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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雪中来客

离忧不在有些时日,我也不晓得他是去做什么。细数他从前做的那些事,包括将我托付给青焱照顾,给我当师父,与我成婚……我现在已经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了。他答应过不会离开我,却在我们成婚第二日便将我丢下不管,老实说我有些恨他,可是恨他这件事,又让我有些厌烦。

青焱渡给我的那场梦我还没有看完,将它看完了,离忧的去处,我有可能会知道,也有可能不会知道。我不去看它,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也许我是怕看完之后,会得出更糟糕的结论。我逃避惯了,决定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在离忧的问题上,我身边的人都属于同一个战线,这体现在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他,还心照不宣地将他的东西全收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其实他本也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只有一封寥寥三行的信,一把描了杏花的纸伞,一个木雕的小人,还有在凡世买的一些小东西。我将信烧了,将他给我的东西都交给雅雅,雅雅烧了毁了或是拿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都与我无关了。可我明明已经这般决绝,却终究没有舍得将他雕给我的木人交出去。

我起码,要为双玉留下一些东西。

一个月后,东荒开始下雪,衣服愈添愈多,长乐殿里的暖炉也有些不大够用。大约是天气作怪,我最近变得有些嗜睡,食欲也不是很好。雅雅很担心这样下去我会瘦了或者病了,可其实我的气色还好,只是每往镜子里看一次,就觉得额上的杏痕要淡上一些。这自然是错觉。

那日也是雪,我裹着狐裘靠着暖炉读一卷经,良久,我才发现自己对着同一行已经许久了。不知为何,我有些心神不定。目光透过书卷,看到殿外飞雪簌簌。

我没有料到这样不适合来访的日子,也会有人踏雪而来。

雅雅将人引到我面前,倒了茶给他暖手,又嘱咐他我近来身子骨不大好,让他尽量长话短说。那人诺诺答应,一开口便问我:“不知女君还记不记得小神。”

东荒的人都叫我殿下,他却叫我女君,我思量了一会儿,觉得要么他弄错了,要么便是对我父尊大不敬。我忍不住提醒他:“我父尊的身子骨倒还硬朗,这东荒的君位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落不到我头上。”

他却并没有露出惶恐之色来,而只是颇有些唏嘘地道:“时隔良久,也难怪女君将小神给忘记了。”

我瞧面前之人眉目雅致,倒还真有些面熟,然而又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遂露出茫然之色来,我的茫然疑惑,又惹他唏嘘了一番:“小神离开东荒去九重天领职也有万余年,纵使女君一直在这个位子,想必万年不见,也是要忘掉的。”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事来,却是一面镜子,那镜子瞧来也熟悉,却仍旧不大想得起来我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他撩起衣袍,将镜子呈给我过目,手不知为何有些哆嗦:“这是女君赏给小神的铜镜,小神数万年一直妥善保存,女君去后……”他眸中浮出些痛色,“这面镜子便再不能以任何咒术驱动,这几日小神拿出旧物擦拭,却见镜上灵气复归,才知女君神识觉醒,小神抖着胆子捏了个寻女君的咒术化入这镜中,才知道东荒的五殿下,原来便是从前的双玉女君。”

他说到这里,我才晓得他唤我女君原来是将我当成双玉,如今这天界认识双玉的人,大多都已作古,却没想到竟还能再遇故人。

我将那镜子拿到手上,抬眸望他:“原来,你是那时的地仙……”

他为我终于认出他来而有些感动,对我道:“小神名唤杜衡,原是东荒杏林的小小地仙,曾与女君有过同饮一壶酒的缘分。”

我将镜子交还给他,和蔼地问他:“杜衡,你拿着我送你的东西来找我,可是有事求我?”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将镜子小心翼翼地收回去,看得出,那面镜子的纹饰虽有些年头,却保养得很好,这般看着,就像是新打造的,这证明它的主子待它很宝贝。我作为它的旧主子,自然为它觉得欣慰,对面前的杜衡亦多出些好感。

他走回原处坐好,又饮了一杯茶,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小神今日来此,实则为了一桩旧事,这桩事令小神一直挂牵着,魂牵梦萦,茶饭不思……”

他铺垫良多,终于道出正题:“不知女君可还记得,那日女君令小神驱动这观尘镜,又令小神……”

我打断他:“这桩事已过去数年,何苦再拿来重温?你若是特意来重温旧事的,恕我不能奉陪。雅雅,我乏了,帮我送客吧。”

我正要将眼光重新落到经书上,那杜衡已站起身子急急道:“还请女君给小神一盏茶的时间。女君只需兑个耳朵,听小神说个几句,也算成全了小神这数万年的牵挂。”

他语调恳切,就连雅雅也为他求情:“殿下,你便听一听吧。”她的眼眶有些发红,“近来殿下不怎么爱说话,做事也不怎么有精神,雅雅觉得,殿下纵使是不说话,能听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我这才有些动容,将刚捞到手上的佛经收起来,对那杜衡道:“你说吧。”

他重新坐回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对我说:“其实……小神那一日,并不是同女君第一次相见。”他的声音如同殿外的飞雪声,既轻,又带些凄凉味道。

他的这番话类似告白,总结下来无非是他很久之前就对常来杏林喝酒的我生了思慕之情,后来晓得我是东荒的女君,才将这份情怀给压了下去。这一番表白我听来甚是发自肺腑,只是这许多年都过去了,再言那当年事,便有些不大来劲。

直到他说到离忧有关的那件事。

他说:“小神一直关注着女君,自然也晓得女君对离忧上神的心思,故而小神在知道魔君给了女君三日的期限后,做了一件当时自认为妥当,后来却很想让人抽嘴巴子的事。”

我挑了挑眉头:“哦?”

他将头埋低一点道:“小神去找了离忧上神。”

我听到那个名字,微怔之后,语调平淡问他:“你找他做什么?”

“小神自是为了要告诉上神,女君有难,希望上神能念在女君对他的情谊上,帮上一帮……”

我唔了一声,品评道:“确实挺想让人抽你嘴巴子的。”

他的语调更痛:“小神岂止是欠抽嘴巴子,简直是欠女君一条命。”

我的手抖了抖,问他:“何出此言?”

“小神……”他神色痛苦地抬头,眼眶细看下去竟有些发红,“小神曾将那日的记忆交给离忧上神,不知上神是否拿给女君看过,女君看过后,若是怨小神,纵使想让小神受千刀万剐之刑,小神也绝不推诿。这……这都是小神欠女君的……”

他这话的意思,一定是哪里有错,哪里出了错。我为这个念头而有些呼吸不上来,分明是寒冷的天气,额上却有冷汗一直往下流。

我扶好软榻的扶手,对他道:“那记忆我不曾看过,你说吧,我听着。”

如果我顺着那个梦境看下去,也许便能看到他说的那两个场景。

杜衡总共与离忧见过两次面,第一次去,是在青莲幽谷的仙邸。他说完来意后,离忧没有立刻给他答复,而是问他:“你们女君,可以等到何时?”

他于是对离忧说了一个日期:“下月朔日。”

他当时没有觉得不妥,我如今听了,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是世事便是如此,不过是一件看似无甚不妥的事,却带来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他第二次去见离忧,已是我死以后。仍是在离忧的仙邸,当时离忧正在庭院里打磨一把剑,表情看上去清闲又散淡,是一贯的模样。他召杜衡过去,闲闲同他叙了两句,便问他何故又来。

杜衡语调里有些沉痛,也有些嘲讽:“小仙何故来此,仙上莫非不知吗,都说仙上不爱管闲事,可是不日前仙上不是受昆仑的紫凝女君之邀,去为她打了一尊冰鉴吗。却原来,仙上的不管闲事,原来是挑人的。”

离忧磨剑的手在这里顿了顿,恢复动作后仍旧语调清闲地问他:“你如何知道本神为紫凝打过一尊冰鉴?这便是你的来意?”又问他,“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双玉的意思?”

他唇边的嘲讽更深:“仙上这是在玩笑吗?恕小神很难笑得出来。”又道,“女君昨日便已仙逝,又怎会让小仙特意来仙上这里,向仙上传递这样的意思。”

那双磨剑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似没有听清对方的话:“你方才说,双玉怎么了。”离忧将脸转向他,脸色有些苍白,“你再说一遍。”

他默了许久,才道:“双玉女君,已经在昨日傍晚,仙逝了。”

面前的上神脸上浮起一个茫然的神情,这个神情在他看来接近无措,他从不曾见过谁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所以一时无法确定——更何况这位上神向来是有些情绪难辨的。

良久他才听到对方问他:“你那日是如何来通知我的,你再说一遍。”

他被这句话弄得也有些茫然,却仍旧重复了一遍:“小仙告诉仙上,女君时间不多,若仙上……”

对方换了个问题:“日期……你说的是何时,你还记不记得。”

他愣了愣:“小仙记得是,下月朔日……”

他打断他,语气有一些急迫:“哪一个朔日?”

他战战兢兢想了会儿,总算意会到对方意思,领会以后,不由得神色苍白,哆哆嗦嗦道:“自是东荒历的……朔日。”扑通一声跪下,“小神万死!”

东荒历的朔日与天历的朔日,向来都错开着些日子。

若那杜衡直接说是三日后,这事便没有什么变数,可他偏偏选了下月朔日这样一个说法,其实也怪不得他。

我在镜中曾看到离忧问那位女君明日是什么日子,原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如今才晓得,他原来一直惦记着。

可是,他仍是晚了。他原打算同我一起上战场,却因一个日期的失误,错过了七万年。

杜衡看到面前上神茫然了一会儿,终于将手移向额头,他自然不知道,那是离忧难过时特有的动作,他只听到他语调克制而隐忍地询问他:“她去之前,可有话给我。”

他慌忙摸向胸口,边摸边道:“女君去前,留下一句话给神尊。”摸出了一个锦帕,铺展开来,上面只有四个血字。

佑我东荒。

殿外飞雪寂寂,杜衡的声音仍旧又轻又有些凄凉:“小神原误会离忧上神无情,却原来用情最深的是他,女君可知,因女君佑我东荒这四个血字,离忧上神以一己之力,保我东荒在仙魔之乱中,毫发无伤……”

我怔怔地听着,雪声,风声,我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杜衡关于离忧的那一字字,一声声。

“后来呢……”我听到我自己问,“后来,离忧怎么了。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的语调有些哀求,“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雅雅瞧出我的不对来,忙走上前一边拍我的背,一边慌乱道:“殿下,咱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也不要问他,他定然不知道上神在哪里。”说着催促杜衡道,“你快走吧,我家殿下要休息,你并不知道离忧上神在何处,你又怎会知道呢?”

雅雅自然是要阻止他说,她知道我若晓得离忧在何处,一定要追上去的,她的私心,必定不想让我追出去。我也并没有寄希望于杜衡知道离忧的去处,我只是想找个人问问罢了。如果我不找个人问一问,我大约便要支撑不下去。

唤作杜衡的仙者说:“小神的确不可妄言上神身在何处……”他站起身来,“小神能为女君言说的,便只有这些了。”将手中的观尘镜放到一旁案上,温言道,“此物本不是小神应得,今日,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