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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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番外二 心魔

他记忆里第一次见她,她在同人打架。脸上压了个面具,明明是只凤凰,却偏偏戴了个奇形怪状的龙面。其实戴面具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压下浑身的仙气。这一点他自然晓得,正如他出门,总要戴个面具将自己的魔息压下一样。

无论是仙还是魔,招招摇摇地出现在凡世的大街上,都不是一件方便的事。

凡间有些以驱魔为生的半吊子道人,茅山道士之流,仗着自己有一些修为,也不管到不到火候,都认为自己比起凡人来已是火眼金睛,可分辨哪些是寻常人,哪些又是害人的妖精。其中不乏招摇之士,但凡遇着身上有灵气的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喊上一声:“妖孽,哪里跑!”

没错,他遇到她时,她在大街的中央,被一个号称茅山出身的道人给拦了下来。

他就坐在斜上方的酒楼里,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同那茅山道士理论。

他还清晰的记得,那****穿了一件白色云纹的袍子,红色的束腰盈盈一束,腰身尽显,虽然她戴着面具,可是单看那一副好身材,还有那行止间漫不经心的风流,便可判断那面具下的,绝对是个美人。

偏偏有不通风情者,目光炯炯将她一瞧,瞧出些灵气来,便将招魂幡一竖,为她定了性:“大胆妖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混迹在我清白人世,可是要伺机作恶?速速现出你的真身来,贫道饶你不死!”

围观的人有点多,她也不稀罕同那道长的有眼无珠计较,一句“道长你眼瞎了吧”撂下,便气定神闲地继续走自己的阳关道。那道长自是一愣。

这便打起来了。

若说错,她还真没错,分明一身玲珑清透的仙力,却偏偏被半吊子道人误作了妖魔,生气吧倒没有,只是有些好笑,仅此而已。将那道士修理了一番,收手时注意到目瞪口呆的围观路人,懒洋洋道:“怎么?只见过道人修理妖精,没见过妖精修理道人啊?都散了,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回家抱孩子的抱孩子去。”

他气定神闲地饮一杯茶,垂眸望着姑娘绕过人群轻盈离去的身姿,缓缓勾起唇角。浅淡笑意隐在面具后,倾城一笑无人知。

那时,便觉得是她了。

他初掌魔宫,虽未正式承继魔主之位,可是这个君位或早或晚都是他的囊中物,不会落到别人手上,所以他并不着急。他花了百年整顿魔界,如今内序稳定,日后该盘算的,便是同仙家的交道。

后来,她张榜纳贤,在东荒摆起了擂台。

他打败了三百来号仙人,站到她的面前。

近些瞧她,她果然生得不错,温软干净的一张脸,眉目秀气。不笑的时候倒显得有些安静,甚至有些冷淡,可是一笑起来便神采飞扬,有了一方女君的那份傲气——那傲气平日是敛着的,不常被人瞧出来。

他刚开始打的时候,她便摸着下巴啧啧赞叹,最后还特意嘱咐身畔安排仙职的书记官:“这个不错,留给我用好了。”

那书记官的面皮一抖,对自家女君那个“用”字,有些不大正常的联想。

那边她却已经对台上的男子开口:“你打的不错,日后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眯着眼睛将她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应答,她便催促他:“到底好不好,给个话。”

她逆着光看他,一眼望去觉得男子温文尔雅,便像是话本子里读到过的柔弱书生,偏生拳脚功夫又那样好,有这样的人跟在自己身边,虽不知有什么好,可总不会差吧。

他开口,声音果然也如话本子里描述的书生那般,温和,有从容的风度:“女君说好,自然好。”

她顿时觉得他很好,很听话。

“方才光看你打了,连累本神也有些手痒,同你切磋两招啊。”说着就飞身上了擂台,转着圈又将他打量几眼,品评道,“唔,都说公子如玉,可是像你这么能打的公子,本神第一次见。”

他为她的评价轻笑出声:“女君谬赞。”

她展颜一笑:“你不要同本神客气,开打吧,打赢了,本神的位子让给你坐。”

那书记官的面皮又抖了抖。

方才还很能打的他却在三招内便输了她。

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一想到他已经打了三百场,她自己又是出名的好功夫,便觉得这个局面倒也正常。

手压在他肩上安慰他:“输了也没关系,还是可以留在本神身边的。本神这便让人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你今日就别走了。告诉本神你住哪家客栈哪间客房?本神差人去把你行礼搬过来。就这么定了。”

她晓得他是刻意输给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她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仙,初见她时她还端一端女君架子,不过后来晓得那架子是刻意拿捏出来的,而拿捏那样的架子,她其实感觉挺吃力。就像她自己常说的那样,她原是一只鸟儿,无忧无虑才是她的本性。从前就是因为束缚太多,才从九重天下到东荒。她宁愿做一个地仙,也不愿受天界教条的束缚。

她不要权利,原因无他,她不喜欢。

那时的她,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他是魔君的第七子,母亲不得宠,兄弟姐妹一个个都对魔主的位子有着打算,同谁也不亲,要在这样的魔宫里求得一席之地,没有深沉的心机和对权利的执着,要想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她曾说他是公子如玉,却只看到了他的表面,不知他的心里有多么深的一个洞——那个洞他需要很多东西填补。权利,爱情。

跟了她三百年,她对他愈发倚重,他从她那里得到的,是对天界局势的了若指掌。

他自一开始,便在利用她。

至于原因嘛,没别的,因为她看起来,就很好骗的样子。

后来,他随她去了太枢学宫。在太枢学宫,他遇到了唤作烛九的姑娘。人这一生大抵是要遇着这样一个姑娘的,第一眼便是惊艳,第二眼便决定要爱她。他这个人向来谨慎,爱上一个人,却用上了这样草率的方式。而她,竟也早早看出他对烛九的心思。只通过一个眼神便了解他所思所想的人,竟是她。

可是他这个人待人处事向来泾渭分明,认定这是该利用的人,便从一开始便不会心软,而认定这是该爱的人,便费尽心机也要得到。就像下一盘棋,要弃的子和要护的子,哪个更重要,一目了然。

所以后来一步步的选择,他一直在牺牲她,绝不手软。

这是自一开始便注定了的,怨便怨他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就是她了。他从前未曾动摇过,正如在夺魔主之位时的步步为营那样——该算计的,该拉拢的,该用的,该弃的……他从不曾出错。他不会出错。

他的第一次动摇,是在剜她心口血时。

她仍是他初见时的好模样,只是洁白的袍子被血水染得斑驳。他从不曾见她这样的模样,而这样模样的她,让他有些茫然。他从前觉得,就算随时叫他杀了她,他都不会眨眼,可看着她被钉在木桩子上苍白冰冷的模样,他有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他凝神望了她一眼,然后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很凉。

她硬撑着抬头瞧他,眼底蓄着浅浅的傲气。

她便那样轻蔑地瞧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他的胆怯。从前她是东荒的女君,在他面前却时常如邻家的姑娘,时而狡黠时而又有些娇憨,唯独没有女君该有的样子。而此刻,她成了他手中待宰的羔羊,却反而变成了那个合该睥睨众生的女君。

那样的她很陌生,那样的她也很美。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便觉得她是个美人。直到她死后很久,他每每想起她的模样,都会想到这个字。

她同他的三万大军同归于尽。

得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添一炉香,香气四溢中,他在想重楼将烛九带走前同他说的一句话。

重楼问他:“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喜欢烛九吗,还是你以为你喜欢烛九?”

他顿了顿,回答:“这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

在重楼带走烛九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将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想另外一个问题。下给东荒的战书今日便是期限,依她的性子,一定要避免战祸吧,那么,她会来找他吗。她若来找他,会对他说什么?是会求他,还是会同他再打一场。当然,再打一场,她是要输的。

不知何时,他忽而意识到,他下战书的理由分明是要她交出织魂盏和烛九,可是现在的他为什么在想这样的事。他不该想这样的事。

便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一片月光,铺在他心上。

也许,他下那个战书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想见见她。

没什么别的理由,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深思,只是这样,罢了。

他添香丸到炉中的手顿下的时候,殿外忽有急告。他还未传召,魔将的声音已然传来,语调焦急又沉痛:“君上,我军三万军队今晨无令出征东荒,此刻,已全军覆没!!”

他的手因东荒这两个字顿了顿,淡淡瞟那将领一眼:“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无令出征?”

对方还未答,他便接着问下去:“先说说,我军全军覆没,对方损失如何?”沉吟道,“有这样大能耐的,东荒除了冉明将军,便无他人了吧。”

却听那传令官否认道:“回君上,此番东荒乃其女君双玉亲征……”

听到双玉这个名字,神思微晃:“哦?”她身体折腾成那般,如何还有亲征的力气?正这般想着,耳边便响起那传令官的话,“双玉在我军步步紧逼之际,为保身后将士,竟然……竟然焚烧自己神识……和我军三万将士同归于尽!”

香丸滚落到他脚边。

“天界已以东荒无主为由,担起卫护东荒的责任,如今正集结天将于我边境,看来仙魔之战,是免不了了。君……上?”

黑发黑袍的魔君,神色比纸苍白。

她竟死了。

死在了这样的时候。

犹记得他第一次见她的那一天,她戴一个奇形怪状的面具,同茅山道士打了一架。那时的他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这样死去。没有任何征兆,只有一个空乏的消息。

那消息说她死了,死得尸骨无存。

仙魔之乱后,魔主成槿为北极紫微帝君所诛,心念凝成的魔被封在须弥山界渊,数万年如一日地在界渊中接受净化,直到心魔磨平。

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心魔会是什么样子。大约知道了,也不会晓得它为什么是那个样子。他三魂七魄已去,徒留心魔无依。只不断地为一个梦醒来,梦里的姑娘时而是一头巨龙,时而又是一个白衣戴面具的身影,面孔模糊不清。那样一个分不清辨不明的梦,困了他数万年。

这数万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重楼为烛九织完魂,来东荒还琉璃盏时,才得知东荒的双玉女君已然不在,如今坐镇东荒的神尊是青焱帝君。至于昔日的女君,只留下一个衣冠冢在八荒帝陵。

传说中重楼和烛九相爱至深,却一直不曾成婚。两万年后,二人一个羽化于钟山寒湖之畔,一个坐化于瀛洲紫山之巅。

后世史书中载,太初有三神,烛九、重楼渡得万劫,今尚有离忧犹在红尘。

七万余年后,魔君成槿的心魔彻底湮灭于离忧上神的幽冥剑下。

在最后的那个瞬间,黑色巨龙的眼里出现的不是含糊不明的梦境,而是姑娘摘掉面具之后的脸。温软干净,眉目秀气,不笑的时候有些冷清,笑起来的时候,眉梢眼角,便都是灵气。

他总算清凉彻悟。

他等了这许多年,不过是想再看看她。

她很好。

他总算可以放心。