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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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凤凰之劫(下)

不晓得重楼是何时找到我的。我醒来时,看到他正蹙着眉头在结一个仙障。他的脸色苍白,额角满是汗水。我敏锐地注意到他在结印时结错了几次——在姑娘面前向来从容淡定的重楼,竟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有意思。

他终于结好一个养身障,将我移入障中,努力用镇定的语调安抚我:“双玉,是不是很疼?忍着点,你失血过多,这个障可帮你养回来。”又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如果我没回来,你也不要乱动。”他将我乱掉的额发拨到耳后,指尖停在我的耳际有些发凉,声调发颤,“我沿途留了标记,东荒的援兵会过来救你。”

他深深将我望着,似乎要将我的模样记在心上。

我冲他笑笑,沙哑着嗓子宽慰他:“重楼,你不要自责。你对我已经很够意思。”又轻轻道,“你把手给我。”

他递手过来,我努力一把,将袖中的织魂盏交到他手上:“我给它起名,叫做琉璃盏。”抬眸望他,喃喃道,“你还记不记得,佛经中有句话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琉璃盏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他的神色先是茫然,后是震惊,再然后是又爱又恨,终究演化为爱恨交织:“双玉,你竟拿自己的魂炼器……你……你简直……”

他一时想不出如何损我,我虚弱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来寻烛九的,可是,你能捎带着将我也救了,证明你将我当朋友……”

他脸色白了一分,抿着嘴唇沉默起来,我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努力说话以打破这份尴尬:“重楼,与你做朋友,我并不后悔。你能来救我,我也觉得很好。”顿了顿提醒他,“你是不是还要去寻烛九?你去便是,我其实还好,不过是有些乏。”

他的眉间有些难过,将琉璃盏收好,握了握我的手,轻轻道:“对不起。”

我目光虚虚地望着他,喃喃道:“重楼,方才我诓了你。其实我并不希望你来救我……咳咳,这般同你说,你大约要同我生气。可是,我睁开眼睛看到你时,是有一些失望的。”

我的声音卡在喉间,细弱蚊蝇,重楼似乎要将耳朵靠过来,才能听得明白。

“你知道吗,在我希望他来救我时,我已经输了啊……”我握着裙角,轻轻道,“我其实很羡慕烛九。你喜欢她,成槿也喜欢她,就算她最后选了你,成槿也并没有恨她。他,咳咳,他宁愿生灵涂炭也要帮她炼魂……仔细想想,这件事本同我半两银子关系都没有,因为多管闲事而受伤的凤凰,我大约会是天底下第一只。”

我将头偏向一边,轻轻提醒他:“你快去呀……拿着琉璃盏,找个不会被成槿找到的地方为她织魂。”闭上眼睛,梦呓一般,“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那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重楼。

一梦醒来,我已安安稳稳躺在自己的寝殿,药官见我醒了先是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再便是老泪纵横,也不过来问我状况如何,便激动地对着天作了好几个大揖:“老臣不辱天命,总算将女君的命保下来了!天佑我东荒,天佑我东荒啊!”

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咳了两声:“老头子,这唱大戏的架势先收一收,老实说聒噪得很,吵得本神头疼。”又问他,“本神何故在此?”

医官走到榻前将事情如实地回禀,说因我这个女君平日又任性又随便还喜欢撂担子,所以这次失踪本没有人觉得稀罕,后来还是重楼上神找来东荒,他们才晓得本主子原来是丢了。丢便丢了,他们想到本主子的剽悍风格,心想纵使本主子遇上绑匪,也该是绑匪倒霉,因此仍然没放在心上。这件事被府上爱操心的礼官晓得,思量片刻觉得不妥,便花了半柱香功夫拟了个寻神启事,然后差人贴满了城墙,寄希望于哪个熟人遇着本主子,将本主子给送回来。

礼官恰好在旁,立刻抢过药官的话,有一些痛心疾首,说近些日子东荒的仙官全迷上了打麻将,本来在寻神启示张贴三日后仍然没有消息,是该派兵去寻的,谁料大臣们忙着通宵达旦,寻本主子的事便这般耽搁下来。这么一耽搁可好,若不是有重楼上神操着心,本主子受困魔境之事,怕还要几百年才能被人晓得。好在我大东荒的仙将有些本事,又有重楼上神的好心提点,终于在前日于魔境边界的一个山洞里寻到奄奄一息的本主子……

我听完之后默了默,见我沉默,礼官立刻字正腔圆地向我谏言:“女君,俗话说玩物丧志,麻将误国,娱乐致死,为防此种事态再次发生,定要在东荒禁了麻将这玩物!”

只见药官一个哆嗦,敛了神色走到我榻前:“麻将嘛,不过是个小玩意,同骰子一样,怡情而已……况且女君刚刚醒来,身子骨还有些不硬朗,老臣觉得,拟旨的事可暂缓上一缓。”

我思忖片刻,轻描淡写道:“礼官说的甚有道理,娱乐致死,本神觉得,这个折子可以拟……”看到药官面如死灰的表情,添道,“便暂定工作期间不可打麻将吧,至于众爱卿的闲暇时间,本神也不好做主,礼官,你拟好了先拿来给本神过目。”药官的神色这才稍缓,我望了他一眼,道,“礼官先下去,药官你暂且留下,同本神说一说麻将是什么,怎么个玩法。”

只见礼官的面皮一抖,退下去以前问我:“外殿跪了一干人等,似有要紧事禀报,女君可要传令他们进来?”

我将被子裹得更紧,懒懒道:“大约是魔界有动静,传吧。”

本主子英明神武,那一干人等里有一成是来瞧我死没死的,余下九成是来兴师问罪的。今日晨光微曦之际,有一小波魔军犯了我东荒的边城。这一小波魔军举兵的名目很有意思,说我盗魔族圣物,掳走魔君的君后——成槿这是找不着重楼,要拿我开刀的意思。

据说他递来正式的战帖,说以三日为限将他要的东西交出去,否则别怪他魔界大军将我东荒踏平。

如今我东荒的大臣中,有三成以上是来自天庭的仙官,且都占据要职,反而我当初张榜选出来的好汉,全被不知不觉排挤到了闲职上。这些身居要职的仙官不是我亲手栽培,故而同我没有多少感情。大约在他们眼中,本祖宗并不是适当的女君人选,他们在无事时都能生出些非来,如今真等来了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们的观点,无非是怪我为君不贤,为东荒带来祸端,还有人劝我及时交出魔君要的东西,不然不好收场。我听完他们七嘴八舌的汇报,捧着一口热茶暖手,淡淡道:“魔君要的东西我没有,他们既要打,便打吧。”

殿上默了片刻,然后有人愤怒地跳起来,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魔界三十万大军,我东荒只有三万,我们拿什么同他打?!”

我淡淡瞟向说话之人,喝了一口茶:“敢问这位爱卿,可是有更妥当的主意,不妨说出来,也同本神分一分这忧思。”

他望着我,眸色沉了沉:“天君陛下早有同魔界一战之意,若能借天兵……”

有人打断他:“此番魔君唯对我东荒下了战书,此战便是魔界与我东荒之战,天界对六合八荒界虽有督管之责,可是如今魔界师出有名,天君陛下也不好偏帮一方吧?除非……”

方才那人接着将话补全:“除非我东荒无主。”

我的眼角跳了跳。

是啊,若东荒无主,魔界继续犯我东荒的名目便站不住脚,一旦魔界仍有灭我东荒的势头,天界便能以维护六合内秩序为由派军驻进东荒,与魔界的这一战,又是多么的名正言顺。

“听说女君骁勇善战,三百年前还败过魔君,臣下以为,由女君领兵亲征,再好也不过。”

此话听完,终于有个山羊胡子的老臣忍不住,声音因过度的怒气而有些颤抖:“女君方才脱险,如何能再入虎狼之境,何况领兵为我等臣子之责,怎能未战先逃……老臣以为不妥,万万的不妥!”

我轻轻扬手,打断山羊胡子的话,“容本神思虑三日。三日后,本神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又道,“本神乏了,你们退下吧。”

那日晚上,我不顾药官的千叮咛万嘱咐,抱了一壶酒去杏林子里对月独酌。

重楼要给烛九织魂,需要五百年,而魔界灭我东荒,不过需几日功夫。如果我在魔军大举进犯之前便战死疆场,天界势必要出兵与魔界对战……先不说我东荒在此之后会彻底沦为天界的附庸,便是天界无偿出兵,也免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此境此况,当真进退两难,灼人心肝。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为了成全成槿的一个执念。

可是,这世上,谁人没有执念?

我灌了一口酒,搬出观尘镜来。其实我已没有多少修为可以从镜子里找到我想看的人,拿出这面镜子,不过是源于习惯。我想起我和他打得那个赌,忽而有些难过。

他若赢了,我便输了,其实我倒是希望我可以把自己输给他,只是不晓得他会不会要。

东荒被魔界所犯之事,他如今不晓得,日后定然是会晓得的。成槿给了我三日,我同样给自己三日。我要等他,这世上,只有他能救我。我只要他救我。

风掠过树梢,我静静闭上眼睛,倾听草木声萧萧。

这片杏林是我初来东荒时一棵一棵种下的,不依靠仙力,纯粹手植,如今它们已从一场雨水便可弯折的幼苗,变得可以挡风遮雨。我相信世间之事都像是种树,树苗弱小时我来护它,待它强了,我可在树下煮一煮茶,喝一喝酒,还能一赏花开花落、叹一叹草木无常。只是树的回报,需要人等。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有的人等不及,有的人不愿等。

我愿意等,可是三日后,他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