业火池里,我自当拉你上岸,渡你无边。”
红尘是否荼人,我不得而知。但是红尘中有那人,那人还在等我归去。所以我大约永远也不会皈依了,约莫还是要辜负如来和菩提的一片好意。
再次回到东海县,抬头看天,也觉得这里的天较旁处更湛蓝些。心情之故。
其实我早便知道,菩提是一个好佛,渡人于无边。我手心托着觉岸道长的地塔,心中默念几句诀,那塔便变作一扇门高,弯了腰走进去,再出来时便是想哪到哪,毫无偏差。传言这塔可将人送往三界的任意一处地方,我便寻思这塔真是好宝贝,若是将它坑骗来定有大用,起码从前桃君颜与我说的那些天上地下自驾游,都能变得靠谱起来。
这一遭经历后,我得了菩提施舍的一条命,而他又格外开恩没有要了桃君颜的命,我俩也能当得起“患难情深”四字,往后做一对凡人夫妻,共度寥寥数十年的光阴,也是满足。我低头看看腰上同心结,觉得此刻心跳的格外快些。
又回到熟悉的宅院里,古井依旧低沉的用流水清浅吟唱岁月,探过墙的那枝桃花已经谢了,余下满树婆娑窸窣的绿叶,等待迎接甘美果实。是我从前太过肤浅,爱春色妖娆,一味只愿看到桃夭十里。其实秋日萧索的背后,却是硕果累累,苦尽甘来,这才是亘古恒远的道理。
我觉得我跟桃君颜,苦尽甘来了。我站在他做“陶林”时住的那间房门前,有些紧张。我开了门应当说些什么?我应该唤他陶林,还是桃君颜,还是师父?又或者,他其实还是愿意我唤他做老桃?从前我十五岁,他二十五岁,我这样唤他尚且可以。如今我二十岁,他还是二十五岁,这便有些丧气。好在从今往后,我二人会一同慢慢变老。
再过十年,我或许可以喊他“桃爹”,他就喊我“桃娘”,再过十年,我就喊他“桃公”,他可喊我“桃婆”。等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还可以坐在泽山上看夕阳,那时他就喊我老桃妪,我则喊他老桃头。
我这么想着,就觉得那场景好像已经成真一般,故而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时,我抬眼看见那张熟悉容颜,脱口便出“老桃头!”
他看见我,却仿佛看到什么妖魔鬼怪那般,满眼、满脸,全是惊诧和不可思议。我看着他将眼睛使劲闭上,又睁开,然后又使劲闭上,再睁开。我又看着他暗暗发狠,咬了咬自己舌尖,疼的一张俊脸全部缩在鼻翼四周。
他做完这些动作,然后猛地将我拉进怀里。像是问我,也像是问自己:“重生了……为何菩提没有取我的心,我的魂?”
我环住他的腰,将头安安稳稳的停靠在他怀中,唇角早便不由自主的高高扬起。“菩提是向善的佛,他自然是不愿意将你我分别,应是用神力将我复生。”
他桎梏我的手臂,更紧更用力了些。我们再无其他言语,就这样相拥着,演绎一个静默的重逢。我所设想的千万话语,满腹相思,全部融化在细碎的风里,化成满目秋雨。
快要日落时,他终于将我松开。本该深情款款、感人泪下的重逢,被我二人在沉默中上演,又在沉默中落幕。我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不愿移开,正要开口讲话,却被他一个抢先,用双唇堵住话语。依旧轻轻浅浅,没有任何辗转。就是这样的吻,激起我一身粟栗,甘为他唇下之囚,此生不复清醒。
我学着话本里那些关于绵长之吻的描摹,企图用舌尖触碰他的唇角,结果他却突然撤退,眉眼带笑的将一脸绯色的我望着,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气恼他这般戏弄我,也生出些玩闹的心思来,道:“方才你吻我之时,我正想着要去铺子里寻白墨予。饿了这几天,对他的糕点颇为想念。”
我满心以为他要吃醋,已经想好了话来揶揄他,不想他竟然将我手一牵,笑道:“你这一说,我也有些饿了。某人太胖,拥着颇费力气些。”
是不是有一句“常言道”,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左右砸的也不疼,姑且可以用美食来缓解,我也懒得去回击。
铺子没有开张,门上挂着小憩的木牌,我推门进屋,见着柜里摆满了格式糕点和糖葫芦,只是有些凉了,却不妨碍吃。我拉了桃君颜,笑眯眯道:“咱们也体验一把小偷的感觉。”边说边捏了糕点,夸张的四处瞧瞧,才一口吞进肚里。
桃君颜亦笑起来,眉和眼都弯成一弯新月,也学起我的模样来。
这时我便想,原来同喜欢的人在一处,做小偷也是很幸福的。
我自草扎上取下一串糖葫芦,方凑在唇边,瞄那草扎上用糖粘着一张字条,墨迹有些陈旧,取下来一瞧,是白墨予留的便条。上书:桃花,回家一定饿了吧,先吃些糕点,我最近晚上不在家。
我将草扎转了转,上面果然还粘着几张,看墨色应当是距离时间越来越近的。多半是叮嘱我若是回家来,记得吃饭,天凉多穿衣,等等。
最后一张字条,墨色新干,纸张明亮,应当是最近的一张。我边吃糖葫芦边看,看着看着,便笑起来。原因是,便条上写着:“多谢桃花为我牵线,我找到了心仪的姑娘,你房中有我送你的谢礼。天气转凉,多穿衣。”
我想起我先前是给他在媒婆处留了名姓和生辰八字的,没想到这东海县的媒人,办事还颇为有效率,靠谱的很。我将这字条递给桃君颜看,他许是恼我自作主张罢,面上表情莫测了一番,最终还是溢出一抹浅笑。
至此,我觉得这世界,还是很圆满的。假如明天晨起,听见光明回归神位的消息,就更加圆满。假如后天晨起,菩提老头儿善心大发,将桑云复活了,就更加更加圆满。凡人这一世寥寥时光,总是在追求这更加、更加、更加圆满。
我将剩余的糕点打了个包,又拈了两串糖葫芦,拖着桃君颜回去宅子,我想看看白墨予送我何样的谢礼,也想亲自下厨做一桌菜,大家好好庆贺一番这美好圆满的结局。后来转念想想,兴许吃了我做的菜,这美好圆满的结局,会变的不那么美好圆满,便也作罢。
我推门进屋,找了一圈,没有见到有什么谢礼。许是他留了字条,还未来得及将礼物放在我房间吧。有些沮丧,一屁股坐在床边,手不经意的触碰到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将枕头移开,看见两个安静躺在那里的泥人。他们眉眼弯弯,笑容可掬。一个模样是我,另一个模样是白墨予。两个泥人下,有一封信。
字迹有些潦草,不似他平日里整齐的行楷,且越往后,字迹越趋近狂草,我心想,他一定是欢喜疯了。
“你之前说,要蜡封两个草人,雕成你我的模样,然后送与我,兴许你忘了。故而我特意找了泥人师父,捏了这两只泥人,送与你当做谢礼。
谢谢你为我牵线,让我找到了值得欢喜的姑娘。只不过她又傻又呆,好似除了吃,什么都入不了心中。可是我还是愿意欢喜她,就像其实我一直觉得桂花糕甜腻腻的,着实不怎么好吃,可是她还是对它情有独钟。
说到桂花糕,咱们的铺子最近一直没有开张,我每日忙着追求姑娘,没有时间打理。你现在回来了,不若学一学做糕点,也学一学打理铺子。咱们雇佣的那个主簿陶林,没有上工几天就失踪了,你定要扣他许多工钱。不过虽然他做工不甚妥当,好在人值得依靠,便不要辞退了,将就着用吧。
叮嘱你这些,是因为我要走了。我欢喜的姑娘,她需要我,我便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能是看夕阳,可能是吃糕点,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随她高兴,做什么都好。
这两只泥人,你留作纪念吧,莫要忘了我的模样。
你是否想问我,走去了哪里?你是否想要来找我,又或者挽留我?虽然我知道,八成是不会的,但是我却很愿意告诉你,我走去了哪里。
我走去了这世间最幸福的地方。
因为我走进了,我心爱姑娘的心里。”
我读完这封字迹潦草的信,又看看那两只泥人,回忆起那个午夜,我推门而入,见到他抱着那个拥有我的模样,却散掉草人时,心中莫名的、沉重的感动。
那时我说,做两只草人吧,一个你,一个我。可是我最终还是食言了,这两只草人的许诺,跟随东海的细波,遗忘在平淡的日子里。但是现在,它还是实现了。只可惜,却只有我一人欣赏。
不过他追求了他的幸福。我替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