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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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三世烟火(中)

那是冬雪造访京城的日子,寒梅怒放,香铺十里。我二哥久违地翻墙看我,好巧不巧我正要翻墙找他。

二人在墙头相遇,我咧口一笑,得一个爆栗作赏:“你个顽皮丫头,什么都学又都学不精,倒是你二哥这翻墙的本事,被你偷去了精髓!”

我谦虚道:“非也非也,我不过学个皮毛,怎有二哥这墙翻得好?”趴在那里问他,“二哥,今日去哪里玩?”

对方一挑眉,英气勃发:“走,带你猎兔子去!”

二哥自小便同我臭味相投,我小时候觉着二哥若不是我二哥,我真愿嫁给他做我自己的二嫂。

还是我大哥一语点醒了我:“你傻呀,你二哥若不是你二哥,你如何做你自己的二嫂?”

我大哥不愧是文状元,智商就是高。

于是我嫁给我二哥的心愿便在我十岁那年被我大哥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我便是在同二哥在林海中追兔子时遇到了那个我后来忘不掉的人。

因他生的过于出尘绝世,我一心想此人莫非是谪仙吗?那一头过腰的黑发很是好看,长眉细目却又没有女气,一副容颜淡淡的,带些清雅,又有些高洁的味道。瞧他也只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吧,一袭白色锦袍,那白色锦袍之上落了几滴血迹,如同雪后梅花。

林中破屋下,他眉头略蹙,将那把插在右臂皮肉里的箭拔出来,抬眸对我道:“愣着做什么,过来帮我一把,这箭上喂了巨毒。”

我猎兔子时受人暗算,好在马是好马,驮着我避开无数暗箭,可我不会功夫,二哥亦不知跑去哪里,我这样的小身板被人猎杀在这林海中,几乎是早晚之事。

便是他路过救了我,还无比好心地为我挡了一枚毒箭。

此人当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好青年。

我忙凑过去,见他手臂处果然泛着青黑,于是手忙脚乱撕开他衣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便凑上去为他吸毒。

吐出来的血逐渐变为鲜红时,我方平下心来,从怀中摸出一瓶药丸,倒一颗出来自己咽下,又送到他唇边:“吃下去,这是百灵丹。”又补充,“这是我家的秘药,保命的。”

我自出嫁那日便遵我母亲的嘱托随身带着,没想到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他打量一眼那药丸,目色更深了一些,我心想他莫不是疑我用心?不由得露出哀求之色。他的眼眸中忽多出一抹狡黠来,笑吟吟地望着我,浓黑的眸子里仿若缀了点点春色。

我呼吸一滞,乱了阵脚,他那略失了血色的唇便趁机凑了过来,将我手中的药丸咬在牙齿间,眸子黑的像是要将人吸入深渊,我一愣,忙收回手去,身子也退开他一些。

手指发凉,脸上却发烧。看他喉间微动,总算将药丸吞了下去。

他开口,声音如玉:“方才我叫你帮我,不过是让你帮我撕开衣袖,我好将毒吸出来,没叫你连此事也亲力亲为……”我脸烧的更厉害,听他语调含笑,“姑娘如此救我,我怎消受得起?”

我忙推脱道:“是你救我在先,我救你自然应当,我们应当算是扯平罢。”

他目光闲闲在我身上流连,像在打量我,然后淡淡开口:“……我救了姑娘,是我做人的本分,姑娘救了我,却是姑娘的情分。何况姑娘家的清白,怎好说两清便两清?”

方才我慌不择路,忘了当时苛刻的世风,男女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有了何种肌肤接触,那女子便算沾了不洁,沾了不洁的女子只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下嫁为妻。

我慌乱地抬头望他,见他唇角浅浅勾着,目色迷离地如同江南烟雨,他唇畔笑意更深了:“不若我以身相许,姑娘以为如何?”

有句诗叫恨不相逢未嫁时。我遇到他之后,才第一次觉得这首诗中所寄托的情思,令人痛到蚀骨。

我在半月以后的宫宴上,再一次遇到了他。

他是当今圣上第十七个弟弟,我应随太子称他一声十七皇叔。据说他生性淡泊,虽被封为江南王,却常年在外游历,一年里有十月不在封地,昨日他为祭祖返京,却倒霉催的在林中遇到我——

我当时若开口应了他,我二人便是乱伦,好在我定力大,托出自己已为人妇的事实,才免去此刻相见的尴尬。

他在宫宴上见到我,并没有如我一般表现出震惊的情绪,也并没有显得很喜欢,而是淡淡的,好似并不曾见过我,也仿佛不曾对我动过心。

筵席结束前,我托辞头痛提前离席,行到御花园的僻静,有人静悄悄追上来,却是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将一团东西塞入我怀中,又匆匆离去。

我攥紧了那东西,回房打开,却是一块锦帕,锦帕上的墨渍已被汗水****,却仍旧能分辨出那端正却极为有力的字迹:“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自那以后,我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我知道,自己落入了相思这张网中。

从那一年开始,我在东宫的日子却渐渐好过起来,原因无他,太子而已。

兴许是太子看熟了我这张脸,觉得也没有那么厌烦,对我的态度有如冻雪初融,甚至多一些温存。以往他来我处,要么为了我怠慢太子妃前来问责,要么便是受我哥哥托付过来瞧瞧我死没死。那一次宫宴过后,他不知是脑子抽了还是如何,突然便来了我寝宫,二话也不说,便将我收入怀中。

先是啃我的嘴,后来连脖子也不放过,被他啃得又气又窘,我便推了他一把,他却愈挫愈勇,差点便要逾越雷池,我终于咬一咬牙,摸到枕边的烛台朝他砸过去……他那日气急败坏地摔门离去,许久都不曾再来。

我始终都忘不掉他那日的话:“你以为本殿下愿意碰你吗?不过是看你可怜。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也不必多怀妄念,你好自为之!”

我能有何妄念?我对他从来都没有要求。

他再来已是三月以后,可我二人之间结了仇,谁都不愿同谁说话,他看到我也就像是没有看到,晚上却赖着不走,我只好好心让他半张床,他却不甚乐意似的,有时还会在夜半侵犯我的那一半床。我忍着。那段时日,宸妃每召见我一次,对我的态度便好上一分,如今我的房中,已堆满许多华美的箱子,全是宸妃赏赐,然而我却从不曾打开看过。

再美的首饰一件足够,再好的人,一人即可。

太子为何宿在我殿上,明眼人谁不晓得?那段时日,定远侯受人弹劾,奏章上说他图谋造反,圣上金銮殿上大动肝火,勒令严查,不久后官兵便查封了定远侯名下的全部商铺,圣上剥夺他上殿的权利,还变相将他软禁在自己府中。

也难怪太子会亲近我而疏远太子妃。皇子的恩宠,哪辨得出一点真心?

后来,他允我回江南省亲,我在回乡途中却再次遭到不测。

那一日暴雨如注,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将车队堵在山道上。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些要我命的人,再一次趁着天时地利来取我的命。好在这一场凶险,很快便被中途赶来的御林军化去。被当场抓获的刺客首领在供词中说,太子妃恼我受宠,故而痛下杀手。

太子雨中赶来,当着我的面,刺穿了那名黑衣刺客的喉咙。他神色冰冷地可怕——当然,我仍旧记不大清他的模样。

他拉我上马,将我裹入他的大氅之中,我靠在他温热的胸膛,看到旁边白衣白袍的青年,正神情寂然地看着这一切。

太子对我说,接到线报时,十七叔正好同他下棋谈心,情况危急,便一道策马赶来。

他还说,爱妃无恙,甚好。

我何时是他的爱妃,我不大记得。可我记得那一日,他目带挑衅地望着那白袍冷落的身影。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一刻他的目光。

然后我便悟了,我于他而言,终究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远离太子妃,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他亲近我,则是为了伤害我爱的人——他究竟是何时知道的,我并不晓得,可他是精明的男子,瞧明白一切也是早晚,只是他不言,我亦不语,这便成了一场耐久战,我知道,算总账的日子终究会来。

太子妃在那一年被彻底冷落,太子再不曾踏入她寝殿一步,在定远侯被抄家赐死的那一日,那个孤傲的女子以一丈白绫结束了自己二十五岁的年轻生命。

她临死前对太子说:“妾身是曾对那女人动过杀念,可唯独这一次不是妾身所为。有人叫妾身死,殿下何尝不知?然而殿下的帝业终究容不得妾身这样的女人。如今苍天在上,妾身只愿生生世世,永不与君再遇。”

太子登基后两年,追封她为孝谦皇后,可她这一生,嫁错人便是最大不孝,何曾当得起这个孝字,至于这个谦,她生平又何曾谦逊隐忍过?

我不愿成为她那样的女人,也不愿如她一样爱上太子那样的男人。

我的心中早为一个白衣白袍的影子装满,初见他时,他衣染梅香,恍若谪仙。他是我这一世,爱而不得的人。

我夜夜做梦,梦里的自己情愿抛下一切,同他浪迹天涯。终有一日,那个念头冲破繁复的梦境,像是生生不息的芒草,有愈演愈烈之势。我费劲周章同他相见,却只得来他淡淡一句:“你我二人没有缘分,日后再不要相见。”

我愣在那里,听他接着道:“太子现下待你甚好,日后他登基,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大约会是个很好的皇后,到那时……”

他的话断在那里,一时没有下文。

我仰头望他,声音很平静:“我来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如今可还愿意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