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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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轮回之误(上)

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却是深夜。一睁眼睛发现漆黑一片,还兀自忐忑了一把。心想自己莫不是失明了?这可要不得啊。我这么年轻,还有许多美景等着我去看,许多的美人也在等着我去品评,我怎么能说失明就失明呢?

这么一忐忑,就张开嗓子想喊人,我试着喊:“雅雅……”

喑哑的声音再一次吓到了我自己,默了默,有个念头闯进来:呃,我不会是又失明又失声吧。想到这里,我无比心酸地吸了吸鼻子,这约莫便是天妒英才。

总而言之,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话本子读多了。

自我可怜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这么自暴自弃,我决定要做个身残志坚的姑娘。没有眼睛没关系,我还有腿脚,不会说话没关系,我会写字啊。至于现在,我迫切需要给我自己倒一杯茶,好润一润干燥的嗓子。

结果不等我挣扎着下床,已被一只手重新按回去。

男子低沉清雅的嗓音这般命令:“躺着。”又问我,“喝水?”

说话总是这般简洁的人,我生平只认得一个。不知他在我床边,这样闷不吭声地坐了多久。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的片刻里,我依次听到的声音有:起身时衣物的摩擦声、脚步声、倒茶声、脚步声,重新坐回床畔的声音……

这证明我的耳朵还好使。我正感谢天感谢地,就有个力道将我从床上小心翼翼扶起,炙热的手环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再然后,便有一杯温度正合适的茶水不偏不倚地递到了我嘴边。

我贪婪地将茶水喝干,然后哑着嗓子道了句:“还要。”

对方却也没有嫌烦,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倒水过程,从声音判断,他的动作仍旧是优雅有分寸的。

我喝干了第二杯,听他声音冷清地发问:“还要吗?”

我舔了舔嘴唇,有分寸地决定,再来一杯。

那时的我怀着私心,心想他平时对我不曾这么好过,我好容易生病一回,借这个机会让他为我多操一操心,也是好的。

我喝够了水才放过他,他将我重新安置回被窝,还体贴地为我掖了掖被角。我有些忐忑地将自己或许失明了的想法告诉他,他默了默,说:“现下是子夜,殿内过了掌灯时辰,你若是怕黑,我去将灯点上……”

我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了他的衣角:“你别走。”我说,“你留下。不要点灯。”

他重新坐回来,握住我的手将它收到被窝里。他的手温和宽厚,带着让人安心的热度。

“师父。”我唤他,“我这一睡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融在夜色里:“算上今日已有半月。”

我一惊:“竟然这么久吗……”又有些不大好意地问他,“师父,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淡淡道:“出门散步,经过长乐殿,便顺便来看看你。”

这么晚了还出门散步,我师父好高的兴致。

我想了想,语气中添了些惶恐,问他:“师父,我犯下大错,你却不骂我,可是原谅了我?”

问完之后又有些后悔,怕他会否认,若他当真否认,我又该如何自处?却听他淡淡道:“西海一事,为师原谅你。可是另一件事,为师要罚你。”

我的身子为他的话一僵,忐忑问道:“师父你便直说吧,徒儿认罚。”

他却丢给我这样一个问题:“雅雅之事,你不先来问过为师,却跑去玄天求助,可是不将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我这才想起那时同他堵着气,现在这气都还没消。想到这点,我只得道:“徒儿怕师父为难。师父若是怪我无视了你,只管罚便是。只是不知师父要罚徒儿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却道:“你身子未好,此事先放放。你如今可还有睡意?”

我摇了摇头:“一醒来便浑身都在疼,手和脚,都疼得厉害。”

他默了片刻,道:“你的筋脉已重新接回去,要完全长好,尚需等一些日子。”又嘱咐我,“这些日子,你改一改乱动的毛病,好生躺着。有什么事,都交给为师。”

他一副为人师表的语气,我心中有些郁闷。

不过,经过此事我想通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车道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从前我与玄阳有许许多多的误会,劳我将他恨了许久,如今想来,连这么个陈年的误会都有昭雪的一日,证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真正让人忧心。

想通了这点,我便觉得自己如今对这位唤作离忧的尊神抱着复杂的感情,他却只将我当徒弟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我从前单恋玄阳也单恋了千八百年。或许正如我和玄阳之间缺一个在一起的机缘一样,我与离忧之间所缺,也不过是机缘二字。

我想起雅雅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天涯多美男,何必搞单恋?我杏安年轻貌美,何苦将自己搞得惨淡兮兮,悲天悯人。人这一生什么最要紧?自然是快活。

一念至此,我的胸口通畅许多,又想起来什么,便道:“师父,雅雅的事还要多谢你。要是没有你,雅雅只怕是挺不过这一劫。对了,还有玄阳,他这次也帮了我大忙。”想到他同玄阳交情似乎也不错,便征求他的意见,“师父觉得,我若是请他来东荒喝酒,他会不会答应?”

对方的声音不知何故有些凉:“你要请他喝酒?”

我有些忐忑:“师父可是觉得,这……不够有诚意?”沉吟道,“果然还是该亲自上门一趟……”

对方声音沉了沉:“你身体尚未恢复,哪里都不许去。”又添道,“何况你酒品甚差,日后没有为师允许,不可沾这杯中之物。”

我有些不满:“谁说我酒品不好?你又未曾……”

隐约想起杏林中的那件事,脸颊立刻一烧,忙侧过头去噤了声。

他却道声:“哦?未曾什么?说下去。”

我咬了咬唇,嗫嚅道:“师父又未曾见过我酒后的样子。”

得来轻飘飘一个回答:“杏儿莫不是不记得了吗?”

我装傻道:“师父说的是何事?徒儿记性不好,烦请师父提个醒。”

“好,为师便给你提个醒。”男子的语气氤氲,如昙花盛开,“杏儿醉酒以后,有些认不得人,就连为师和树精的分别都辨不出来,那日为师途径十里杏林……”

我有些不能忍地打断他:“那日的事你既然全都记得,怎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你可知我,我……”

对方有些无辜,一句话将责任撇的一干二净:“杏儿又并不曾问过为师。”又漫不经心道,“杏儿此刻可是记起来了?”

我噎了噎,心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杏安上辈子绝对是个欠抽的,否则这辈子也不会遇到这么个无良的师父。

我背对着他闷声道:“记起来了。师父可是想说,我酒后乱性,犯了大错?可徒儿记得,师父也并没有君子到哪里去……”

他却轻描淡写道:“为师何故要做君子?”

我再次噎住,干脆拿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送客道:“夜深了,师父也不便留在徒儿这里,不如早些回寝殿休息。不送。”

只听男子意味深长地问了我一句:“杏儿这是要赶为师走。可是当真?”

我闷声道:“自然当真。”

还以为他那样的性子,我赶他走,他一定会半句话也不多说便会离开。谁料却听到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只手隔着被子落下,找准我的头,轻轻拍了两下。

他说:“杏儿,我收你为徒那日,并未想过有朝一日,你我的师徒缘分会走到尽头。”

这句话将我的心扯得生硬的疼,忍不住掀开被子,于是便撞上了黑暗中那双煞是好看的眸子,就如一池幽深的水。我目色含悲,看到我那模样倾城的师父的轮廓,被夜色勾勒得清寂萧索。

我咬了咬唇,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我没有勇气。我怕他会说出逐我出师门的一番话。可是,兴许是我早便意识到会是这种结局,虽然揪着颗心,却并未觉得难以接受。

我本是他的徒儿,却对他动了非分的念头。他要逐我出师门,也无可厚非。可是我觉得他这个人好不守信用。他收我为徒时曾说,此世无论是生是死,是入幽冥还是登极乐,我都不能不要他这个师父。可是如今,他却想说他不要我了。

“杏儿,为师这里有个故事,想要讲给你听。”

他的话我始料未及。

这几日,我听了许多故事,他的这个故事大约是我听过的最短的一个。

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地方,原是片广阔的森林。有位将军为造一座城池,而将森林砍伐殆尽。

城池在漫长的岁月中再度毁于战火,有一位僧人漫游到那里,对那一片原本生机勃勃如今却荒芜贫瘠的土地心生怜悯,故而决定以己之力将那里恢复原貌。

毁掉一片林子何其简单,恢复一片林子却何其困难?何况僧人不过是凭借着自己的一双手,每日种树不惰而已。且他这一种,便种了六十年。

僧人种树成林之事,被后世传为佳话。然而,无论是将林子伐掉的将军,还是将林子重新种起来的僧人,归结起来,不过为了一个“执”字。

我问他:“你讲这个故事,可是想告诉我,要放下‘我执’,不要学那个将军,更不要学那个僧人……”我叹口气,“师父,你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地劝诫我。”

他的声音有些远:“杏儿,为师想告诉你不过是,”他顿了顿,“为师在许久之前曾遇到过一个种树之人,那时为师嘲笑他的执着,可是后来……为师也成了同他一样的人。”

我琢磨了良久,始终琢磨不透他这个故事的深意,闷得有些难受:“你们这些上神说话,向来便这样晦涩难懂吗?你常常说我愚钝,怎没有想过,你的那些大道理,大约这辈子我都参不透。”

他轻轻道:“无妨。”声音如同烟火散尽,带着些冷清味道。

他有些突兀地换了话题:“杏儿,你可知你下凡的那一世,出了极大的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