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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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离恨天(八)红尘荼毒

比起自己的耳朵,我这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脑子。具体表现为,每当别人说一句令我不可思议的话,我都要将这话寻思上三五番,将它里里外外的意思全部琢磨个明白通透。

桂老儿说,欢迎来他的灵台方寸山。假如他不是在呓语,那意思便是,他是那菩提祖师。他还说,不要埋怨他画技拙劣,而方寸山上那个叫做菩提祖师的老头,确实喜欢作画。如此说来,他应该就是菩提不假。

那么,那一句“墨迹未干,你若笑多了,脸会变形。”是何意思?

哐啷啷。三道天雷直直劈上我天灵,将我满脑子浆糊劈了个精光透亮。我莫不是,已经变作他画中人了?将前前后后的事情总结联想,怕是的确如此。

“小丫头,你在想什么?”

桂老儿,或者应该唤他作菩提吧。他一边为我勾勒着轮廓,一边笑的欢畅。我心中闷闷,不晓得我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笑之事。

“我在想,原来我已经变作画中人了。”我憋着嘴,又不敢哭,担忧若是掉了泪,再将自己染成黑花一片。

菩提一愣,将手中笔置在一旁砚台之上,略带感慨:“这件事,若你问我,我来回答,便是一个弹指都用不了。可是你却宁愿选择自己想,耗费了一炷香有余,却只想明白这最浅显的一层。世上大多误会,皆来源于这‘不问’,大多烦恼,皆来源这‘自臆’。不问自臆,何处得般若。”

我一寻思,便问:“般若是什么意思?”

他背过手去,表情莫测道:“这二字之奥义,需得你自己悟。”

“我不问自己悟时,你说若我问你答,省事省力还得般若。现下我直接问了,你又说需得自己悟。”我着实有些气恼“看来佛也有精神错乱的时候。”

菩提眼角抽了抽,噎住不再讲话,与我大眼瞪小眼。许是瞪了半日,他也累了,便讲起故事来。总归我现在被画在纸上,也无从选择,且听他这故事一听。

是一对师徒相恋的故事,好像似曾相识,但是又好像不那么熟悉。

菩提讲故事的水平着实差劲,单听他这开场白:“很久很久以前,在凡尘一座山上,住着一对师徒。”我就可断定,这个故事保管没什么意思。似乎是为了配合自己的揣测,竟然还不由得打了两个哈欠。

“徒弟与师父相依为命,互生情愫,就要结成一对美满姻缘,却几次三番的被误会阻挠,最终两人天各一方。”

好短的故事。我又打了个哈欠。

他用眼角将我一扫,声音不紧不慢,“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那徒弟藏匿在一个小县城,与另一个爱她至深之人一起开了一间店铺。那师父乔装改扮做另一个人,原本只是想默默守护心爱之人,却在一次醉酒后,无意听见那徒弟吐露真言,他方知原来那徒弟依旧对他一往情深。

可是此时,他的徒弟已经抽了仙根,变成凡人,并且缺少爱魄,不入轮回。他到这方寸山来求我,希冀我能帮助这徒弟重塑一条爱魄。可是这徒弟的爱魄,却在另一个女子手中。那女子魂魄散了多年,故而并不晓得****为何物,只一味听信自己的执念,想要将那不属于自己的爱魄据为己有。

于是这师父一面与那女子虚与委蛇,想方设法为徒弟讨回爱魄,一面继续乔装,与心爱的徒弟在一起。只可惜那女子执念太深,一直未能成功。那****来求我,希望我能抽出他的神识,助他做一个凡人,然后自他魂魄中抽出一缕,为徒弟补全魂魄,使她得以进入轮回之路,而他自己甘愿放弃轮回。

我已经答应他的请求,并如他所愿助他做了凡人,却突然跑来天宫一个仙倌,慌慌张张报信说那女子竟然将徒弟绑至九重天上,欲取她心头之血。于是那师父什么也顾不得,夺了我的坐骑冲上九重天去救他的徒弟。只可惜他一招错算,被徒弟认出他正是那乔装之人。那徒弟便是问也不问,自己臆想了因果后,一刀捅进自己心口。”

菩提黑曜般的眼眸自眼睑中散出一缕光,将我包裹的几近窒息。这只是个故事,我这般对自己说。强自镇定的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菩提一拈腮边髯,道:“后来,便是那徒弟将自己的心戳了个口子,再用不得了。那师父许了我半片灵魂为偿,让我将那徒弟的魂魄肉身,聚敛在画像之上,等待日后重生。”

我的心蓦地一疼。可是我没有心。但是虽无心,却依旧疼。我记得我将菩提,我的救命恩人骂了,但是我忘记是从何骂起的。好像我将在东海县上,跟那些街边阿婆学的骂词与跟市井流氓学的脏话,都一个不漏的用上了。

最后,我问他:“你要那么多魂魄却是为何!难道每一个求你帮忙的人,你都要取他魂魄?润墨是这样,桃君颜也是这样。难道这便是所谓普度众生的佛?”

菩提静默的听我骂词,也静默的听我质问。我话音落,屋外凤凰啼鸣也恰好止,世界好似一瞬间安静下来,只余门外清风欲说还休。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却反问:“佛渡众生,佛却不生众生。你得到的,却让谁来偿还?”

我得到的,谁来偿还?原来他替我还了。

可是却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得到。就像如果那株十八学士知晓,润墨用了半片灵魂,换了她一具凋零的真身,会否觉得这样的“得到”太过不值。

太过不值,是因为得到的,远远比不上失去的。

于是我同菩提道:“你将收他的半片灵魂还给他,我不想重生,你可以将我丢进灶台里烧火用。”

他眸里是不变的清明色,对我道:“我此刻还没有收他魂魄,因为还差一件事,我应了他却还未做。”

我咬唇,还是问出,“何事?”

清风淡雨、浅云凉月,菩提声音轻飘飘,如一根稻草:“若此时抽他魂魄教他死去,你却要去哪里找一颗鲜活心脏来重生?这是我答应他的最后一桩事。”

这样一根稻草,终是将强自镇定的我,彻底压垮。我哭求菩提:“我也属众生,你也应当听一听我的诉求。我用全部魂魄为偿,来求你食言这一次。”

他不回答我,只说着我可能一辈子也悟不懂的话:“丫头,你以为我是佛,你以为佛脱离红尘,普度众生。可是佛亦生于红尘,说到底,我自己也是众生之一。我违了佛训,只为做我以为值得之事。可是原来,众生对于‘值得’从不在意。他们只道‘甘愿’。”

清风和着桂花香味徐徐灌入鼻腔之中。我听得菩提的声音有些模糊,他好似在说:“睡一觉,醒来世界便是另一番模样。”这声音轻柔的便同婴孩的摇篮一般。我神智清晰的一瞬,想起这味道,正是抽爱魄之前所闻的那杯桂花酿。原来桂花酿不醉人,却醉我的奥义,并不是什么“求不得”。

醉我,是因为菩提心存怜悯,不忍我受那抽魂苦痛。舍我一个“求不得”的梦境,却是渡化我,望我自己悟出其中真谛。只可惜我无慧根,渡化不得。

也不知又睡了多久,无梦,无知。时间在睡梦中停滞,不知今夕何夕。

再睁眼时,世界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因为心跳触手可及。

心跳在掌中,鲜活、实在。所以疼痛在心中,暴戾、肆虐。我寻菩提,整个方寸只有门前几棵梧桐树,留着凤凰涅槃的余温,教我知晓这世界还在轮回不息。

我也记不清是哪处寻到菩提的,只记得那时他站在一面镜子前,问我:“你想看看,曾经那些你不晓得,却以为自己全部知晓的事情吗?”

我攥了双拳,咬住下唇,然后轻轻点头。

于是我看到了午后的南塘,拆开纸蝶来看的光明。那时我以为他出卖我,原来他出卖的是自己,却换来我的愤恨与抛弃。菩提问我:“你现在知道了因由,可愿意回去找他?”

我道:“不了。除了我,他还有神职。他是太阳,他的九重天还在等他。”

镜面一闪,我又看到了桃君颜。予妤正在为他绾发,他这般道:“我爱桃花,并非因为她有红烟的一缕魂魄。所以我很自私,自私到连这一丝一缕的魂魄,也想替她保住。你既然追寻光明来此,不若你我互助。你来帮我封印她的爱魄,躲过三界的搜寻,而我则助你试探光明真身。”

于是泽水岸边,才有那一场可笑的决斗。而在这场可笑的决斗中,我可笑的为一个上古之神,挡住了只对凡人才致命的龙腾诀。

菩提问我:“你现在知道了因由,可会后悔当初?”

我道:“不后悔,因为那时不知。但是亦有后悔之处。我后悔,为何做不到,信他。”

菩提一拂观尘镜,对我道:“至此,你有无悟到什么?”

我点头,我悟到太多太多。

他顿了顿,听不清情绪,或许本就没有情绪:“桃君颜现在东海等你。但你莫要高兴,因为还有一场这镜中之影,你是愿意在此处看,还是愿意自己探寻真相?”

我听到他前半句,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喉咙,压抑不住狂喜。几乎毫不犹豫:“我要自己探寻。”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一双瞳仁里闪烁着清明神色。可是我自己却知道,我不愿看,只是不想浪费时间。我想与他见面,快一些,再快一些。

我举步待走,想要寻了觉岸道长,让他用奇门遁甲之术将我送回东海。菩提自身后,悠然出声:“你可愿意皈依,让我渡你?”

我摇头。因为我眷恋红尘。

“丫头。若你有朝一日,终晓红尘荼人,便跳进业火池里,我自当拉你上岸,渡你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