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4226100000063

第63章 轮回之误(下)

我的心冷不防为他的这句话提了起来。

“你下凡历劫,原不在天命范围,司命的命格簿子上是定数,无法多添一页,也无法减少一页,故而他只得每一世为你挑一具壳子,供你暂且用着,却要事先提了那具壳子原本的魂魄,以免一身二魂,弄出乱子。”

他的话我不甚明白,却从他的语气判断出他要说的这件事事关重大。

夜凉如水,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司命写的命格你也看过,你从那命格中,可看出什么来?”

我正待摇头,他的答案已抢了先:“杏儿,你所看到的,原就不是你的命格。”

这句话让我更为凌乱,嗓子一哆嗦:“此话何意?”

“那****一脚踏错,入了你不该入的轮回。待为师发现时,你已在那个不该待的壳子里待了十五年。本来应该将你的魂立刻掬上来,可为师与司命都觉得不妥。两个灵魂安居在一个壳子,若非一方极强,便是一方极弱。”

我心想那个极强的定然是我,却听他接着道:“你可知,你的魂已行将为另一个魂吸纳同化,若是强行抽出,两个魂魄必有一个要受损伤。”

我刚想说我便这般不济吗,便听到他解释:“神仙的魂本就是极清极净的东西,自然更容易受到诱惑。前两世你以清净的灵魂渡劫,那红尘俗世于你而言便不过是个暂留之地,待你魂归九天,自然该忘的便忘了。如今你对第三世的记忆之所以深刻,不过是因为你曾真真切切地成了红尘中人,而非红尘过客。”

他的声音如同那日浮云殿的钟声,无悲无喜。

“白衣的存在,便是要让你厌倦这场红尘,你可晓得,这场梦你若不愿醒来,你便永远也不会醒。”

我浑身震颤,本来还怪他改我命格,却原来多亏了他,才有如今的我。若不能让我那一生绝望至死,我的魂只怕已被另一个魂吞噬干净。这般想来,却有一些心惊。

我哆嗦着道:“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对白衣情根深种,为师觉得,不妥。”

我沉默下去。是啊,我同他位分相差甚大,他又是我的师父,纵使我喜欢他,又能如何?这件事果真如他先前所言,岂止违反天条,还违背伦常。

我苦涩地想,他给我当这个师父定然很是闹心,遇着我这般不听话的弟子,换谁都要闹心一番的吧。

不过,事到如今,我总算了悟。

这些日子我之所以纠结,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深爱着的白衣便是我的师父。可是,正如我努力说服自己的那样,白衣不过是一介凡人,他有血有肉,如同那一世的我一样。

我和我的白衣,早在那一世完结时便不复存在。

天高海阔,这世上再没有一个额上点杏妆的普通姑娘,也没有一个唤作白衣的俊美青年。有的只是东荒的杏安,和太初之神离忧。我对他的一切念头,不过是虚妄。

我同他都从虚妄中来,必定也要回到虚妄中去。

我从床上坐起身子,隐隐察觉到,如今我只怕再也不能从面前这个男子身上,找到那日以调笑的口吻说要以身相许的人了,也再没有一个人雪袍灌满清风,笑时便如山巅的花,那样的清静,那样的魅惑。

“师父……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那一世渡劫时,你可曾喜欢过我?”

“若你问的是白衣……是,那一世,他爱你至深。”

得了这个回答,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心中业障被一个力道击得粉碎,唯余淡淡的惆怅,和一心的空荡。

这一句话里他分明用了两个曾字。

他曾是白衣,他曾喜欢过我。

我垂眸敛目:“师父,我知道错了。”唇角轻轻扬起,声音很淡,“我在知道师父是白衣以后,大约当真对师父动了非分之念吧,更加惊悚的是,我最近发现自己的这个念头竟还很认真。师父可晓得,我原本,是想把自己的心也给你的。而且,我本打算醒来之后便对师父摊牌,连告白的腹稿都已经打好了。”我顿了顿,对他说,“可如今,我反悔了。”

说完这几句话,心里仍旧平静,原来放下,是这样简单的事。

似乎心里的难过,也并没有预想中那样的深刻。

我轻描淡写地笑笑:“师父乃眼明之人,大约早便洞察到我的妄念,只可惜我这个人还是有些愚笨,非但没有瞧清师父的用意,还深刻地误解了你。不过如今误会解除,总归是件很好的事吧。”

“师父知道吗?当初喜欢玄阳的时候,我便有一些痛苦,如今发现喜欢师父更痛啊,而且还很疲惫,所以,我不想喜欢师父了。”我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做了这个决定,我也有些惭愧……不过,求师父收回逐我出师门的念头,我,徒儿日后一定勤勉修行,对师父再不会有二心。”

话说出来,心中甚是舒畅,我满心以为面前的上神如若晓得了我的决定定会为我觉得高兴,却良久也听不到他的回应,忍不住抬眸提醒:“师父?”

却被他神情里的冰冷陡然惊出两滴冷汗。

他开口,语调中似乎有隐忍的平静:“杏儿,你当真这般想吗?”

这种语调不知是因为知道了我的念头而有些震惊呢,还是因为我突然宣布收回我的感情而有些动怒。总觉得后者的成分似乎更多一点。

不过,我这个师父的心思谁能揣摩的透彻啊,我斟酌了一会儿觉得他有可能是在试探我的诚意,立马打包票道:“师父放心,我杏安何时说过假话?况且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呀。”

他没有立刻回复我,而是默然地将我望了一会儿。

面对陡然变冷的气氛,我作为一个品格高尚的姑娘,自然贴心地打破尴尬:“更深露重,师父,你该回去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身畔的上神此刻有一些不同寻常,他望着我,并没有及时动弹。

我和他之间,一片寂静。

“你好好休息。”他在我诧异的注视下缓缓起身,殿外传来钝重的更声,衬得他声音也带些空寂,“你腿脚不便,不要乱跑。若有什么事,便唤雅雅起来。”说着忽然在空中结了个手印,点在我的额间,他动作太快,我没怎么看清,便觉得被他触摸的地方一凉,好似有什么东西融了进去,“杏儿,你方才收回了你的心,为师也将从前自你这里拿去的东西还给你。不必问为师这是什么,待时机成熟,你自会知道。”

我不记得他从我这里拿走过什么东西,可既然他不让我问,我便不问,问也无果。冲他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道了声师父慢走,然后重新躺回被窝。

辗转反侧,久不成眠。

他嘱咐我不要乱跑,却没有考虑到人有三急。方才那三杯水,便带来了一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问题,我想了想,觉得此事还是需要及时解决一下。

披衣下床,手脚虽也有些不便,却并不妨碍动作。我这个人自愈能力虽不济了些,好在从小并不娇惯。那时候调皮,也时常像这样挂彩。府上的药官平日里甚闲,因为太闲还闹过要调职去天宫当个养马的小倌,如今想想在他事业的最低谷,全靠着我身先士卒照顾他生意,才让他重拾当医官的信心……

谁让本殿下为仙高尚,有舍生忘死的精神呢。

我一步三挪地移到茅房,解决完人生大事,再加上被夜风一吹,灵台甚是清明,不由地想起一个成语: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放下了执念,是喜事,值得庆贺。再看那繁星满天,银河浩瀚,人生便是有再大的痛苦,大约也要在这星夜里暂时得到舒缓。

我颤颤巍巍地提着宫灯,一步三挪,欲回寝殿睡我的回笼觉,望到不远处的白玉凉亭时,却又改了主意,在此歇一歇脚也不错,还可顺带赏一赏夜景。

我正艰难地朝目标挪步,挪了一半,才注意到凉亭中已有两个人影。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本神棍掐指一算,不妙呀,莫不是府上的宫娥侍卫在此处密谋幽会?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血脉贲张。幽会这档子事本殿下最爱看。不晓得这对鸳鸯是府上的谁,也不晓得这对鸳鸯本殿下认不认识。总之观摩一番肯定是必须的,也不枉我手残脚废还这么辛苦地跑来上茅房。

无比愉快地做了这个决定,实施起来却有一些忐忑。

若是发生了不该看的事,我是看呢,还是看呢。

凉亭依水而建,有个同样建在水畔的廊子同主干道连通,红色的廊柱,有藤蔓攀爬成顶。我在廊子外寻了个偷窥位置甚佳的假山石默默地藏了身子,然后够头去瞧凉亭内的人影。乍一瞧不打紧,仔细一瞧却差点将我的下颌惊下来。

其中一位白袍绣莲纹,宽袖乘风,黑发松绾,银色月光下偶露一个侧脸,惊若天人,正是方才从我的长乐殿出去的师父无疑。

另外一位着绯袍,云纹宽袖,金冠束发,风一过便带起环佩声叮当,却是我那风韵犹存的父尊大人。

我父尊年纪虽高,却驻颜有术,站在那里,活脱脱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说起来,神仙的容颜几万年不变并不是稀罕事,可像我父尊这般连品味也数万年不变的神仙,却甚是难能可贵。

我心中写满孤疑,父尊他老人家子夜与我师父相会于池畔凉亭,究竟是演的哪一出?我正努力从空气中嗅出奸情的味道,就听我父尊开口:“杏丫头也跟了小神三千余年,脾气品性小神再清楚不过,丫头虽顽皮冲动了些,一颗心却玲珑清透。小神得女若此,是无憾的。”

没有想到二人竟在谈我的事,我有些紧张,再加上听我父尊这一席话,心中更有些感慨。

给您老做女儿,才叫无憾呐。旁人家的孩子打架,不论输赢,回家见父母时总免不了一顿胖揍,青焱却是个开明的爹,每次都亲切地询问我为什么要同人打架,到底打赢了没有。按他的理论,赢了,那是为我东荒争光,输了嘛,便有些丢人,所以我总是报喜不报忧。后来有一次同人比剑输得厉害,被青焱晓得了,当即将我拖过去狠狠训了一顿,训完之后还亲自指导了我一式剑法,然后督促我找对方重新打一次,他则在一旁嗑着瓜子观战——此事后来被他老婆也就是绯樱帝后晓得,一连三天都没有放他进房间,也不跟他一起吃饭。如今想想,甚是感慨。

“得帝君此言,纵是将杏儿再托付一段时日,本神也可安心了。”

离忧的这句话我就有些不大明白,什么叫将我再托付给我父尊一些时日?不应该是我父尊将我托付给他吗?

我父尊听后也有些惊诧:“尊神何出此言?”语气沉下去,“可是须弥山有变?”

离忧似乎笑了,语气中带着万事万物皆不挂心的淡然:“帝君不必挂念。为本神守好这一方土地便是。”

我父尊重重叹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悠远:“小神至今还记得初见杏丫头的那一日。却万万没有想到,那样一个小丫头,却是我东荒的……”

父尊的话被风吹散在风里,我的大脑在接受到那个词时,有一瞬的空白。

接下来离忧的话便有些模糊,仿佛入了耳,又仿佛并没有。

“本神耗费数万年的光阴于大千世界里寻她,却原来她本没打算让本神去找她。她打从一开始便在此处,不过是本神为尘灰蒙了眼,看不到罢了。”

“这许多年,本神以为对她怀的感情不过是歉疚,看到她为爱恨所苦,便想还她一个清静的魂……原以为那个魂若为红尘洗过,便可涅槃重生,却没想到,她竟不愿醒来。到底是她仍旧挂牵着那样的一个赌约,还是她早便洒脱地忘了,想重新来过……本神这双眼睛可看透万象,洞察因果,可这许多年来,却唯独看不透她的心。”

他的黑发被夜风吹动,缓缓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一般:“帝君可知,那分明是极短的一世啊,我却输了整盘棋。”

手中宫灯“哒”地一声掉在地上,大红灯罩中的烛火虚虚晃了几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秋日夜半的虫鸣在耳畔尖锐地响着,便是在这一刻,我晓得了离忧方才还我的东西,原来是我自己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