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我与离忧几万年前的因果。
我在翻看这些记忆时,以为自己会等来那个盛大的结局,要么他爱我,要么他不爱我,可是那个预想中的结局却被寂静的死亡取代了。决绝,残酷,又悄无声息。
我的神识里关于自己死时的记忆并不清晰,只有风雪大作。似乎一场雪便能湮灭一场执念,也能将铁马冰河,一鼓作气封在彼岸前生。
传说中东荒的上一任君上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第一次仙魔大战时,唯独东荒在他的庇佑下毫发无伤,可那个人不是我。
我早在仙魔之战开始前便已经形神俱灭……大约用形神俱灭这个词并不妥当,我们凤凰可在绝境中靠灼烧神识获得涅槃,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没有做那样的选择。
我选择了顺应天命。天命让我死,我便不能活,天命让我活,我便不会死。
至于我为什么没有死,而成了如今这个我,我不晓得。
我只晓得,如今的我不叫双玉,我唤作杏安。烛九与重楼现在只在上古史中出现,二人羽化已有数万个年头。而那一年的仙魔之乱,也早以北天紫微帝君将魔君封入须弥山画下圆满的句点……
据说重楼在羽化前在天君面前荐了玄阳为八荒杀伐之神,而在从前,八荒六合之内并没有这样一个神职。
重楼这个人一直很够意思,临去之前还挂念着我这个故人战死沙场,大约他觉得我的结局未免凄凉,才要为我八荒界留下玄阳这样一个庇荫。
也不知如何阴差阳错,我竟在几万年后同玄阳有了一段姻缘。不晓得他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为此事默一默,大约是要的。
而在这些有关我东荒兴衰的传说里,并没有出现离忧的名字。
那日,我藏身假山之后,听到离忧和我的养父提起双玉来,手中的宫灯因神识归来而滚落在地。
我愣愣地朝亭中望过去,眼前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我有片刻功夫怔在那里。
那池畔的亭中眉目清冷的白袍上神,可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一阵风吹过,吹凉了所有的心事。我不由自主撑住胸口,呼吸一阵难受过一阵。只要一想到他,便痛得入骨。现在这样看着他,好像极远,又好像极近。
他自然因我宫灯落地的动静注意到了我,瞧清我以后也有些怔,神色有一些苍白。不等我父尊也看到我,他已风一般走到我面前,走到我面前却一时无话,而是将我望着,眸光里带着些我读不懂的复杂。
良久,他才做了第一个动作。
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袍扯下披给我,平静地开口:“不是叫你躺着,怎不听话?夜这么凉,出来也不知披件厚实的袍子……”
在他为我裹袍子的时候,我抬头将他细看,我专注的打量让他微微蹙眉。
“如何这么看着为师?”又道,“何时在这里藏着的?”
我不回应他的话,忍不住抬起手去描画他的眉眼,有些冰凉的指尖落到他的眉头,眼睛,鼻子,还有唇……他很难得的没有反抗,任由我逾越师徒之礼。
我的手微微颤抖,浑身都在颤抖。夜凉如水,我在凉如水的夜色中低唤他的名字:“离……忧?”
那双为我紧袍子的手颤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在轻轻嗯了一声以后开口:“我在。”他的声音在夜色中低沉动听。
我为他的回答心中一扯,望进他的眼睛,觉得面前青年仍是我记得的样子,眉梢眼角,都清冷细致,带着些萧索的神韵。横亘在我二人之间的时间是那样长,又是那样短。
他望着我不说话,我终于有些木然地收回手,僵硬地开口:“我夜半睡不着,来这里小逛一下。”望了望走到他身畔立好的青焱帝君,没有情绪地问道,“你同我父尊在此作甚?”
青焱代替他开口:“尊神召为父来,也没什别的事,不过是……”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讨论讨论丫头的功课,还有日后的修行。”
我装作领会,点了点头:“哦。”有些事,也不急揭穿。
又听青焱对离忧道:“咳咳,此处甚凉,尊神要不要先回寝殿歇着?”又道,“小神顺道送杏丫头回去,尊神请……”
请便二字未说完,就听离忧道:“本神送她。”不容分说的语气。
青焱似有话说,终是应了一声:“劳烦尊神费心。”又嘱托我,“杏丫头,回去好生歇着,不要让为父,”望了眼离忧又添道,“还有你师父操心。”
青焱去后,离忧却没动,我淡淡提醒他:“走吧。”说着便抬脚往前走,他见我走路吃力,便伸出手来欲图扶我,我下意识地躲开,“我其实还好。”
良久,听他道:“是吗。”
他仍是沉默的样子,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他已经猜出我神识归位,却不急着点破,他的心思一向难猜,从前是,现在更严重。我有一肚子话问他,可是问了又能如何。若是问了伤心,倒不如不要问。
他送我走到长乐殿,我本以为他说的送我,送到殿门前也便罢了,却没料到他随我行到卧房跟前,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略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信步进去,进去后还隔空点亮了一盏宫灯。
就着灯光,我看到睡榻凌乱,脸不知为何有些发烧。
便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韶光容易逝,良宵莫相负。
那是诗词还是戏文来着,我有些辨不清,可是这不知是诗词还是戏文的句子里传递的意思,倒是极别致的。
我恍恍惚惚地对着青年的背影问道:“我记得收我为徒时,你说过要渡我离忧……”又忙开口,“你别回头,听我说。”
他欲图转身的动作,便因我的话顿在那里。白衣服的上神,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我继续道:“我不晓得你为何要收我为徒,收我为徒是不是真的想渡我离忧。我只晓得……没有你我永远也不会无忧。”顿了顿,“所以,如果你要渡我,便将你自己给我。”我抬脚绕到他面前,望着他有些愣怔的神色,“师父……”顿住后,换了个叫法,“离忧,你自己说过的话,还当不当真?”
我也不晓得那日的自己为什么那般没有耐性,等不及他的回答,便寻到他的脸捧住,不容分说地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他的唇微带凉意,触感柔软。我绵绵地用力,期待能得到他一丝半缕的回应。
事后我想想,面对他时似乎总是我主动。如果放在凡间话本子里,我这样的女子大约会被冠上一个****的恶名。可是,如果面对心爱的人还要忍着,不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月黑风高。
就连黄历上也写,月黑风高夜,宜鸡鸣狗盗,宜干不见光之事。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神思刚刚归位,行为模式有些混乱,不能以常理来揣度,才会在同他摊牌自己已神思归位之前,迫不及待先轻薄了他。
对方由于猝不及防而有些僵,手放到我肩上似乎是要把我推开,我察觉到他的意图,放任着头脑中的那份糊涂在他唇边低低威胁:“你若此时推开我,我保证,明日全东皇宫的人都知道你大半夜跑来我寝宫。孰重孰轻,你掂量掂量。”又道:“或者,你希望我现在便高喊非礼,好试试看雅雅会不会立刻跑来护驾……”
我为我自己的剽悍略略汗了一下,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捧了对方的脸,问他:“离忧,你怕不怕?”
青年早恢复了一贯的淡定,桃花眼细细挑起,眼角不经意流露的风流让我神思一晃,我只听他口中轻轻道了一声胡闹,便被按住肩膀带倒在床上。
回神过来时,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已落了下来,我惊地一哆嗦一闭眼,却发现那只手是朝我的眉去的,继而又移向脸庞,再是唇角……手的主人像是一个极有耐心的画匠,一笔一划,细致地描绘着我的轮廓,就像方才在假山之畔我描摹他的脸一般。
只是他的动作,比我要撩人得多。
他神情专注,却漫不经心地开口:“方才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我定定望着他:“我……自学成才。”又道,“你若是想夸我,直接夸便是,这种程度的夸奖,我还是受得住的。”
他目光微晃,忽然俯身下来,鼻息暖暖地洒在我脸上,我拦住他道:“等等。”想了想问他,“今日到底是我劫你,还是你劫我?”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般吃亏,上次分明是我主动劫色,却反过来被他给劫了,而且他劫便劫了,还许久都不承认,好似他才是那个受害者——我私下觉得并不公平。
他唇角勾起个浅淡的弧度,眼睛里的情绪却深不可测,果断道:“我劫你。”
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就如同在道场中讲因果时一般不容人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