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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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送我入梦(下)

地仙问她有何指示,她将酒罐子扔过去,吩咐他将酒打满了再过来——竟然还惦记着酒。

那地仙自是劝了几句,却没有劝住,无奈地去打酒,打完回来预备遁了,却被那女子拉住:“你,别忙着走,陪本神喝几杯。”

她的眉间有着不经意的媚态,气色虽有些苍白,却因饮了酒而带上些微醺。那地仙看得眼睛直了直,回过神来时,早已自她身畔落座,也已接过了她递来的酒盏。

女子对那地仙感慨了几句世事无常,念了几句无聊酸诗,又指着夜幕问他天上有几颗星,今夜挂了几轮月亮。

那地仙连连拿衣袖拭汗,不晓得该拿这位祖宗怎么办。他原是一介小仙,没有上殿的资格,却时常在这杏林子里遇到该主子。有时候她心情痛快,会来这里喝酒,有时候她心情不痛快,也会来这里喝酒。

那日的她,很明显有些不痛快。

她将如何被魔君成槿算计,如何被重楼顺手搭救,又是如何被天上来的的那些仙官逼着上战场,颠三倒四地说给那地仙听。最后,她对他说:“你借我些法力……帮我用一用这镜子,可好?”

地仙晓得那是观尘镜,他经常看到她在镜中望一个人,那个人他认识,是青莲幽谷的离忧上仙,他知道她在等他,她一定是想最后再看看他。

看到这里我方晓得,我如今在看的,大约是那地仙的记忆。这份记忆我自己也应该有,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却如何想也想不起来。

再往下看去,那地仙已经帮忙将观尘镜启动,女子扑到镜子前,抱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她分明得偿所愿,脸色却一寸寸苍白,直到血色全失。

那地仙好奇地凑过去瞧,却透过镜子看到一袭白衣的上仙正在打磨一个器物,细瞧过去似是一鼎冰鉴,如果仅仅如此,倒也无甚值得惊讶的,器物若想用着衬手,自己打磨却是最好,何况冰鉴有藏魄的功能,不同修为的人打造出的效果自是千差万别。令人惊讶的是,白衣上仙的身畔还随了个眉清目秀的女仙,那女仙还不时递上手帕为他拭汗——

观尘镜听不到声音,读那女仙的唇语,说的却是:“上仙远道而来,还未歇脚便着手为奴打这藏魄的冰鉴,奴感念君恩,想于明日设个宴席,一来为上仙洗尘,二来聊表谢意,上仙可愿赏光?”

那白衣上仙漫不经心问她:“明日是何日?”

女仙轻笑:“距下月朔日,尚有三日。”

白衣上仙将女仙递来的帕子接下来,拭了拭额上汗水,略略思量后,淡淡应道:“好。”

观尘镜前,女子将镜子中映出来的人看了一遍又一遍,瞧了一遭又一遭,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将脸转向那地仙,神色有些茫然,开口也有些茫然:“你同我说说,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那地仙愣了愣,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看到的道了一遍,那女子却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了什么?”

他便又道了一遍,这一次女子终于不再询问,神色似乎有些愣怔,又似乎有些悲伤。

今天是她的最后一日,她没能等来她要等的人。

那地仙似乎还有话要讲,女子却对他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这观尘镜同你有缘,送给你。”

我看到这里,不由得捂住胸口,被封印的情绪霎时涌入心间,是失望吗?还是难过?如果真要形容,大约是无措吧。我原本以为我没有等到他,不过是没有等到而已,如今才知道,他不过是做了个选择。我以为,无论当年如何,只要现在他爱我,我便能原谅他,我还以为,我现在爱着他比什么都重要。却原来,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我死的时候是怎样想的呢?在我走向死的时候,他却在一场宴上。一场寻常的宴会,会有歌舞升平,却一定没有刀光剑影,会有美人佳酿,却一定没有没有冻骨鲜血。我终于晓得我选择了怎样的死,我二人还有一场赌约,他还未赴,我便要死,这是多么的不公平。我如何忍得下这样的不公平,我是那样的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一直延续到与魔军的首战。对方兵力是我军十倍,我带领的这队人马哪里是去对敌,分明是去送死。死我一个不打紧,打紧的是为了成全我的死,要牺牲我那样多的战士。

我不甘心。

我曾对离忧说,我们凤凰的神识铺开,是会吓人一跳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在同他开玩笑。

看吧,魔界那样多的军队,便在那场大火里顷刻化作飞灰。当然与之一起化作飞灰的,还有我自己。可谁让我是一只凤凰呢,神识燃烧了可换一个涅槃,只可惜涅槃是需要断执断念的,我有执念,我得不到涅槃。

可我也不愿意死,我还不能死。

于是,我既不能活,也不想死,未散的神识便被那场雪封冻,留在了这个世间,它徘徊着,抱着这样的执念:千千万万年,总会让我等来个机缘吧。

封印了七万多年的记忆一时涌来,我在这个梦境里四肢冰凉,如同很久很久之前遭遇了那一场冻雪。

原来我恨过离忧,我恨他,所以将他全部忘了。我宁愿去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机缘,也不愿意再等他。我不愿等他,他才会一直没有找到我。

三千多年前,有位小仙渡劫躲入东荒的十里杏林,那掌管雷霆的神仙却失了准头,三道天雷无一道落在正主的头上,反而被一棵杏树硬生生受了。这轻描淡写的一幕,便是我的机缘——我原来什么地方也没去,我便在那杏林之中,所有的树都是我手植,一棵树便宿有一份执念,我这几万年,便蜗居在一棵树里。三道天雷将我的神识唤醒,却没有醒得很完全,我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应该修仙,修仙做什么,却不大晓得,只知道我这一世是合该修仙的……又几百年,我总算修成了肉身,也是在那时,我重新遇到了离忧……

几万年不见,他仍能将娃娃模样的我认出来,证明他眼力了得。他将我未全部恢复的神识封印后,便托给了青焱。

我现在觉得他之所以将我托给青焱,而不是自己照顾我,都是因为他没有颜面面对我,可这个想法也只是我此刻的猜测。梦境里的场景依然在转换,我却觉得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什么都不大重要。

重要的是,几万年后,他再一次丢下我走了。我已经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所以我没有将那个梦境看完便抽身离开,我睁开眼睛,愣愣地望着青焱。

他仍是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不曾苍老,仍旧满身风华,只是眼神显得有些疲惫。我伸出手去,他将我握住,我唤了他一声:“父尊。”对他说,“我这一世只是杏安,不是双玉,你将我养大,我便是你的女儿。”轻轻道,“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

他将我回握住,语调平静,眼神里却有零落的叹息:“你自是我青焱的女儿。”良久,又问我,“丫头,你当真不看完便要做决定吗。你便不怕,你的决定是错的?”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既然已经走了,我又何必去深究他走的原因,这只是他的选择罢了,就如同他当年选择了不去救我……世间之事,就这么简单吧。”闭上眼睛,疲惫道,“父尊,你告诉我,我早该放下,对不对。”

许久才听青焱说:“你这样想也好。”他的声音清浅,没有情绪,“尊神走时便是这样的意思,他将选择的权利留给你,你想知道的便去看,不想知道的……尊神也觉得你不知道为好。只是……”他的手落到我的头上,“你要活得开心,不要同自己过不去。你若是不开心,今日这个决定,便是白做了。尊神他……”

我轻轻打断他:“不要提他。日后都不要提他。”

我这一生做过许许多多的错事,如今总结一番,觉得我最大的错事,便是当年爱上了离忧,后来又爱上了白衣。我若不爱他,便不会生出执来,没有执,便不会有劫。如今想来何为“劫”?他便是我的劫。

那日过后,我决定放下这一份执念。我要将我自己从这份劫中救出来,这世上,没人可以渡我,我只能自己渡我自己。我要做回杏安,把双玉彻底忘掉。她不过是我的一场梦,我要从这场恶梦里醒来。

我开始随少伊一起念佛。我从前抄了许多佛经,却一向没有佛缘,如今主动投向佛祖的怀抱,却发现原来佛的智慧这般无穷,发现这一点以后,便有些悔不当初。可我疑惑的是,我一日比一日勤奋,少伊竟没有为此欣慰,而是看我的眼神,总要带上一些担心。我不晓得他在担心什么,总之他这个人本就有些容易为别人操心。他甚至还偷偷找过一次玄阳,让他过来看我。

我同玄阳在杏林中散步,他也是一副放不下心的模样。我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曾下凡为我造劫,我说我同他那一世又没有好结果当真可惜,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

他说他很久以前便认识双玉,那时他尚在玉清境修行——听他这般提起,我才想起来,当年提议将我当成弃子的便是玉清师尊。他说师尊仙逝前依然挂念着我,毕竟他老人家一向慈悲为怀,却一手促成了那场大乱,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当年战乱殃及到的苍生,都难以释怀。或许这也是本来该与天地同寿的师尊,却在仙魔之乱平息后没有多久,便羽化仙逝的原因吧。

玄阳说,他早便知道我是双玉,而且在我死之前,他与我有一面之缘。

他说:“你出战前,我曾奉师尊之令去过东荒,你一定不记得了。不过不要紧,我还记得你。”又说,“七百年前的那一桩婚事,虽只是个幌子,可就连那样的幌子,也让我很高兴。起码,给了我一个机会去争取。”

我眼角跳了跳,对他方才的话有些困惑:“何为幌子?”

玄阳没有继续告诉我,而是轻轻道:“你既要做回杏安,那么这些,便不重要。”

我默了默,轻轻开口:“是啊,这不重要。”

他问我:“你觉得,现在什么最重要?”

我望他一眼,有些茫然:“是啊,什么最重要……”

他的目光也像少伊一样带上担忧,还带着些痛楚,他说:“杏安,其实最重要的事都是会变的,从前我觉得仙责很重要,可我后来发现,没有什么比你重要。”

我望着他的眼睛,望了一会儿,他仍然是轮廓冷毅、眉眼好看的神君,只是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玄阳,就像你说的那样,最重要的事都会变。所以有段时间你觉得仙责重要,你便去守护你的仙责,有段时间你觉得仙责不那么重要,我变得很重要,你便想对我好,可是当年在洛水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也一定觉得没有什么比保住她的性命更重要……”

我轻轻道:“对你来说,总是此一时彼一时,什么东西都要安上个时机。”我将脸转开,望着枝头杏花闹,“可是我却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从一开始便在那里了,它是不会随着时机改变的。我若是你最重要的人,那么从一开始就是,无论你遇见我是早一步,还是晚一步,你都不会将我摆到别的位置。对于我来说,你现在其实并没有找到那个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

我抬手接了一朵杏花在掌心,敛目望着它,淡淡道:“你会找到她的。若是找到她,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伤心,也不要让她失望。”

玄袍的神君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杏安,你知道她就在这里。”他同样伸出手来,想要把落下的杏花接在掌心,可是没有一朵花停下来,“她一直都在这里,我却将她丢了。”

我问他:“你将她丢了,很难过吗?”

“是啊,很难过。”

“我偷偷告诉你,她其实也很难过。

“她希望有个人能一直握着她的手。

“握着她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