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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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三世烟火(上)

我统共做过三世凡人,那三生三世,果真如离忧所言,拎将起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至于哪几个字,我暂时卖个关子。总而言之,他老人家希望我悟透心中的障,做一个纯粹的仙,可我这个人本就没有慧根,又不是参禅的材料,后来非但未曾如他所愿开悟,反倒造了新的“业”,添了新的“障”。

我对前两世印象并不深。只隐约记得第一世好生凄惨,后来竟至于流离辗转,终究青灯古佛下,了却一段残生。第二世却是恰恰相反的,可谓尝尽了天底下的一切富贵,以至于我神魂归位时,还想跳下轮回道,照着那一世的命格再走一遭,好在被我师父离忧及时拦下。

那两世历完,他这般问我:“你悟到了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得到的终将失去,而失去的,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回归,世间之事没有什么不是如此。”

我自以为说的很好,可他却摇头叹息,将我第三次丢入红尘。

实际上,我在那前两世尝尽了悲欢,然而不知为何,那一百多年的岁月却又好似并不曾在我心上留下印记,正如凡人所言,一切繁华都是过眼云烟。

我印象深刻的,独独是我的第三世。短短二十年,我却沉溺了一辈子。

司命星君在第三世结束时问我:“你悟到了什么?”

我望着他,摇头坦白:“我什么也没悟到。”

我仍然记得一个人,我没能忘掉他。

我那一世的命是极好的。

出身富贵,父严母慈,又生了一副端正的相貌——为防我师父在浮世镜前观我历劫时找不到我,司命还特意在我的壳子上,留下了我那杏花状的胎痕。

我出生前几日,母亲梦到九只凤鸟绕树鸣叫,父亲找来算命先生一问,那须发斑白的算命先生拂着胡须摇头晃脑:“若生的是女孩,则此兆为大吉,令嫒必将大富大贵,这若是生男嘛,哎——”

算命先生后面那一声长长的哎,将我父亲吓得几日几夜睡不着觉。

后来我一落地,是个女娃,普府同庆,我父亲的失眠也好得利索。

我上头已有两个哥哥,父亲母亲早为男娃的不好管教伤透脑筋,一心想再要个女儿,如今得偿所愿,自是喜上眉梢。

作为一家子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宝贝丫头,我分到的恩宠简直比我那两个兄长加一起还要多。当然,我的两个兄长都是极好的兄长,小时候带我打鸟捞鱼,长大了便与时俱进,带我逛窑子吃花酒,将我培养成了经历丰富眼界开阔的新时代闺秀。

人生最幸福的时日,约莫便是少年时。

只是少年不再来,怎堪老时忆?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连升三职。一道圣旨便如同一张天字号的大馅饼,正落在他老人家头上,于是他老人家一跃为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母亲深明大义: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恩宠太过,必有祸临。

我父亲也不是留恋权位之人,这几十年的官途,搞得他老人家甚是疲累,倒不如效仿名士做个闲云野鹤,偶尔还能采菊东篱。

权衡好利弊得失,便连同圣旨一道,递了一个辞官回乡的折子,预备一走了之。

圣上思虑三日,然后做了个无比圣明的决定——准。

我们家举家南迁,便是那一年二月的事。

我祖上原籍江南,据说江南的二月,草长莺飞,绿水碧天。可我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江南的一株碧草,亦未曾饮过江南的一口碧水。

人常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父亲母亲会落泪断肠,却不为未老还乡,只为圣上一纸诏书,留我做了太子侧妃。

我未曾见过太子,可我的两个哥哥却自小伴太子读书。

我这两个哥哥平日里虽有些混账,可正经起来却又很有出息,他二人一个文韬一下,一个武略一下,我家便多了两位状元郎,“京城二少”的名头一时名动京师。后来大哥留用翰林院任了人人称羡的高官,二哥则在兵部领了个顶好的差事。

太子长我大哥两岁,长我二哥三岁。入太子府那年,我十五,他二十三。

算命先生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可大富,并不意味着一定快活,大贵,也并不意味着一定善终。更何况,那些江湖术士大都是信口胡诌,混口饭吃罢了,也只我父亲迷信,才会听了他的胡言乱语。

如今我已不大记得初见太子时是什么情形,甚至连太子生得什么模样,于心间描出来都是一团浆糊。

他是我那一世的夫君,可我却不记得自己到底爱不爱他,也不记得同他相处时究竟是何种感受,只记得后来已成天子的他让我去死时,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神色,一片麻木,一片平静——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早已看透生死。

那一生是那样的长,又是那样的短,我该从何说起呢——

是了,那大约是九月的事。

我进太子府的那一日,当真是顶好顶好的日子,非但是黄历上宜嫁娶的吉日,还正赶上了太子妃的生辰。

然而,两个吉日撞在一起,便只剩下尴尬和纠结——太子要迎我入门,必定要委屈了太子妃。

太子妃一贯大度,为了维持她那一贯的大度,她便只得委屈了自己不过这个生辰。可太子却容不得自己的爱妃为他委屈,同我拜完天地,他连喜服都来不及换一换,便奔赴太子妃寝殿看她。

听说去年为陪她过生辰,他竟从江南巡游中连夜赶回——路上跑死了三匹汗血宝马。

我独守着喜烛,等那一杯命定的合衾。夜过大半,方觉无望,正欲吹了蜡烛先睡,房门忽被推开。

伴着夜晚微凉的风,我看到大红袍子的男子,朝我一步一步走近。

我抬眸,瞧不清他眉目——也许当时是瞧清了的,只是日后记不大清——目光触到他神色上的冰冷,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开口,疲累中略带着讶异:“你竟还等着?”

我将已扯下一半的大红盖头全扯下来,道:“这是你我的大婚,我自然等着,只是方才,我已放弃了等。不过还好——你到底是来了。”

他在我身畔坐下,语调沉下去:“你知道,本殿下本可不来。”

我淡淡应答:“是,我知道,你不想来,亦不能来。”

太子妃的父亲定远侯手握三分兵权,他这个太子能不能坐稳太子的位子,全仰仗这位有能耐的岳丈。至于他贵为太子,为何这么多年只遵循圣令迎了我一个侧妃,只怕一半因为他不恋女色,另一半原因则在于——太子妃善妒。

“这桩婚事是父皇擅定,你日后一切委屈,都给本殿下吞下去。”即日起便是我夫君的男人冷冷抛下这句话,连衣服也未脱,便蹬了靴子掀开被窝上床,然后命令我,“你还打算坐到什么时候?上来睡觉。”

我掐自己大腿一把,将已冲上眼眶的眼泪吞回肚子里,告诉自己,从今日起,你便只剩下一个人了,再不会有人护你爱你,也再不会有人管你的喜乐悲欢。

我合衣在他身边躺下,闻着他身上沾染的女子香粉味,一夜未眠。

事实上,并非圣上希望我做他的侧妃,圣上日理万机,怎有心思管太子有没有侧妃?

希望我做太子侧妃的,是太子的生母——宸妃。

我在第二日见到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太子妃专宠跋扈,不是她心中母仪天下的适当人选。

我唯一感觉便是这个女人好生厉害。

她认定了定远侯父女日后必为祸患,于是,便挑中了我——我少时虽有些顽皮,可毕竟是书香世家,自幼善读诗书,文章也作得好,在京中还落了个“有才名”的评价,多少高门朱户想挑我做媳妇,却终究没能抢得过这天家的贵人。

宸妃的父亲曹国丈在明面上鼓动圣上,说我父亲为官清正,很适合为相,她则借枕边人的便利提出我父亲有个女儿,甚为乖巧贤惠,宜嫁入皇家。男人的耳根向来是软的,禁不起美人三番五次的暗示,圣上便成功滋生了将我收作儿媳的念头。

我父亲有治国之才,却没有野心,人又胆小,圣上只要下旨,他老人家定会辞官——我入东宫,便无外戚干政之忧。

然而,那个女人算尽一切,却独独没有算出,太子并不欢喜我。不光如此,还因为太子欢喜太子妃,所以有些嫌弃我。

尽管如此,太子除了不给我好脸色看之外,其实并未苛待过我。

我的两个哥哥同他自小玩到大,纵使他不欢喜我,也多少该给我哥哥些颜面。何况朝中又有许多我父亲昔日的门生,我父亲虽已辞官,却并非意味着我便没有依靠。

我每日养鱼种树,闲散度日,所谓的浮生半日闲,在我这里一抓便是一大把。太子妃那边倒是生过许多事,后来见我不动,太子也不动,她便意识到了这场游戏里只有她自己动实在没意思,便渐渐失了找我麻烦的兴致。

我这个人在东宫,便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绫罗绸缎不愁,珍馐美馔不缺,我还求什么?

是啊,我还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