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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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两桩因缘(下)

那桩战事的缘起已无从考起,待整个学宫为仙魔相撞之力撼得颠了三颠,这一仙一魔的战场已在学宫上空铺开几百里。那场面简直称得上波澜壮阔。如果不是打架这二人都是我的熟识,我或许会搬个小板凳悠闲地观上一观——那时的我自然没有这样好的雅兴。

我自千佛神祭便晓得成槿从前隐藏了实力,那日一观他与重楼的比试,方知他隐的实力岂止一两分。

他为何对我隐藏实力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他骗了我,我需择日问个明白。本祖宗生平最不喜受人诓骗,骗人这种事不像打架,譬如对方打我一拳我可以再打回去,甚至可以打回去两拳,可是对方诓一次我却不可以再诓回去。我这个人行事最讲究划算,可是受人诓骗却不能诓回去一事,很不划算。

这般想想重楼其实也诓过我,可好歹他诓我还有个由头,譬如他心地恶毒,就喜欢欺负弱小,这是他自己仙品的缺陷,我便忍了。可成槿这次诓我,却不同于这样的小打小闹。因他分明跟了我三百年,却并没有告诉我,他原是魔界的主子。

魔界的主子为何匿了身份跟在东荒的一个小小女君身边,并且长年累月甘愿做她的小跟班,任劳任怨,这,委实惹人猜疑。难不成他敬仰我的为人,来体验生活的?别开玩笑了。

重新回到成槿与重楼的战事上。重楼好战,且战无不胜。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浪荡公子样,实际上这潭水深的很,见不到底。全学宫的人都跑出来仰观战局,可是在学宫上头打了不久,二人便将战场移到了百里开外。好在有人及时在半空布了个观微镜,解了众学子好奇战况的燃眉之急。

我在人群中寻到烛九小姑娘,见她神色苍白,眉间忧色极深。又蹭到离忧身边,问他作何感想。

离忧只淡淡道:“重楼不会输。”又添道,“却也不会赢。”

他不怎么爱做预言,可是他的预言却一向准。镜中的形势悬念迭起,令人屏息,二人迟迟分不出胜负,一直从日头升起,打到日头落下。夜空布满星子,这场酣战才戛然而止。一少女横在二人中间,衣裙如莲。我分神去寻烛九,却早不见她的影子。再看观微镜中浮空而立的少女,方知留意她留意得太晚。

打架的两个人,一个是她喜欢却将她视作泥土的人,一个是喜欢她并将她奉若至宝的人,按照趋利避害的原则,她当选择后者,可是按照苦情戏本子中的桥段,她该选择前者。我一时纠结,不晓得若是我自己,在面临这种选择时会怎么个选法。大约是我纠结之后选了后者,所以当我望着姑娘扑入成槿怀中却捅了他一刀时,我觉得这个世界绝对是疯了。

我当即振翼欲飞,却被一个力道稳稳按回去。我指着观微镜中上演的那一幕,有些悲愤:“成槿是我的人,我怎么能让他受这样的委屈。离忧,我知道你同重楼是一伙儿的,你们向来看不起魔界之人,可是你不能因成槿是魔界之人,便阻止我救他。”

离忧听完我的话,眉头蹙都没蹙,告诉我:“非战局中人向来入不得重楼所布的战场,重楼放烛九进去,不是因她会助他,而是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他目光淡淡地瞟向镜中,声音很轻,却带着肃杀之味,“她究竟选了谁,你还看不清吗?”

我咬着下唇望过去,却见烛九在捅完成槿以后,并没有走到重楼面前。成槿将头搁在她肩上,她紧紧抱着他,像个庄严的卫士。观微镜只看得到人,却听不到声音。我凝神望去,看到重楼一袭蓝色战袍,分明酣战甚久,却并无疲惫之态,头发也束得整齐,没有一缕乱发。然而他的嘴边却挂着近乎苍白的笑,神色亦不复从前的风流多情,竟似有些颓然,有些寂寞。倒是成槿,神色很是安详。

再然后,便是烛九与成槿双双驾云离开,在夜色中一晃眼便不见踪影,徒留蓝色战袍的神君静静在仙障中孑然而立。他在那里立了许久,久到星子漫天,久到晨露初降。

成槿是魔主这件事是我第二日晓得的,执掌仙庭的天君认为我做这个东荒女君有失察之责,趁机罚了我五百年的俸饷,还从天庭下拨了一哆嗦神仙入住东荒,托的是个“协助东荒事务”的由头,实则是要将东荒纳入天庭的辖管。他们这些天上的人最喜欢争权,九重天的权利不够争,便又打起了地上的主意。好在我对大权旁落什么的没甚计较,便由着他们闹腾。只是成槿是魔主这件事对我打击甚大,他既是魔主,这三百年窝在我身边,存的究竟是个什么念想?

这个问题我想了三百年,三百年后,天地迎来第一场浩劫。

无论任何事物,都有个成形,毁坏,修复,再毁坏,再修复的过程,天地也一样。洪荒时初形成的世界只有三千,后以须弥山为中心不断扩展,从小千界中生出中千界,中千界中又生出大千界,世界愈来愈大,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刻因过于迅速的膨胀而成崩頽之势,也是定数。众神之责便在于以自身神力来化天地之劫。有许多神仙助天地渡过一劫,却没能渡过自己的劫——这便是羽化。

那时仙门凋敝,能化天地大劫的神仙,其实并不多。

这第一场浩劫,实则是重楼的劫。

我与重楼做了两百年同窗,第一次同此神深入谈心却是学宫课业完结一百年后的事。我在东荒白顶了个女君的名头,实则事务全交给天上来的仙官,我自己则乐得逍遥,种种树,养养花,偶尔思考思考人生,想一想离忧。

听说他不愿执掌天界俗务,而是躲在某个山头悟道参禅。我后来托人帮我打了一面镜子,闲时信手捏个诀化进去,在大千世界中寻一寻他的影子。有时能找到,有时找不到,这也要随缘。

重楼托辞缘分逛到我这里时,我正在杏林子中对着一盘棋冥思苦想。先些日子在镜中看到离忧对着这个局入定,便随手描了下来。只是我棋艺不精,无论如何只能看出那棋子的黑白分明和珠圆玉润,对于那纵横间的道道,却只能抱歉地道上一句我同它不熟。

重楼抱一壶酒过来,直接在我对面坐了,观了半晌,得出结论:“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觉得这一刻我能将他引为知己。

我深深地望他一眼,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也深深地望我一眼:“我独身行脚,偶经此地,眼尖地瞧见你独对残局,深感此为缘份使然。为了感谢这份缘分,同我喝一壶如何?”

他自指尖化出酒盏,倒一杯送到我面前,我拂袖撤了棋局,接过酒一饮而尽。重楼仍一袭蓝袍子,坐在我对面笑若桃花。许久不见他,他身形有些清减。就连笑起来,都带了些落魄公子哥的味道。

三言两语,话题扯到烛九头上,我心中存着许多疑问,从前不问他,是觉得他刚历情殇,就像一杯掺了杂质的水,需要澄上一澄。如今已时隔经年,我也无需再卖关子,直接问他:“你当年分明喜欢烛九,为何要推她走。那一****同成槿走了,你又可曾去寻她?”

他的笑容滞了滞,再笑起来时仍然从容风流,语气带着轻佻:“我喜欢她,便要同她在一起吗。同她在一起,便要保证不会离开她吗?她单是喜欢我就那样的辛苦,若是日后我离开她,她还要不要命?”

我额角跳了跳:“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这世上还有人会嫌对方太喜欢自己吗?”

他轻描淡写:“旁人我不晓得。我却是这样一个人。”抬眸望我,“我喜欢姑娘喜欢我,却不喜欢姑娘离不开我。两个人在一处,便要有在一处的开心。若是我有朝一日不能让她开心,她也不要怪我。”

我恍然叹道:“从前听人说你是个纨绔公子,我还私底下帮你争辩争辩,如今听你自己说出来,倒像是我多余维护你的面子了。”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凡间将这叫什么来着?皇帝不急太监急。对不对?”

他哈哈笑起来,笑声爽朗,一朵杏花落到他肩头,他也懒得去拂,继续同我闲扯。

扯到最后又扯到他同成槿那一战的问题上,我有些微醺,好奇问他:“你平白无故同成槿打做什么,难道你早瞧出他魔主的身份吗?”

他也喝的有些多,面上飘起一抹潮红:“他伪装得那般巧妙,让人探不到一点虚实,我纵是疑过他,也不过疑他接近你的用心,却没有将他同魔主联系到一起。至于同他打架,不过是瞧他不顺眼,打到最后逼出他的魔印,也是无心插柳。”

我在酒力下有些恍惚,趴着桌子瞧重楼已无正形的坐姿,揶揄他:“你不光无心插了柳,还赔进去一个烛九,重楼,你绝对亏了,亏大发了。”

说着又往口中灌了一杯苦酒,头脑愈发昏沉,眼皮在打着架,耳边则响着重楼越来越虚渺的声音。

“是啊,我亏大了。”半晌又道,“小凤凰,我今日其实是同你告别来的。这个告别我等了三百年。那时候烛九还很喜欢我,她同喜欢我的姑娘全不一样,又执着又有些傻。我心想,我若是早早死了,她一定会为我哭。我不愿意看到她哭。我要她每天都开心。”

我倒卧在桌案上,撑着眼皮瞧见他袍子的一个角,上面缀了一朵盛开的龙楼花。

他脚步已远,最后一句话却留在空气中未散:“我近日得了个便利可一观天地气运,却观出东荒近来亦存了个变数,这个变数同天地大劫相系,依你的修为要渡此劫还早。此劫本同我因缘不浅,可我只怕届时无力气顾及你,于是便自作主张递了封书给离忧。”沉吟道,“他这个人素来冷淡,想来闲事是不会管的,可我瞧他待你有些不同……你便当赌一赌,看他会不会护你。若是赌输了……”说到这里又转了语气,像是嘱托,“小凤凰,不要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